驗收（中篇小說）

1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愛人是我的牽掛……”

龐龍的“玫瑰花”剛嗲兩聲，陰山中學校長童伍成一個翻身，抓起床頭鬧鐘一擰。他是怕把妻子吵醒。

還過半個月，學校就要接受全省安全文明驗收。校園安全，人命關天。今天上午八點半，鎮里要開安全文明校園迎檢工作籌備會。開會之前，他得把校園安全這塊再檢查檢查。

正要下床，妻子梅蕓卻一伸胳膊摟住他說，老公，再睡會兒，抱抱我吧。

真是天開眼了。梅蕓絕經之后患上更年期綜合癥，常常莫名其妙大發雷霆，兇得像只母老虎，每晚上床之后觸碰一下都來脾氣，難得今天這么溫柔。盡管心里有事，童伍成還是做出溫柔的樣子輕輕躺下。

剛把妻子攬入懷中，床頭電話響了。響得不早不晚，一點道理也沒有。

童伍成支起身子拿起話筒，就聽到政教主任鄭二林喘著氣說：“校長，幾個老師打起來了！”

“為什么？”童伍成的眼睛一瞪老大。

鄭二林說：“昨天晚上，他們幾個溜進學校衛生室打麻將，一直打到天亮，余小陽輸了一萬多拿不出錢，幾個贏了的硬問他要，幾個人你推我扯就動起手來，余小陽的鼻子被打出血了?！?/p>

童伍成氣得咚的一聲跳下床，攥著話筒吼：“不像話！太不像話！二林你把羅富貴喊起來，他這個政教副校長是怎么當的！”又說，“我馬上來！”

童伍成“爹啊娘啊”穿上衣服，頭沒梳，臉沒洗，就重手重腳地拉開門，咣的一聲，氣沖沖地跑下樓去。

學校衛生室在操場頂頭，與教師住宅樓隔著一個教學區。童伍成一路小跑。此時，各班學生已經聚在操場上，準備做操。童伍成跑過操場時，引來一片詫異的目光。

快到衛生室時，領操老師小王跟在身后可著嗓子喊了聲：“校長，您等一下！”

童伍成心里急，就一回頭繃著臉說：“你不趕快組織學生做操，跟著我跑干什么？”

小王朝他下身指了指，說：“校長，您褲子拉鏈開了。”

童伍成低頭一看，這才發覺自己的褲子拉鏈沒有拉上，就臉一紅。

小王抿嘴一笑，沒說什么，轉身去了操場。

童伍成急忙拉上褲鏈，一拍腦袋，心里說了聲：“娘的，人丟大了?！?/p>

他來不及多想，疾步來到學校衛生室。

衛生室里，校醫老吳正弓著腰，鉗著棉紗擦拭余小陽臉上的血跡。余小陽的額頭、鼻梁和臉頰都有抓痕，右眼角青紫，腫起老高。

童伍成一看，氣就不打一處來：“余小陽，你身為人民教師居然通宵達旦賭博，還跟人打架，你太不像話了！”

余小陽自知理虧，又挨了打，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

童伍成又對校醫老吳喊起來：“吳醫生，學校衛生室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是賭場！你要是再這樣胡鬧，我找衛生局立馬換人！”

吳醫生委屈地說：“童校長，這不怪我啊，是他們幾個半夜把窗戶撬開偷偷溜進來的，我睡在家里哪知道啊。”

童伍成一聽就更生氣了。他指著墻上的衛生室安全守則說：“這上面明明寫著，衛生室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你居然回家睡覺！要是壞人進來把酒精偷走去縱火呢？要是晚上有人發病來急診呢？你的安全意識責任意識哪里去了？”

這時政教主任鄭二林領著副校長羅富貴來了。

沒等童伍成批評，羅富貴就檢討說：“校長，這都是我工作不力，我一定汲取教訓！”

童伍成說：“關鍵是要迅速整改！”

羅富貴連連點頭，說：“校長，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站起來，我馬上在這里召開一個整改會，你要有空就參加一下，作個指示！”

沒等童伍成表態，他說：“二林，把那幾個賭博的給我叫來！”

鄭二林一聽，就連忙跑出去找。不一會兒，三個參與賭博的老師來到衛生室。羅富貴讓校醫老吳把門關了，才挨著童伍成坐下，說：“童校長百忙之中抽出身來，對我們安全工作進行檢查，這是對我們的巨大鼓舞和鞭策。這個重要意義吶，我就不多說了。我要強調的是，余小陽余老師，還有你，你，你，都是光榮的人民教師是吧，羅局長多次在教師大會上語重心長地教導我們，要愛惜教師的榮譽，愛惜人民給予的這份崇高的職業！就在昨天晚上，他還親自打我電話，布置安全文明校園的迎檢工作！可是你們，把羅局長的關心愛護和充分信任當成耳邊風！這是什么性質的行為？說輕點是稀里糊涂，說重點知法犯法！”

羅富貴說到這里就站起來，指著三個贏了錢的，說：“你們幾個法律意識都哪去了？贏個三五十塊是放松身心，贏個成千上萬的就是犯法，是要進看守所判刑坐牢的！現在，擺在你們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把賭債要回去，開除工作籍進看守所;二、痛改前非，賭債一筆勾銷！怎么選擇，你們說吧！”

羅富貴見他們三個低著腦袋不吭聲，就掏出手機說：“好，你們愿意進看守所，就不要怪我了。我這就給派出所夏朋所長打電話！”

見羅富貴就要撥打手機，幾個老師就軟了，都說算了算了不要錢。一個老師指著余小陽說：“牌品看人品，跟你這種人打麻將真的沒意思！”另一個說：“你余小陽就是個熊包，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羅富貴就瞪眼，說：“還神氣了不是？都給我記著，這事到此為止。出了這個門，誰再嚷嚷，有他好看！”

羅富貴的幾句話還真管用，幾個老師又都笑了。

羅富貴又一瞪眼：“還不快去吃早餐，等我和童校長給你們發獎金??？”

幾個老師走后，羅富貴就做出意外的表情，啊了一聲說：“校長您看，您還沒有作指示吶。”又說，“二林，把他們幾個喊回來，童校長有指示?！?/p>

童伍成急忙擺手說：“算了算了?！?/p>

羅富貴于是又笑，說：“童校長，你來學校時間短，還不知道老師的脾氣?！?/p>

童伍成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就說：“我們學校老師的脾氣，還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羅富貴抬起手來攏了一下頭發，說：“這個老師挨批評，那是看人的。比如剛才，你也看到了，見了我他們就像龜孫兒子。你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童伍成不知對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羅富貴把胸一拍，說：“因為我自身過得硬，在賭桌上沒有案底！”

2

“在賭桌上沒有案底！”

羅富貴的這一句，幾乎是在示威。

因為童伍成，恰恰就在賭桌上有過“案底”。

童伍成原本是縣城陽河鎮中的一名教師。因為連兩年在全縣統考中排名倒數，屢次受到校長批評。這年頭，教育局評價學校，學校評價老師，都以學生成績為依據，校長們的升遷，老師們的津補貼，都與學生成績掛鉤。因在全縣統考中放了啞炮，陽河鎮中在年度評先中被一票否決，全校教師因此丟了一個月的獎勵工資。這么一來，不僅校長對他有意見，老師們也看他不順眼兒。于是，有人就暗中找茬，趕他走。沒過多久，童伍成幾年前在帝王賓館賭博的事，又被抖了出來。身為教師，這可是違反師德的事，真要追究起來，那可是要丟飯碗的。好在是匿名舉報?？h里有規定：匿名舉報不查。

不過，童伍成在賓館賭博的事兒還是傳開了，而且傳到最后傳成了“賓館嫖娼”。這年頭，賭博雖是明令禁止的事兒，但是禁了三十多年不僅沒有禁住，反倒鋪天蓋地。在普桐，無論社區老媽還是機關干部，打麻將的打麻將，斗地主的斗地主，就是那些泥汗全身的建筑民工也要擠出飯后打盹的丁點兒工夫賭上幾把。但是嫖娼就不同了。街頭小販嫖娼那是低級庸俗，機關干部嫖娼那是手中無權升遷無望破罐子破摔，都是非常丟臉的事情。一天下課之后，童伍成回到家里就被老婆一把揪住了耳朵。“你真行啊童伍成，嫖娼這種事兒都干上了！”鬧得他指天畫地賭咒發誓一宿沒睡，若不是大哥大嫂趕來勸說，妻子就要跟他離婚。只是這么一來，童伍成在陽河鎮中是待不住了。因他“賓館嫖娼”的謠言，在學生中都傳開了。做老師的縱有一百張嘴，這種事兒也不能對學生娃兒解釋。而為人師者一旦淪為“淫棍”，書就教不下去了。因為班上學生不聽講了，因為女生家長要給孩子轉學了。在此情況下，即使校長不趕人，他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于是打起了調動報告。

童伍成的哥哥童發冬是陰山鎮黨委書記，自稱跟教育局長羅大光是鐵桿哥們兒。弟弟有難，做哥哥的當然不能置身事外，坐視不管。童發冬一個電話打過去，教育局長羅大光二話沒說就一口應承下來。第二天，童伍成揣著調動報告找到局長辦公室。羅大光果然爽快，提筆一劃拉，就簽了字。

童伍成當時申請的，是到縣城另一所中學任教。他拿著有局長簽字的調動報告，興沖沖地來到教育局政工科辦調動手續?？崎L接過調動報告，就拉開抽屜拿出一大摞子調動報告，上面都有局長的簽名?？崎L說，從去年起，局里就把人事調動給凍結了，縣城學校一律不進人，誰進人摘誰的帽子。

童伍成還從科長口中得知：局里在凍結城區學校進人的同時，又給城區學?！跋[”，凡教師要求調出，一律簽字放行。調出的教師必須三個月內到崗，否則一律作除名處理。這么一來，童伍成的處境就異常窘迫：三個月期限一到，就丟飯碗了。

于是童伍成又到陰山鎮委大院找哥哥，說調動報告局長簽字沒用。童發冬就很奇怪。都說羅大光在教育局里說一不二，怎么現在放屁不響了？他又一個電話打過去，羅大光打著哈哈，說這個事情還真不好辦，局黨委集體決定的事情，他也不好推翻。不過又說，可以采取變通的辦法，先到上天橋中學支教兩年，再想辦法往城里調。上天橋是普桐縣最偏遠的一個地方，從縣城出發坐車要五個多小時，比到省城還遠，而且還是崎嶇的山道，事故多發。再說兩年之后又有什么變化，誰也說不準。童發冬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想到自己仕途不順，就把一肚子火氣撒到弟弟身上，把童伍成臭罵一頓，索性不管了。

那段日子，童伍成喪魂落魄，連尋死的心都有。一天傍晚，副鎮長馬黃主動來找，說，童老弟，我有個法子可以幫你，但你不要對你哥講。

這馬副鎮長原本是童發冬的心腹，去年因為一起案子兩人翻臉。危難之時有人幫忙，童伍成喜出望外。二人找了個僻靜的酒家，邊喝邊聊。馬黃說，你哥光打電話，是沒用的。童伍成說，羅大光跟我老哥兒關系好。馬黃說，屁，如果你哥是縣委書記，是縣長，那個才叫關系好。童伍成說，他都一口答應了，還簽了字。馬黃說，屁，糊弄你的。童伍成說，那什么才是真的？馬黃吐出一個字：錢。童伍成一聽瞪大了眼，說，我哥都鎮黨委書記，還要給他送錢？馬黃說，正是因為你哥是書記，你才可以送錢。換上別人，他還不收吶。童伍成不懂，愣愣地望著，有些蒙。馬黃品了一口酒，說，直說了吧，你哥是鎮黨委書記，你吶是鎮黨委書記的老弟，你給他送錢，就是你哥跟他發生了金錢往來，說好聽點，你哥跟他從此以后就是一個戰壕的戰友，說難聽點，就是一根藤上的螞蚱，從今往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童伍成一聽就有些怕，說，那就算了，我不能影響我哥的前途。馬黃說，多少人都送了，有的科長，有的組長，有的校長，你見過誰出事了？童伍成說，我只要求調個學校教書，又不是要官，我送劃不來。馬黃說，錯，你送足了數，科長組長我不敢作保，但是校長沒問題。童伍成一聽動了心，問，送多少？馬黃張開五指晃了下，說，這個數。童伍成大著膽子問，五千？馬黃一笑，說，再乘以十。童伍成一聽傻了眼，說，這么多？馬黃說，這個數，是因為你有書記哥，不然，就是再乘以二，乘以三，也不一定中。童伍成說，我再想想，再想想。

第二天，童伍成悄悄取出五萬塊，去了局長辦公室。羅大光說，來了？童伍成說，來了。羅大光說，你得做好準備，去上天橋。童伍成說，我暈車，去上天橋有點不方便。說畢，把兩條煙擱到對方桌上。煙盒里沒有煙，是一扎扎的人民幣，五萬塊。羅大光一笑，說，還是你哥對我脾氣，就好一口煙。童伍成說，一點小意思，我哥常念你。羅大光說，跟你哥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等我電話。兩天后，童伍成就接到局政工科電話，通知他去局審計科上班。

要說案底，這才是。童伍成心里明白。

童伍成調到教育局，進了審計科。雖然是“借調”，但是跟著審計科長下到鄉鎮學校轉一趟，就成了令人敬畏的欽差大臣。一次到陽河中學審計賬目，原本不拿正眼瞧他的校長梅大才，竟來個一百八十度大逆轉，像是多年不見的鐵桿哥們兒又拍又抱。中午的飯局，梅校長當著審計科長的面，把童伍成里里外外夸了個遍。梅校長說，我這個童老弟啊，教書是個魏書生，當官是個孔繁森，科長您要好好栽培，好好栽培啊。審計科長是何等精明之人，他哈哈一笑，說，梅校長，童老師是你培養的人才，還得靠你嘛，你也知道，現在科室進人，那是要基層推薦的。梅校長馬上明白了科長的意思，連聲說好。之后不久，梅大才果然就到教育局找了羅局長，不僅鄭重其事地推薦了童伍成，還交了一份推薦材料。去年秋，陰山中學校長蔣元澤因亂收費問題被撤職，童伍成便由教育局下派，接任陰山中學校長。真是歪打正著，否極泰來。

只是這么一來，代理校長羅富貴就憋屈了。

在陰山中學，老師們都知道羅富貴有后臺。他是教育局長羅大光的老鄉。羅大光當上副局長后，他由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并從偏遠的村小學調到陰山中學當事務長。羅大光任教育局長不到一個月，他就提了副校長。去年校長一免，他就代校長。甚至有人說，蔣校長下臺，就是他暗中搞的鬼。

面對羅富貴的咄咄逼人，童伍成如鯁在喉，卻又不好發作，只得打個哈哈，不了了之。

3

童伍成在教師食堂用完早餐，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上午八點半開會?？纯磿r間還早，他就拿起話筒給梅蕓打電話。妻子有個貪睡的毛病，得提醒她早點起來吃早餐。

電話剛響一聲就通了。沒等他開口梅蕓就老公老公地叫起來：“五毛子，爆炸新聞，羅大光被雙規了！”

五毛子是梅蕓對他的愛稱。儀表堂堂的童伍成，四十多歲謝了頂。好在不是一毛不拔，除去中間亮亮的一塊，其他地方還是黑黑的。沒洗頭時，頭發經風一吹會張牙舞爪亂蓬蓬的，有失為人師表。因這一點，童伍成就特別注意洗頭。頭發梳洗過后，一綹綹兒向上順著，像用毛筆畫在腦門上。

童伍成一聽這話，眼就瞪得老大：“不會吧老婆？他昨天晚上還給羅富貴打過電話，怎么一覺醒來就雙規了？你這消息哪來的？”

梅蕓說：“這個你甭管。又說，我創作靈感來了，不聊了?！卑取?/p>

掛了電話，童伍成愣愣地坐了一會兒，就夾起公文包出了辦公室。上午的安全文明校園迎檢籌備會，他這個校長得提前到場。

童伍成走出學校大門，手機響了。一看來電顯示，是教育局紀委書記夏友，心就跳了一下。童伍成那年賓館賭博東窗事發，夏書記找他去紀委“喝茶”，這個手機號他存在手機里，記憶深刻。童伍成接通手機，對方就問：“是童伍成校長嗎？”童伍成趕緊說：“夏書記您好，我是童伍成。”對方又問：“你跟前有人沒有？”童伍成連說沒有。對方說：“我有個事，跟你通個氣，你把外響關了，嚴格保密！”童伍成說：“夏書記，我手機沒開外響，跟前也沒有人。”對方沉默了一會，說：“童伍成，羅大光出事了?！?/p>

童伍成一聽這話，心又跳了下?？磥砥拮拥南⑹钦娴?。但他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已經知道，就做出意外的表情，說：“羅局長出事了？不會是遇到車禍了吧？”

對方說：“是被雙規了。今天凌晨四點，被市紀委的人帶走調查。我剛才得到線報，他已交代，你為了獲取陰山中學校長的位子，給他送了七萬。一會兒市紀委專案組來人，問你給羅大光送了多少，你就說七萬，不要多說，也不要少說，數目不對事就大了，你當場把七萬塊退給他們，就沒事了。我給你的這個電話，你誰也不要說，一會兒把來電刪了?！?/p>

童伍成一聽傻了眼，說：“夏書記，我只給羅大光送五萬啊，他咋說是七萬呢？”對方說：“這個數目是羅大光交代的，他應該不會亂說。”又說，“童伍成，你一年三節就沒給羅大光送禮嗎？”童伍成啊了聲，說：“我想起來了，我在教育局借用期間，是給羅大光送了幾回禮?！睂Ψ絾査投嗌伲槌烧f：“前后兩年送了六次，一次一千。”對方問：“還有嗎？”童伍成說：“我當校長以后，今年春節也去送了，是五千?！睂Ψ絾枺骸澳悄阋还菜土硕嗌?？”童伍成說：“我前前后后加起來，也就六萬一。”又說，“夏書記，他羅大光是瘋狗亂咬人，整整多算了我九千！”對方說：“你當校長送五千，不是報銷了嗎？”童伍成頭皮一麻，說：“是，是報銷了?！睂Ψ秸f：“童伍成，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但是吶，你要按實際送的錢數來退賠，你的黨籍、公職還有你的人身自由，就都一起退掉了。”童伍成說：“夏書記，怎么會是這樣呢？”對方說：“我們紀委辦案是講規矩的。如果你跟羅大光的交代不一致，那么市紀委就要進一步調查，對你實行雙規，你的事兒就公開了。你要知道，行賄數額達到一萬就觸犯了刑法就要判刑，何況你一次就給羅大光送了五萬，一旦進去就不是一年兩年的了。”童伍成大汗淋漓，說：“夏書記，謝謝您提醒，我就說七萬，說七萬?！?/p>

掛斷手機，童伍成天塌地陷。

羅大光啊羅大光，多少人都送了你，為什么你就把我供出來了呢？你供就供了，為什么要胡說八道多算我九千呢？

好在夏書記提醒，好在自己存折有錢。童伍成急忙轉身，回家取出存折，來到學校附近的儲蓄所，取出七萬塊裝進包里。剛剛走出儲蓄所大門，手機又響了。童伍成連忙接通，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你是普桐縣陰山中學校長童伍成嗎？”童伍成連忙說是。對方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我是市紀委專案組的，你馬上到紅娘酒家二樓3號房間來一趟，我們有件事情找你！”紅娘酒家離陰山中學不到二百米。童伍成不敢耽誤，夾著包疾步來到紅娘酒家，低頭徑直上了二樓。

3號房間的門虛掩著。童伍成平靜了一下急劇的心跳，敲了一下門。里面一聲“請”，他才推門而入。房間的沙發上，坐著兩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其中一個年長的問道：“你就是陰山中學校長童伍成吧？” 童伍成喘著氣，說：“是，我是童伍成?！绷硗庖晃荒贻p人往年長者指了指，說：“這是市紀委專案組的王組長?！庇滞赃呉话岩巫又噶酥?，說：“坐吧。”童伍成就忐忑不安地坐下。年輕人起身沏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說：“童校長，喝茶。”

童伍成額頭冒汗，只是點著頭。他哪敢喝茶。

那個叫王組長的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卷案宗，打開其中一頁，說：“童伍成，你知道我們今天為什么請你來喝茶嗎？”

童伍成漲紅著臉，吭哧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

王組長并沒有讓童伍成回答的意思，接著說：“你們教育局長羅大光因為涉嫌嚴重違紀被雙規了。據他交代，你為了獲取陰山中學校長的位子，曾經給他送過錢，有這回事嗎？”童伍成抹著額頭的汗，說：“有，是有這么個事?！蓖踅M長又問：“你給他送了多少？”童伍成捏了一下小黑包，說：“七萬。”王組長對坐在身邊的年輕人說：“陳科長，你查一下羅大光的口供，是不是七萬？”那叫陳科長的打開手上的卷宗，仔細看了看，說：“沒錯，是七萬。”王組長一笑，說：“童伍成同志，你能老實交代，這個很好。不然，我們就要采取措施，帶你走了?！蓖槌蓾q紅著臉說：“王組長，我是一時糊涂，我一定改，一定改?！蓖踅M長問：“錢你帶來了嗎？”童伍成連忙打開小黑包，取出七萬塊，說：“帶來了?！标惪崎L接過七扎人民幣，看了看，說：“童校長，這錢，你是剛從銀行取出來的吧？”童伍成點著頭，說：“是?！标惪崎L臉上出現了意外的表情，說：“王組長，我們來查這個案子，好像泄密了。”王組長一笑，說：“陳科長，現在是人情社會，紀委也不是鐵板一塊。重要的，是我們已經調查核實過了，涉案人沒有說謊，行受賄雙方交代一致，行賄人又主動退賠，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就結了算了?！标惪崎L點著頭說：“領導說得對，那就讓他走？”王組長就對童伍成點點頭，說：“你給羅大光行賄買官的事情，我們現在不予追究。但是吶，萬一有人把這個事情捅到省里，那我們市紀委還是要通知你們縣紀委補發一個文件，給你一個撤職處分?！蓖槌梢宦犛志o張起來，說：“王組長，陳科長，你們二位可要幫我，我是誠心誠意地改正了錯誤，當場退賠了呀！”王組長又笑了，說：“我是說萬一。如果這事能夠風平浪靜地過去，我們是不會再追究的。好了，你，走吧。”

走出紅娘酒家，童伍成如釋重負，大有浴火重生的感覺。

好在自己偷偷攢了一筆私房錢。雖然存折上現在只剩幾百塊，但比進牢房丟飯碗，就是天地兩重天。

4

童伍成氣喘吁吁地跨進鎮委小禮堂，哥哥童發冬便伸手一指，說：“嘿喲呵你，是省長還是市長??？往日開會都那么守時，怎么今天就遲到了？我給你講童伍成，這次驗收再要捅出婁子，你頭上的這幾根毛，就要留不住了！”

童伍成漲紅著臉，在一片哄笑聲中坐了下來。

三個月前，普桐縣創建全省安全文明校園先進縣的迎檢方案，就以文件形式下發，并且召開了兩次會議，一次是“迎檢工作培訓會”，一次是“迎檢工作經驗交流現場會”。陰山中學在老校長任上，曾經三次被評為全市“安全文明校園”，所以這次迎檢就以陰山中學為重點。但是，童伍成卻把那個現場會給辦砸了。原因是學校安全措施不到位，被人當場揪出幾個安全隱患，經驗交流現場會變成了安全隱患整改會。按縣里規定，學校安全問題不僅校長要負全責，而且當地黨政一把手也要承擔領導責任，畢竟學生人身安全是天大的事。現場會辦成這樣，讓鎮黨委書記童發冬十分光火，他當場就把童伍成臭罵了一頓。

中學校長在鎮里也算個人物。學校教職工一百多號，學生三千多人。因為一個現場會出了紕漏就被當眾臭罵，這在外人看來是多么憋屈。但是所有的與會者，沒有一個覺得不妥。因為大家知道，童校長是童書記的弟弟，打是親，罵是愛啊。

上午迎檢籌備會很快就結束了。會后，童發冬把弟弟叫到辦公室，指著一位佩戴中尉肩章的年輕人說：“這是縣消防中隊的陳隊長。又指著童伍成說，這是鎮中的童校長，我老弟。”

年輕的中尉啪的一個正立，敬了個標準的舉手禮。童伍成受寵若驚，忙握住對方的手使勁抖了抖，說：“哎呀陳中隊長，要您敬禮不好意思?！标愔形疽宦牸t了臉，說：“我們中隊長叫陳林，我叫陳平，是副中隊長?！?/p>

“副中隊長也是隊長嘛！”童發冬趕緊打著哈哈說，“我這老弟連個副股都不是，陳隊長你就不要客氣了。學校的消防安全，還要你認真檢查，該整改的一定整改，把個安全標準摳死了，不要給他留面子！”

“對對，我哥說得對！”童伍成點著頭說，“陳隊長，我代表陰山中學全體師生，熱烈歡迎您到我們學校檢查指導工作！”

陳平中尉擺著手說：“童校長您別這么說。做好消防工作，保障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這是我們消防戰士的義務！”他告訴童發冬和童伍成，他要立即返回中隊匯報今天的會議精神，及早做好準備，并要了二人的手機號碼，匆匆離去。

童發冬望著陳平中尉離去的背影，很是感嘆了一番：“伍成啊，你看看人家陳隊長，說話辦事就不一樣，哪像你整天稀里哈啦，丟三落四……”因為辦公室里再沒外人，童伍成就苦著臉說：“哥啊，我大小也是個中學校長，你給我一點面子好不好？”童發冬沉下臉來，說：“伍成，你還知道要面子？你知道這次安全文明校園檢查驗收是多大的事嗎？文部長，王縣長，還有你們的蔡書記，都早早到了。你這個校長不早點在校門口候著也就罷了，你倒好，居然開會遲到，我不點名說你幾句行嗎？”童發冬提到的文部長，是縣委常委、宣傳部長文曉林，王縣長是分管教育的副縣長，叫王康。依慣例，今天這個籌備會童伍成不僅要提前候著，還要自始至終跟在領導屁股后面聽叫兒。童伍成當然明白這個理。但他今天遲到的原因，又不好對哥說，只得低了頭，搓著手，說以后一定注意，一定注意。童發冬聽弟弟這樣說，以為對方有了悔意，剛要表揚兩句，沒想到童伍成又咧出一句：“哥，你給羅大光說說，讓他把驗收點放到別的地方……”

童發冬甩甩指頭，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伍成啊，你是混到了極點。你以為陰山中學這個點，是他羅大光能定的嗎？”

童伍成聲音一低，愣著眼問：“你是說羅大光這一‘雙規’，真就完蛋了？”

童發冬小眼珠子一下就鼓出來：“你又胡咧咧，我什么時候說羅大光‘雙規’了？”

童伍成歪歪嘴，說：“哥啊，這些事情你就不要瞞我了，羅大光這個王八蛋，早該‘雙規’了?！蓖l冬瞪著眼說：“做人可不能過河拆橋，他羅大光再貪再腐，也是你伯樂?！蓖槌梢宦犨@話來氣了，說：“他是伯樂？你搞沒搞錯啊，他都……算了算了，不說了?！蓖l冬聲音一低，說：“伍成，你是不是聽到了什么風聲？”童伍成說：“我都接到電話了，羅大光今天凌晨四點多被市紀委帶走了?！蓖l冬張著嘴，半天沒有說話：“怪不得呀，今天來的是教育局黨委書記蔡正明。縣直單位不比鄉鎮，是行政長官負責制，局黨委書記雖是正職，卻是二把手，論實權甚至連個副局都不如。蔡書記顯然知道這一點，今天見面就說，羅局長學習去了，原來是被‘雙規’！”童發冬拿出手機，想給縣紀委副書記梁大成打個電話。梁大成跟童發冬是發小，打小兒一起長大。童發冬掏出手機，可轉念一想又把手機關上。這種事情，還是不去求證的好。

見童發冬有些興奮的樣子，童伍成就說：“哥，其實兩個副縣長，加起來還比不上一個教育局長。羅大光‘雙規’了，你正好上?！边@話說到童發冬的心坎上。但他卻臉一沉，低聲喝道：“你給我閉嘴！多少人想當教育局長你知道嗎？人貴有自知之明，就是全縣鄉鎮干部都死光了，也輪不到我。你，我，還是老老實實腳踏實地做好眼前事?！焙鲇衷掍h一轉，“陰山中學這個點，就是書記縣長也定不了！”

童伍成愣著眼說：“不就是個安全文明校園嗎，難道還要市領導親自來定？”童發冬站起來，又坐下去?！拔槌砂。艺f你稀里糊涂吧，你還不樂意。剛才會上文部長說得明明白白，陰山中學這個點，是市政府研究確定的，一個月前就報到了省里！”童發冬起身喝了一口茶，大著肚子說，“陰山中學這次驗收，是代表全縣你懂嗎？全市十一個縣市區只有三所學校必檢你懂嗎？我跟你講，伍成，我們兄弟說是說，笑是笑，你要真把這個事情搞砸了，到時候驗收不過關，那就不是摘你烏紗的問題，我這個鎮黨委書記怕也當到頭了?！币娡槌赡康煽诖舻臉幼樱炙λχ割^說，“還不趕緊到學校去，抓緊布置啊！”

童伍成正要轉身，又被叫住。童發冬關上辦公室的門，可著嗓子問：“伍成，你今天開會遲到，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見哥盯著，童伍成就撒個謊，說：“昨天晚上失眠，快到五點才睡著，蒙的一下就困過了頭。”童發冬看出弟弟在說謊，就歪歪嘴，鼻子里面哼了聲，冷笑著說：“昨天晚上失眠？就為安全文明校園驗收？你有這么成器嗎？不會是……又跟梅蕓吵架了吧？”

童伍成的妻子梅蕓，原本是縣文工團的當家花旦，后來改行做編劇，得過全省大獎，還加入了省作協。按理說，大作家又是演員應是溫文爾雅的文化人，可梅蕓偏偏是個疾惡如仇、魯莽沖動的女漢子，連文化局長都打過?；楹蟛痪茫槌傻拇_跟梅蕓吵過一架，但吵過之后就不敢了。梅蕓不僅吵起架來唇槍舌劍頭頭是道，還尋死覓活放潑耍賴死纏爛打。打那以后，他就把妻子當菩薩供著，大小事情都順著讓著，哪敢再生事端自討苦吃？于是就連連搖頭，說沒有沒有。發冬不信，又叮一句：“真的沒有？”童伍成說：“真的沒有，梅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們早就不吵架了。”童發冬吁了口氣，小聲囑咐道：“現在是非常時期，你千萬不要弄出事來，搞得后院起火，分散精力，影響驗收！”

童伍成咧嘴一笑，說：“哥，你是皇帝不急太監急，瞎操什么心啊?！?/p>

5

童伍成回到學校時，恰巧上午第三節課下課。他立即召集校領導班子和中層干部到會議室開會。

農村稅費改革后，鄉鎮教育組撤銷，取而代之的是沒有一間教室、沒有一個學生的“中心學校”。按省里要求，鄉鎮一級只設一名教育干事負責所轄區里的教育管理，原教育組里的富余人員，全部充實到教學一線。但這些人，極少有人再上講臺，只在學校掛個虛職，繼續在中心學校上班。因為一個鄉鎮的人事管理、教學管理、財務管理、學生管理、后勤管理等等，特別是各校教師調配、學生食宿管理、危房校舍整改、教學質量進度考查，都是減免不了的日常工作，有些還是“一票否決”的大事、急事和難事，弄得不好就會導致一個地方的教育癱瘓，進而影響社會穩定。所有這些，一個教育干事縱有三頭六臂也難應對。合并后的陰山鎮，除了城區的鎮中學，還有合并過來的陳王鎮的一所初中，全鎮中小學六十四所，從鎮中心學校到最偏遠的教學點有六十多里，還是不通汽車的崎嶇山路。

安置到陰山中學擔任副校長的，是原教育組的三個副組長，一個老趙，一個老盧，一個老蔡。他們三位到任后，居然來了個轟動效應，正兒八經地上班了，而且還都管了一個部門。老趙在教育組里管后勤，現在就是后勤校長。老盧在教育組里管基建，現在就是基建校長，老蔡在教育組里管人事，現在就是人事校長。他們還都自告奮勇，各自帶了一門課。后勤校長老趙帶了一節勞動課。勞動課原本只是排在課表上做做樣子，應付上面檢查，這在全縣學校是公開的秘密。但是老趙上任后竟認起真來，上課鈴聲一響就把學生帶到食堂幫廚，樂得廚房大師傅直說老趙好?；ㄐｉL老盧也當仁不讓地帶了一節勞動課，上課就把學生帶到建筑工地做小工。人事校長老蔡帶了一節體育課，上課的時候跟同學們足球乒乓單雙杠鬧得歡。過去的教育組長現在的教育干事蘭雪姣出面做工作，勸他們別鬧了，回中心學校上班，被他們義正詞嚴集體拒絕。縣教育局辦公室搞宣傳的干部聽說此事，就寫了一篇《三組干重上講臺傳佳話》新聞稿，說是教育組撤銷后干部作風大轉變，山區教育大振興，居然上了省報頭條。只是這么一來，陰山中學的領導班子就尾大不掉，童伍成叫苦不迭了。

比如現在，童伍成心急火燎地候在會議室里，學校黨支部書記和分管教學、政教、財務的三位副校長，還有教務主任、政教主任、后勤主任、工會主席、辦公室主任和團支部書記、女工主任、主辦會計一干人等全都聚齊，但是老趙老盧和老蔡卻遲遲未到。原因很簡單，第四節課是勞動、體育、音樂等“副課”，他們三位都要上課。出納會計白璐麗從食堂跑到操場，又從操場跑到建筑工地，幾番喊叫，老趙老盧老蔡才晃晃悠悠地踱了進來，眾目睽睽之下坐到了領導席。

童伍成清清嗓門，正要宣布開會，出納會計白璐麗推開門說：“童校長，蘭組長來了！”

教育干事蘭雪姣領著中心學校的幾名干部，迎著大家的一片問候聲，徑直步入會場。童伍成等幾名校領導連忙起身，把他們請到主席位上就座。

蘭雪姣雖是一介女流，但作風潑辣，精明強干，在陰山教師中很有威信。她環顧左右，朗聲說道：“上午的籌備會，文部長，王縣長，鎮委童書記，教育局的蔡書記，都作了重要講話。這次驗收的重要性，我想大家都明白，我就不再重復了。現在留給我們的迎檢時間，只有半個月。我今天要強調的是，這十五天里，我們要做哪些事?！碧m雪姣說到這里就聲音一低，對坐在身邊的童伍成說：“童校長，今天開會，沒人記錄嗎？”童伍成連忙起身對著大家一揮手：“都去把你們的筆記本子拿來……”蘭雪姣連忙制止，對坐在對面的校辦主任張四清說：“小張，你記一下！”又轉向大家說，“我想你們都是老師出身，記性都好，沒帶筆紙就記在腦子里！”

大家一陣忙亂，掏筆的掏筆，拿紙的拿紙。待大家安靜下來，蘭雪姣才有條不紊地說開了。她先是簡要講了安全文明校園的驗收標準、驗收內容和驗收辦法，忽地轉向老趙：“趙組長，這回驗收，你就要挑大梁了。學校食堂安全衛生，糧油蔬菜的監管采購，鍋爐房的消防設施配套，學生宿舍的電路安裝，學校超市的食品衛生還有消防安全，這一塊就歸你了，一切由你來抓。趙組長，你聽清楚了嗎？”

老趙眼一亮，爽快地說：“聽清楚了！”

“好，那就這樣定了！”蘭雪姣將目光投向老盧，“盧組長，多功能教學大樓建筑工地的施工安全，建材搬運保管，消防設備的購置安裝，還有學校衛生室防盜門窗制作安裝，這一塊就歸你了，一切由你說了算。你說怎么樣？”

“好哇！”老盧眉頭一揚，“一切聽組長的！”

蘭雪姣又轉向老蔡說：“學校師德師風，校園治安管理，學校周邊安全隱患排查，學校檔案室硬件配套，檔案柜購置，牌匾制作，德育墻，教學樓走廊過道和樓梯的安全警示牌，這一塊就歸你了。蔡組長，有困難嗎？”

老蔡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表情夸張地說：“我的美女大組長，你都下命令了，我老蔡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赴湯蹈火，排除萬難?。　?/p>

老蔡的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蘭雪姣的聰明就在這里。三位副組長到學校管事，原本都有小九九。

老趙的老婆胖姐在學校開超市，私下從不法商販手里進貨，冒牌食品甚至過期食品都賣。學校師生向上反映，工商、衛生、質監、商務、食品藥品監管等部門都來查過，結果不僅平安無事，還被評為全縣“十佳校園超市”。蘭雪姣知道，這是老趙公關的結果。老趙在教育組工作二十多年，織成了盤根錯節的關系網。那些看似油鹽不進的監管者，只要給好處，就敢顛倒黑白，而且極少受到追究。在此情況下，能堵住超市食品安全漏洞的，只有經營者了。

老盧在教育組里管基建，與當地包工頭建立了廣泛聯系。幾年前，普桐迎接全省普及九年義務教育驗收，全縣校舍“樓房化”，就是百把個學生的小山村，也“砸鍋賣鐵”建了教學樓。老盧那幾年成了鎮上炙手可熱的人物，一些包工頭把他當菩薩。老盧的鄉下土屋，也就在那當口拆除重建，成了當地的標志建筑。但是樓房基建又是一個風險活，弄不好樓倒房塌，人命關天。好在老盧拿捏有度，既隨了人情，又未鬧出安全事故。可是如今時過境遷，誰又擔保學校基建不出問題？把校內基建安全責任壓在老盧身上，可是明智之舉。

老蔡的侄兒綽號和尚，曾因打架斗毆坐過幾年牢，出獄后老蔡推薦到學校當門衛。當地人都知道和尚的名頭。他上任后，當地小黃毛再也沒有進學校調戲女生。但是不久，和尚倒是不安分了。他先是通過老蔡，找學校要了一套集資房，然后邀上道上兄弟來開賭局。學校將這事情反映到教育組，老蔡找侄兒談話，和尚明里答應得好好的，暗里卻又變換招數，邀約校內老師參賭。晚自習后，和尚的集資房麻將聲聲，通宵達旦。派出所民警夜里來查，都在門衛這一關走漏風聲，幾次撲空。蘭雪姣把“師德師風”和“校園治安”甩給老蔡，那可是對癥下藥。

蘭雪姣的聰明，當然不只這些。三位老組長，人雖裁到了鎮中學，但他們在教育組里的那種霸氣，沒有絲毫消減，甚至還要露骨，很是有點“我是老子我怕誰”的架勢。給他們分配任務，那可是要掂量掂量，不是鬧著玩的。分配任務時，童伍成都替女組長捏了一把汗，卻沒想到這般順利。個中奧妙，蘭雪姣當然不會明說。這年頭，采購是肥缺。蘭雪姣有意把“采購蛋糕”切成三塊，塞進下達的任務里，讓三位老組長既有“實惠”，又有面子，各自權力還得到了加強。

蘭雪姣把安全文明校園迎檢中最難啃的三塊骨頭甩給老趙老盧和老蔡之后，又對其他干部進行了分工，劃分權限，責任到人。安排妥當后，她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這才是她的撒手锏。

“這是市政府下發的安全文明校園迎檢通知。由于時間關系，我只把最后一段讀一下?！碧m雪姣拿著文件晃了晃，清清嗓門說，“這一段是迎檢紀律，有三條：一、各縣報送的安全文明驗收點，實行迎檢分工負責制。所有分工事項及其責任領導名單，上報所屬鄉鎮紀委、縣教育局紀委、縣紀委和市紀委備案;二、實行迎檢責任追究制。誰負責的工作出現問題，追究誰的責任。凡因所屬責任區或責任事項在全省安全文明校園驗收中扣分，依其扣分權重，分別給予責任領導警告、記過、記大過和降級處分;驗收未過關的，一律給予撤職處分。三、實行問責主體逐級追究制度。縣教育局紀委、鄉鎮紀委有責不問的，縣紀委追究其主要領導責任;縣紀委有責不問的，市紀委追究其主要領導責任，給予降級、撤職處分，并調離紀檢工作崗位。直接責任人，一律從重懲處……”

迎檢紀律宣布之后，與會者面面相覷，三位老組長目瞪口呆。

6

下午，縣消防中隊副隊長陳平中尉帶著幾名消防戰士來到學校，并帶來了一百多本校園消防安全手冊。一同來的，還有縣人防辦的一位副主任，叫小皮。童伍成拿來一條煙，剛要啟封，被陳平制止?！巴ｉL，我不會抽，我們都不會抽！”幾名戰士也都紛紛閃讓，擺著手說不會抽。小皮嘿嘿一笑，說：“我是個煙罐子，你們不抽我抽。”就把一條煙接了去。陳平見了，臉就沉下來。他一伸手，拿下小皮手上的煙，遞給童伍成說：“童校長，這個東西你可不要小看，弄得不好也會引發火災。在校園里，它就是一個安全隱患！”童伍成還要謙讓，陳平正色道：“請您收回去，支持我的工作！”

小皮當眾出了洋相，但他很快就轉過彎來，上前一步說：“童校長，陳隊長可是全國消防最高學府廊坊武警學院的高才生，是名滿全省消防系統的頂尖人才。他今天來，一不是抽煙來的，二不是捧場來的，他是指導工作來的！你們學校這次驗收，消防這一塊能不能過關，就全靠他了……”陳平做事不講情面，卻怕人夸。小皮這一說，他就紅了臉，連連擺手制止。小皮卻來勁了，說：“中尉老弟，我這個人防辦副主任可是正科，放在消防中隊就是你領導，我表揚你，那是首長給當兵的壓擔子，我說得對不對？”陳平被小皮幾句不輕不重的俏皮話堵得滿臉通紅，只得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皮主任你是首長，你是首長?！毙∑ね旎亓嗣孀?，見好就收，便哈哈一笑，說：“中尉你又笑我，今天在這兒你才是首長。”又指著童伍成說：“你這個校長在陳隊長面前就更要謙虛了?！蓖槌牲c著頭笑，說：“那是那是，一切聽陳隊長的?！?/p>

童伍成要帶他們到會議室看檔案材料，陳平說：“還是先查安全隱患吧?！?/p>

正說話間，老趙、老盧和老蔡像是約好了似的一塊兒趕了過來。他們爭著拉陳平去看自己的責任區。陳平見他們爭執不下，就把幾名戰士分成兩組，一組跟老盧，查建筑工地和學生宿舍、物理實驗室、化學實驗室、計算機室和財務室的安全隱患。一組跟老蔡，查教學樓、教師住宅樓、檔案室、保管室、圖書室和學校周邊安全隱患。他和小皮、童伍成一組跟老趙，查食堂、鍋爐房和超市的安全隱患。

陰山中學的學生食堂建于三年前，是掛點陰山的縣委副書記吳法江親自督辦的愛心工程，在普北山區學校中建得最好。食堂的消防安全設施，都嚴格按照上級要求配置，消防栓、消防箱和滅火器材均已到位。陳平查了食堂內外的消防器材和電路，看了廚房的烹調設備和電源開關，忽地轉向一位身著藍色工作服的廚師，說：“師傅，請教您一個問題，可以嗎？”見那師傅愣著，童伍成就上前一步，說這是消防中隊的陳隊長，是專門過來指導我們做消防工作的。那師傅就笑了，說：“可以可以?！标惼街钢钆_上的一口鍋說：“如果鍋里有油，一不小心燒過了頭，起火了，您說如何處置？”

那師傅不慌不忙地說：“這個好辦，把洗好了的蔬菜倒進去！”

陳平一笑：“如果沒有蔬菜呢？”

“那就蓋上鍋蓋，關掉鼓風機！” 師傅回答不假思索。

陳平又問：“可以往鍋里倒點水嗎？”

那師傅瞪著眼，指著自己的臉說：“那我這張臉，就會成個大麻子！”

大家一聽都笑起來。陳平握住師傅的手說：“謝謝您師傅，辛苦了！”

陳平跟著老趙來到鍋爐房。司爐工小王穿著工作服，胖乎乎地等在這里。童伍成將陳平、小皮作了介紹，又拍著小王的肩，說：“陳隊長，我們這個司爐工小王也當過兵，在部隊上還練過武，一兩個人不在話下?！标惼揭宦爩Ψ疆斶^兵，還練過武，就很高興地握著小王的手，問是哪年退的伍。小王說：“是去年?！标惼秸f：“司爐工要持證上崗，你有證嗎？”小王一笑，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個紅本本，說：“您放心陳隊長，我當司爐工，一是牢記操作規程，二是嚴守工作紀律，三是持證上崗，我要確保鍋爐房的絕對安全，不給退伍兵丟臉！”言畢，就啪的一個立正，給陳平敬了個舉手禮。陳平連忙回了禮，說：“小王，那我得考考你，你這個鍋爐一旦爆炸，有多大威力？”小王的神情嚴肅起來。他想了下，說：“鍋爐的爆炸威力，與它盛水多少、溫度多高、壓力多大成正比。我這個鍋爐要是爆炸，至少有一百公斤炸藥的爆炸威力，整個鍋爐房，還有學生食堂，就一片廢墟了?！贝搜砸怀?，眾人默然，小皮、老趙和童伍成面面相覷，彼此都從對方臉上讀到了意外和不安的表情。陳平仔細檢查著鍋爐房里的每一個細節，時而敲敲爐壁，時而瞅瞅儀表。大家都靜靜地站著，等他發表意見。陳平卻又問道：“哎小王，有哪些情況，會引起鍋爐爆炸？”小王說：“鍋爐爆炸有兩種情況，一是缺水爆炸，就是燒過頭了，燒裂了;再就是超壓引起爆炸。”

陳平問：“為什么會出現這些情況？”

小王說：“原因有三個，一是安全附件失靈了。安全閥不啟動，超壓報警失靈，高低水位報警失靈，都會引起爆炸。二是鍋爐老化……”

“你這個小鍋爐，使用壽命是多少年？”

小王一愣，說：“這個，我還不太清楚?！?/p>

陳平轉向大家：“你們說說，是多少年？”

老趙、童伍成都搖頭，說不知道。小皮想想說：“我記得一本書上說，是十年?！?/p>

“那這個鍋爐，又用了多少年？”陳平追著問。

小王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不知道?！崩馅w忽地一驚，說：“哎呀，已經用了十八年。我記得，這個鍋爐是我兒子出生那年買回來的。”

陳平嚴肅起來，說：“趙組長，這個鍋爐雖然換了不少的零部件，但是整個爐體已經老化，必須報廢處理！”

老趙做出為難的表情，說：“要換新的，那要好幾萬啊?！标惼揭换仡^，說：“是幾萬重要，還是人的生命安全重要？”老趙瞟了眼童伍成，說：“那當然是生命安全重要?！蓖槌僧攬鼍捅響B說：“換新的，趙組長你趕快辦?！?/p>

陳平隨后又檢查了學校超市，指出了幾處不易覺察的安全隱患，并提出了整改意見。另兩個小組也完成了排查任務，并向老盧、老蔡提出了整改意見。下午第二節課，陳平和小皮一起，主持考察了全校師生火災、地震和防空突發事件應急撤離演習，并對校內所有消防器材進行了一一檢查，才離開學校。

7

晚上，童伍成回到家里，梅蕓一臉燦爛地說：“五毛子，告訴你個壞消息，羅大光跳樓了。”

去年文工團改制，梅蕓下崗，先是在縣文化館主編《普桐文藝》，后又到陰山文化站主編《陰山戲曲》。《陰山戲曲》一年兩期，梅蕓只需打盹兒的工夫就可料理。這兩年，因為有了大把時間，她才在文化站里搗出了不少東西，成了當地文壇的一個人物。

一聽羅大光跳樓了，童伍成眼就大了。早晨說雙規，現在又跳樓，真的假的？他打量著老婆的氣色，說：“既然是個壞消息，你還樂成這樣？”梅蕓說：“我當然高興啊，因為，我又找到了創作靈感，一部暢銷大書，有門了！”童伍成對妻子的創作不感興趣，他只關心羅大光是不是真的跳樓了。如果真跳樓，那也應該早點，何必等到雙規以后牽扯別人？于是就說：“這肯定是個謠言，羅大光雙規之后，紀委的人應該看得很緊，他怎么會跳樓呢？”梅蕓說：“我也不信啊，很多人都這樣傳，無風不起浪?！庇终f：“前兩天，網上就有舉報羅大光貪污腐敗的帖子?！蓖槌尚睦镉泄?，一時無語。梅蕓歪歪嘴，一臉的冷笑：“五毛子，你是兔死狐悲唇亡齒寒了吧！羅大光一死，樹倒猢猻散，你這校長只怕當到頭了。”

童伍成一屁股歪在沙發上，拿起遙控器，摁到新聞頻道，正趕上縣電視臺播發上午安全文明校園迎檢籌備會的新聞。宣傳部長文曉林、副縣長王康的講話鏡頭反復出現，教育局和鎮里的領導一閃而過，童伍成作為迎檢點上的校長，竟連個影子都沒有。畫面一閃，換上一條拆遷的新聞，縣城管執法大隊的一群大蓋帽大聲喊著一二三，把一戶違建房的山墻推倒，撲起一股灰塵。

梅蕓捂著嘴連咳幾聲，好像違建工地上的灰塵通過電視屏幕沖進屋里。她抓起搖控器，摁上電視劇頻道。童伍成說，縣里新聞再看看嘛。梅蕓回過頭來，說：“五毛子，你不會真跟羅大光是一丘之貉，也在外面養小蜜了吧？”童伍成說：“我想看看縣里的新聞，怎么又跟羅大光和養小蜜扯上了？”梅蕓歪著嘴，說：“你啊，五毛子，你那點心思還瞞得過我？你看縣里的新聞，不就是想知道羅大光是真跳樓還是假跳樓了嗎？我給你說啊五毛子，這種事情電視里頭是不會播的。他羅大光這回跳樓，聽說是情婦逼的。那女人給他生了個兒子，得寸進尺，不當小三要轉正當大房，不然就向紀委舉報。羅大光那是誰？巨貪，萬一抖出來，自個兒活不了，還連累老婆孩子。他跳樓，那才叫個聰明?！?/p>

童伍成只知道羅大光是個貪官，這種風月之事還從未聽過。他愣著眼，問：“你聽誰說的？”梅蕓說：“這個你甭管。我跟你說，我的劇本之所以得獎，那是我深入生活掌握了大量的鮮活素材。那個羅大光，我早就盯上他了。他的那些事兒，最能反映人性的復雜?！?/p>

聽著妻子的嘮嘮叨叨，童伍成又想起了上午開會遲到的事，就有種被坑之后的憋屈感：“羅大光啊羅大光，你樓都敢跳還胡說八道，硬是坑我九千，幾個月的工資啊?！?/p>

童伍成這么想著的時候，梅蕓就重重地推他一把，說：“五毛子，想什么呢？”童伍成回過神來，就故作鎮定，說：“都十點了，還看。”梅蕓也看膩了，就關了電視，說：“我問你個問題，現在的電視劇，為什么都小三成堆、情人滿天飛??？”童伍成哪有心思探討這些，就說：“這些都是你們作家編的造的，兩個字，追風?！泵肥|說：“嗯，有些道理。不過吶，問題之根本還不在這兒，是他們，那些編導，把人的社會屬性動物化了，沒有充分挖掘人性的復雜?！泵肥|又神經了，整個人都沉浸到她的“藝術想象”中，把雙手抱在胸前，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口里念念有詞。在她這么晃來晃去的當兒，童伍成洗了澡，漱了口，上床睡去了。

想起今天的事兒，童伍成隱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合上眼，腦海中竟浮現出陳平中尉舉手禮敬的模樣，紛亂的思緒竟安靜下來，心情也舒暢了許多，一會兒合上了眼皮。

不知過了多久，梅蕓在他耳邊“喂”一聲，把他嚇一跳。童伍成睜開眼，問有什么事，梅蕓說：“你不刷牙就上床睡覺，還當校長呢，你怎么教育學生？”童伍成哭笑不得，說：“看完電視，我就刷牙了?！泵肥|說：“你編，給我編?！庇终f，“創建文明校園，那也得一點一滴做起，不刷牙不漱口就上床睡覺，還耍賴皮，我要不管，要不了兩天你就滿嘴黃牙，還怎么迎接省里驗收？”童伍成說：“我真刷牙了，老婆?！泵肥|不高興了，說：“你到底起不起來？不起來，我就拖人了！”童伍成沒有辦法，只得下床，把牙再刷一遍。這樣折騰一番之后，竟睡意全無，直到天快亮時才合上眼。

8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童伍成驚醒。他睜開眼一看，太陽升起一竿子高。他翻身下床，快步來到客廳，抓起話筒就聽到童發冬喊：“找你學校沒人，打你手機關機，你居然還在家里！”童伍成一拍腦袋，說：“哥，我昨天晚上失眠，剛瞇一會兒，睡過頭了?！蓖l冬說：“你編，你給我編，前天晚上失眠，昨天晚上失眠，你就不會編個其他理由嗎？”又說，“趕緊到我辦公室來！”童伍成趕緊穿上衣服，洗了臉，一轉身，發現梅蕓做的面條放在餐桌上。他愣了下，就夾起公文包，疾步來到童發冬的辦公室。

童發冬正打一個電話。見童伍成進來，就打個手勢，示意把門關上，電話接著打：“老朱你必須明白，陰山中學才是迎檢的主體。他電視臺不能眼里只有領導，學校的干部老師連個影子都沒有，這叫什么事？他童伍成是我弟弟，這個不假，但他也是陰山中學的校長。那么大的一個會議，他一個鏡頭都沒有，學校老師怎么看？學校師生迎檢積極性還怎么發揮？你這個辦公室主任，失職，你明白嗎？嗯，好，好好，你把我的意見轉給他，就說我童某人不高興，很不高興！”

掛了電話，童發冬就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童伍成說：“這個電視臺的記者，完全不懂行，你也聽到了，我已經批評了?！弊聛?，又說，“我們當干部的，也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要在乎場面上的那些東西。昨晚的會議新聞，你就不要放在心里了！”

童伍成笑起來，說：“哥，你也太小看我了，縣電視臺的新聞節目，我才不當一回事。”

童發冬愣著眼，說：“你有這個覺悟，好啊。”又抬起手腕，點著手表說，“那你，快八點了，為什么手機不通，也不到校？”童伍成說：“哥，我真是失眠，睡著了，手機才沒有開機?！蓖l冬又歪歪嘴，說：“真是失眠？那你為了啥？不會真是為了學校迎檢操勞過度了吧，那我可要表揚你了?！?/p>

童伍成知道再怎么解釋哥都不會信，就聲音一低，說：“哥，羅大光跳樓了，你曉得不？”

童發冬一擺手，說：“不是羅大光，是駱大剛跳樓了，昨天下午的事情。”

駱大剛是縣地稅局長，還是副縣級。普桐電視臺的新聞節目里，他鏡頭不少。童伍成挺意外，說：“哥，駱大剛也沒聽說什么事，咋跳樓了呢？”童發冬甩甩指頭，說：“童伍成，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打聽這種事！”又聲音一低，問：“蘭雪姣昨天中午去你學校開會了？”童伍成說：“是啊，昨天是蘭組長親自分的工，現在學校迎檢工作一切順利?！蓖l冬搖搖頭，說：“伍成，你咋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呢？你當校長時間短，缺乏領導經驗，更缺乏領導威信。這次迎接省里驗收，對提高你的執政能力，樹立你的領導威信，都是難得的鍛煉機會。我快到齡了，不能總罩著你，你得自我提高，能當大任，早日成為優秀校長。”又說，“昨天本來吶，我是叫蘭雪姣去學校協助一下，幫你出個主意，拿個辦法。她倒好，親自分工，反客為主了?！?/p>

童伍成不解，說：“昨天她來分工，是幫我大忙了，那三個副組長倚老賣老，頭不好剃?！?/p>

童發冬沉吟著，忽又問：“那她給你也分工了？”

童伍成說：“分了，我負責全程陪同和書面材料匯報?！?/p>

童發冬又甩指頭，說：“你啊，你啊?！?/p>

童伍成愣著眼說：“我負責這個沒問題?！?/p>

童發冬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是校長，應該管全面負總責?！庇终f，“一把手就是牽頭管總的?！?/p>

童伍成說：“蘭組長也沒有不要我管，我本來就管全面?！庇终f，“書面匯報材料也不要我寫，由校辦主任負責落實?！?/p>

童發冬知道弟弟不明個中奧妙，就揮著手，說：“這樣也行，我是了解一下落實情況?！庇终f，“你手機要保持二十四小時暢通，晚上不能關機。”童伍成本想說家里還有座機，見哥手機又響，就作罷。

9

童伍成走出鎮委大院，有人在身后喊他?；仡^看，是副鎮長馬黃。

馬黃嘻嘻一笑，說：“童老弟，你又成了大忙人了。”

自從用五萬塊“擺平”羅大光后，馬黃便成了童伍成的恩公。這馬黃也算知趣，從不問童伍成送錢之事，反而一再夸他有才，人前人后都說，童伍成德才兼備，早晚要當大官。

然而現在，童伍成見了馬黃，竟有一種厭惡感?；仡^張望之間，表情有些異樣。馬黃是極善察言觀色之人，對方轉瞬即逝的表情，被他一眼看出。但他卻不動聲色，依舊笑容滿面。童伍成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便做出恭敬的表情，說：“馬鎮長，學校迎接全省安全文明驗收，歡迎您到校指導?！瘪R黃做出感動狀，說：“難得童老弟還念舊情，再過幾個月，我就退了。世態炎涼啊，老弟，過去那幫兄弟現在見了面，有的裝作沒看見，連個招呼都不打，寒心啊?！?/p>

童伍成心里說：“你個官場無賴，活該。”但在面上做出義憤的樣子，說：“當官一時，做人一世，我也瞧不起過河拆橋的人。”又說，“以后馬鎮長有什么事，您吩咐一聲，只要我能辦的，我盡力?！?/p>

馬黃要的就是這句話，就湊過來，說：“老弟，我還真有個忙，就看你幫不幫?！?/p>

童伍成立即警覺起來，問：“什么忙？”

馬黃一笑，說：“看你，一聽我求你，就嚇著了不是？”

童伍成自知失態，就笑，說：“馬鎮長，您有什么忙？”

馬黃故意將軍，說：“算了，我快要退了的人，哪有資格求你幫忙?！?/p>

果然，童伍成就認起真來，說：“馬鎮長，您說，只要我能幫我一定幫，不幫是孫子！”

馬黃聲音一低，問：“你們學校食堂的鍋爐，是不是要換了？”

童伍成說：“是，那個鍋爐都快二十年了，存在重大安全隱患?！?/p>

馬黃做出為難的樣子，說：“這個事情我本來吶，也不想說，我侄兒在省城里經銷鍋爐，這么多年他求我多次，我都沒有幫他。這一回，他也不知從哪里聽到的消息，說陰山中學要換鍋爐，昨天半夜打電話，要我無論如何也要找你說說，他經銷的都是正牌貨，價格上最優惠，質量上最優。”

童伍成一聽，就吁口氣，說：“馬鎮長，您這個忙應當沒問題。不過，鍋爐安全這一塊歸趙組長，一切由他說了算?！?/p>

馬黃說：“我分管教育的時候，跟他打過交道，但是沒有深交，老弟你能不能給他說說？”

童伍成想了想，說：“這個沒問題，您現在就可以跟我一起去學校找他。”

馬黃說：“弟啊，你這才是做大領導的風格?！?/p>

二人來到學校，正碰著老趙迎面走來。童伍成說：“趙組長，馬鎮長私人有點事，想找你說一下?！?/p>

老趙直眉愣眼地望著馬黃，竟然沒有任何表示。馬黃伸出手，老趙裝作沒看見，說：“馬鎮長，我現在是火燒屁股，你有什么事，過了這段時間再說。”

馬黃尷尬地縮回手，說：“我只耽誤你一分鐘，幾句話?！?/p>

老趙說：“那你說吧。”

馬黃一回頭，想讓童伍成把侄兒經銷鍋爐的事說一說，卻見童伍成已走到了操場的那一頭，心里說，有你好看。回轉身，臉上卻又堆起了笑容，“趙組長，我侄兒在省城經銷鍋爐，他的產品是正牌貨?！?/p>

老趙一聽沉了臉，立即打住，說：“馬鎮長，我可以給你菜園子挑大糞，給你掃門口，但是今天這個事，免談?！?/p>

馬黃的臉紅得像豬肝。

老趙不理會，往食堂那邊一指，說：“對不起，馬鎮長，不能陪你。”

10

童伍成在辦公室里剛坐下，教務主任明大力和政教主任鄭二林就一前一后地跟了進來。

明大力說：“校長，七年級和八年級的安全課照常上沒有問題，但是九年級的安全課，再上就會打亂期末復習總計劃?，F在離中考時間只有三周，中間還有個安全文明驗收，至少要耽擱三兩天，余下的時間不到兩周半，而現在，九年級還有幾個班新課沒上完?！?/p>

童伍成說：“都這時候了還沒上完新課，這真是個大問題！”

鄭二林說：“校長，全校各班的安全課不僅都要照常上，還要增加課時量。因為平時的安全課，各班根本就沒上。特別是九年級，為了應付中考，從去年秋季起就砍了。現在如果不趕緊加把火，到時安全文明校園驗收考試，就會誤大事?！?/p>

童伍成說：“現在是要加把火，不然肯定誤大事！”

明大力說：“校長，大前天我和汪校長去教育局參加了中考備考會。往年中考是各縣自己排隊占位，今年是全市排隊占位。羅局長說，今年中考成績不僅要列入年終總評一票否決，還要作為考核任免校長的重要依據。凡是中考成績落在全市后十位的，校長一律撤職，全校教師評先晉級一律否決。”

童伍成說：“這個事情汪校長已經給我匯報過了。我說過，今年中考，誰個拉后腿，誰給我走人！”

鄭二林說：“校長，如果這次安全文明驗收因為知識考試不過關，就會功虧一簣，這個不僅要連累您，還會連累鎮里的領導?！?/p>

童伍成說：“迎接全省安全文明驗收，這是全校壓倒一切的任務。我還是那句話，誰個拉后腿，誰給我走人！”

明大力、鄭二林互相一望，同時問道：“那怎么辦？”

“怎么辦？”童伍成瞪著眼說，“你們看著辦！”

二人耷拉著腦袋剛走出去，他們的分管校長汪新年和羅富貴就吵吵嚷嚷地走了進來。

年近半百的汪新年是陰山中學的老教師，在這里教書二十多年未挪窩，他學生好幾個也都成了陰山中學教師，還都是教學骨干，現在的教務主任明大力、數學組長于連生就是代表。汪新年當老師，那是全縣老師的模范;他當教務主任，又被公認是全縣最優秀的教務主任。提副校長前，縣一中幾次想調他，他都婉言謝絕。前任校長蔣元澤被免職后，他接任校長的呼聲最高。

汪新年說：“童校長你來評評理，羅校長未經教務處，就把全校老師的課表改了，整個教學秩序都被打亂了！”

羅富貴說：“汪新年汪校長，我可跟你說啊，這次安全文明校園驗收，校領導班子中只有你沒有迎檢任務。你是置身事外，隔岸觀火，想看我和童校長的笑話！我改課表，那是為了童校長，為了我們陰山中學的集體榮譽，我羅某人沒有個人目的，可不像你！”

羅富貴的幾句話，把汪新年氣得發抖：“羅校長，照你這么說，我反對改課表就是有個人目的？那你說說，我有什么個人目的？”

羅富貴說：“汪新年汪校長，你在學校里搞個人崇拜，收買人心，你不就是為了當校長嗎？這回安全文明單位驗收如果不過關，童校長還有我們幾個一撤職，你不正好達到目的了嗎？”

汪新年氣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你你你”地甩著指頭。羅富貴更來勁了，說：“怎么著了汪校長，想打人是吧？那就打?。∥沂悄愕难壑嗅?，童校長也是你眼中釘，就連教育局羅局長也是你的眼中釘！把我們都整垮了，你當校長就暢通無阻了，是吧汪校長？”

“放你娘的屁！”這一聲吼像打雷。童伍成回頭看，見是青年教師于連生。于連生下課路過校長辦公室，聽羅富貴如此污辱汪校長，不由怒火中燒，就放下平日斯文，發一聲喊闖了進來。他指著羅富貴，兩眼噴火：“姓羅的，汪校長他什么時候搞個人崇拜了？什么時候收買過人心？我們敬他，那是他品行高尚！我大學畢業又回到這里教書，就是沖著汪老師對我有恩！你羅富貴什么東西？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想當校長都想瘋了，反倒污蔑起我老師來了！你仗著羅大光是你后臺，拉大旗作虎皮，別人怕你，我不怕你！有本事，你沖我來！”

于連生在說這番話時，下課的老師都聞聲聚了過來。

羅富貴來校后，還沒有人敢這樣對他，不由聲嘶力竭地喊起來：“于連生，你一個小小的教師，膽敢聚眾鬧事辱罵領導，你這是違法！”

于連生一聲喊：“有本事你就把我抓起來！”

身后的教師也都跟著喊：“有本事，就把我們抓起來！”

眼瞅著就要動起手來，童伍成揮著手喊：“出去！都給我出去！”

老師們怒目而視，全都站著不動。汪新年說：“小于，你冷靜點，馬上就要上課了。”又對大家說，“都出去吧，出去吧?！币娎蠋焸內圆怀鋈ィ粜履昃秃掀痣p手彎腰一拜，說：“算我老汪求你們了！”

汪新年這一拜，老師們就都低下了頭，紛紛退了出去。

11

童伍成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幾乎蒙了。汪羅二人你來我往，他想插個話都不著調兒。老師們聚集過來，他更是不知所措。如果不是汪新年平息事態，他就無法收場。

老師們散去后，童伍成吁了口氣，說：“你們兩位都是學校領導，有事說事，何必要搞人身攻擊？小鄭小明剛才來，雖然意見不一，但是心平氣和。你們真是，連年輕人都不如！”

汪新年一向與人為善，這時就主動檢討，說：“剛才是我語氣不好，我不該發脾氣?！?/p>

羅富貴卻自覺委屈，說：“我知道，在你們眼里，我是誰也不如。我啊，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p>

這話有點過。童伍成說：“羅校長，你不能這么說。汪校長也只是說，你改課表沒有經過教務處，把正常的教學秩序打亂了嘛。”

羅富貴說：“童校長，我覺得你是偏心眼。這安全文明校園驗收，我政教這一塊泰山壓頂，蘭組長又下死命令，那你們就得賦予我相應的權力。我改個課表，這算越權嗎？”

童伍成說：“老羅，我不是這個意思，汪校長也沒有這個意思。這個課表牽涉三個年級六十多個班，要改，也要征求意見，好好商量嘛！”

羅富貴說：“我征求意見，我商量？離省里驗收已經只有十四天了！這一征求意見一商量，這安全知識考試就泡湯了！蘭組長昨天會上說了，誰的事情誰負責。如果你們給我設置障礙，到時驗收不過關，我就不管了！”

見羅富貴越說越離譜，童伍成就生起氣來：“老羅，你不要耍態度，少了誰地球都會照樣轉！”

羅富貴霍地站起，說：“我知道你們串通一氣，沒事找事，專門整我！陰山中學沒我說理的地方，我找別的地方說理去！”說完，轉身，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去。

童伍成見狀，頓時沒有主意。汪校長又檢起討來，說：“這都怪我，我不該跟他發生沖突?！?/p>

童伍成有個習慣，遇到束手無策的事，就會想起蘭組長。他掏出手機就給蘭雪姣打電話，卻占線。過了一會兒，再打，還是占線。汪新年說：“童校長，你索性過一會兒再打，羅富貴肯定是搶先告狀，打蘭組長電話了?！?/p>

童伍成就等。過了十幾分鐘，正要撥過去，蘭雪姣卻把電話打過來，說：“童校長，迎檢期間，要特別注意搞好團結。羅富貴這個人，雖然方法欠妥了些，但他的工作熱情，你要充分肯定！”

果如汪新年所言，羅富貴搶先告狀。童伍成只覺頭皮一陣發麻，說：“蘭組長，事情不是那樣，我這就過來向您匯報！”

蘭雪姣說：“關鍵時刻，你就好好待在學校，我馬上過來?！庇终f，“你讓明大力、鄭二林馬上到羅富貴家里去一趟，帶點水果，該解釋的解釋，該認錯的認錯，特殊問題特殊對待！”

童伍成接過電話就有些發愣。這個羅富貴如此放肆，還要向他認錯？汪新年知道蘭雪姣的深意，就說：“要不，我去羅校長家里作檢討吧。”童伍成說：“老汪，你何錯之有？”汪新年說：“羅富貴心里，就沒有是非觀。這陣子，沒準兒又給局里什么人打電話了?！币痪湓捥嵝蚜送槌?。他馬上叫來明大力和鄭二林，如此這般吩咐一番，明鄭二人便馬上去了。汪新年追上幾步，說：“你們就在羅校長家里聊著，等蘭組長來了，我通知你們一起過來?！?/p>

二人走后不久，校辦主任過來說：“蘭組長來了?！?/p>

教育組撤銷后，為了應付上級檢查，原教育組的幾位副組長，都在陰山中學布置了一間辦公室。平日上面不檢查，他們就在老地方辦公。一有“情況”，就都溜進學校，在各自的辦公室里辦公。

童伍成、汪新年來到蘭雪姣辦公室，蘭雪姣剛剛接完一個電話。見二人進來，就伸手一指，說：“坐吧。”

二人落座后，童伍成剛說一句“羅富貴的這個事”，就被蘭雪姣制止：“甭說了，我都知道。蘭雪姣起身關上門，回到辦公桌前，拿起手機晃了晃，說，他都告到宣傳部文曉林部長那里了。剛才童書記打電話，把我狠批一頓。又說，羅富貴其實也難，清明那天他老婆來找我，哭著要離婚。他老婆開酒店，十幾年來賺的錢，都讓羅富貴拿去送了禮，沒錢送禮就在家里發脾氣，摔東西。他老父老母住在鄉下，還辛辛苦苦種了兩畝地。”

汪新年說：“蘭組長，今天上午是我態度不好。”蘭雪姣擺手，說：“老汪，你就不要攬過了。老羅如果有你這境界，學校工作就好辦了。他是什么人，我清楚。”又說，“他不經協商就改課表，這是錯誤的。但是，我們陰山中學的安全課，欠債又太多了，如果不集中時間搞突擊，學生就很難通過省里的安全文明知識考試。我看他是急火攻心，才會做出荒唐事來。這個事情處理不好，他再向上反映，影響不好。伍成，這個事情你要明白?！?/p>

童伍成說：“蘭組長，我當校長沒經驗，您多批評?！?/p>

蘭雪姣起身打開辦公室的門，說：“打電話吧，就說我來了。”

一會兒，羅富貴和明大力、鄭二林來到蘭雪姣辦公室。大家落座之后，蘭雪姣說：“羅校長，剛才我把伍成校長、新年校長都批評了，他們也都做了檢討。我看啊，大家都是為了工作，都想早點完成任務，才語言過激。當然，這個也是難免，就是恩愛的小夫妻，過日子也會磕磕碰碰，牙齒跟舌頭還打架呢。上午的事情就算過去了，以后不再提。”

童伍成正要檢討一下，沒想到羅富貴先開口了，說：“上午是我態度不好，我不該對汪校長說出那種話來，我也不該頂撞童校長，改課表的事情也是我不對，我檢討?！?/p>

羅富貴的迅速轉向，讓在座的每個人都挺意外。蘭雪姣笑道：“羅校長，你有這種姿態，值得大家學習?！庇洲D向大家說，“我看這樣，安全課七八年級按老課表上，九年級暫停，沒有上完新課的，一律在本周上完新課，從下周起，全部轉入期末復習。要立軍令狀，凡在全市排名倒數的，自己打報告離開陰山中學，到偏遠山區教學點去教小學，期末復習動員會要把這個講清楚。至于安全課，我考慮過了，中考時間是6月20、21兩天，驗收時間是6月15、16兩天，我們就在驗收之前集中兩天時間，把課本上的內容都過一遍。我已經跟消防中隊聯系過了，陳平隊長6月13、14兩天，到學校主持安全講座?！?/p>

聽著蘭雪姣有條不紊的安排，童伍成心里說：“哥，你是真的誤會蘭組長了。”

12

晚上回到家里，梅蕓就瞪著眼睛乍呼起來：“五毛子，我好心好意給你做的面條，你怎么不吃啊，是嫌老婆手藝不好，還是哪個水靈靈的小妖精等你去開葷？”童伍成一聽就火了，說：“昨天晚上我本來刷了牙，你硬是把我從床上拉起來再刷一次，讓我失眠一晚上，熬到天亮才瞇眼，一下睡過了頭，哥打電話罵，我哪有工夫吃你面條。”

梅蕓一聽，竟樂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起來。忽又身子一定，說：“五毛子，昨天我弄錯了，是駱大剛跳的樓?！蓖槌烧f：“這種事你還是少管，寫你劇本吧。”梅蕓愣著眼，說：“不對，不對啊?！庇譁愡^來，說，“我那個反腐題材的電影文學劇本，反面人物是以羅大光為原型的，跳樓的情節也是以羅大光來設計的?？墒乾F在邪門了，跳樓的竟是地稅局長。慘了慘了，我那幾章白寫了。”忽然又說，“沒事沒事，他羅大光不是雙規了嗎？這個當官的一雙規，人性的弱點就會暴露，跳樓完全可能。對了對了，我把駱大剛跳樓的情節放在羅大光頭上，這個故事就圓滿了，耶！”

童伍成打趣妻子說：“你們作家是不是都你這個樣，神經兮兮的？”梅蕓歪歪嘴，說：“算你說對了，作家不是人?！鳖D了一會兒，又蹦出三個字：“是人才?！彼钢约旱哪X門子，說：“看看吧，這兒才是透視鏡，洞察人性的一切。五毛子，你在老婆面前最好老實點，破除一切妄想，給我老老實實地做老公?！?/p>

童伍成忽然心里一動，說：“梅子，那你說說，羅大光雙規以后，他就一定會跳樓嗎？”

梅蕓說：“這個當然。我在劇本里再來設計幾個情節：他雙規之后，在牢房里捶胸頓足，痛不欲生。因為積極配合調查，主動交待罪行，原本要判死刑又改判死緩，白揀一條命。因在獄中有悔改立功表現，幾年后又判有期，獲得減刑和假釋。出獄后來到父母墳前，抱頭痛哭?？捱^之后，他就有了厭世情緒，回到家里就跳樓了。”

梅蕓復又進入如癡如醉的“藝術狀態”，在客廳里來回踱步，自言自語。童伍成忽生困意，倒在沙發上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忽聽梅蕓一聲喊：“你刷牙了嗎？”

13

次日一早，童伍成來到學校，剛進辦公室，政教主任鄭二林就急急地走進來，說：“校長，羅校長不見了?！?/p>

童伍成一驚：“不見了？為什么？”鄭二林朝外努努嘴，說：“孫師娘在外面，要不要她進來？”

鄭二林提到的“孫師娘”，是羅富貴的老婆孫美芳，也是陰山酒店的經理。童伍成立即起身迎出門去，說：“孫經理，有請有請！”

孫美芳雖然化了妝，但仍顯老，染過的頭發露出一茬白，眼角的魚尾紋一扎扎兒，撒開一片暗影。童伍成替她倒了一杯茶，說：“孫經理，羅校長是怎么回事？”

孫美芳嘆了一口氣，說：“老羅脾氣不好，我不知勸過多少回，他不聽。昨天中午吃飯，我就瞧他不對勁，低著頭巴拉巴拉只顧吃，跟誰搶飯似的。我問他，是不是跟誰慪氣了，他不說。晚上吃飯又這樣，巴拉巴拉的不跟我言語。我就生了氣，說了他幾句，他就喊起來，說，老子要上訪，要去北京上訪。我想他是工作不順心，在家里拿我撒氣，就沒理他去了酒店。晚上十點多，我回到家里他不在，以為他在學校里，可是等到十二點還不見人，就打他手機，打不通。打二林手機，二林說不在。我這心里就一沉，老羅怕是真上訪了。我一宿沒睡，早早就來找你們?！?/p>

童伍成一聽就有點急，說：“上訪了那還好說，就怕他夜里出去遇到壞人，有個三長兩短?！?/p>

鄭二林說：“校長，要不要跟派出所打個電話，報個案？”

孫美芳一聽就急了，說：“二林，你是要丟老羅的人啊。老羅這事兒，我都主動給你們說了，他再有錯，也只能關起門來打屁股，要公開出去他還怎么做人？”

童伍成說：“二林，羅校長是去局里還是縣里還是北京，這都是個未知數，當務之急，是要找到羅校長，而且要保密。孫經理深明大義，主動匯報這個事，我們就要替羅校長的名譽負責！又對孫美芳說，昨天上午，老羅跟老汪為了工作上的事情，是爭了幾句，但是經過蘭組長出面做工作，他們又都作了檢討，握手言和了?！?/p>

孫美芳跺著腳說：“都握手言和了，怎么還要上訪呢？”

童伍成說：“孫經理放心，老羅我會派人去找，對外就說他參加全縣青年干部集訓班了，我們保持電話聯系?！?/p>

勸走孫美芳，童伍成就帶鄭二林去找蘭雪姣匯報，可是剛出辦公室，超市胖姐就迎了過來。胖姐說：“哎呀童校長，真是不得了了，我們老趙差點被人開車撞死了?！蓖槌梢宦牬篌@，急問詳情，胖姐就說了事發經過：“早晨起來，老趙聯系車子去省城買鍋爐，站在路邊打電話，一輛摩托車從身后沖過來，不是老趙躲得快，當場就撞了?！蓖槌杉眴柨辞逭厥抡邲]有，胖姐說：“開摩托車的戴著頭盔和面罩，跑得飛快，根本來不及看。”童伍成又問老趙傷得怎么樣，胖姐說：“老趙胳膊肘兒在馬路上蹭破一塊皮，雖然傷得不重，但他精神受到了打擊，人就有些魯莽，跑到鎮上甩了馬黃幾耳光。”

童伍成又是一驚，問：“是馬鎮長開車撞的人？”

胖姐說：“老趙是懷疑，馬黃找他推銷鍋爐，因為目的沒有達到，就想害死我老趙?！?/p>

童伍成問老趙現在哪里，胖姐說：“在派出所。童校長，老趙是為了安全文明驗收被人暗害，你要保他啊?！迸纸阏f著說著就哭起來。

童伍成安慰說：“胖姐放心，我這就去派出所，把趙組長保出來！”

童伍成帶著鄭二林急急地離開學校，快到派出所時，卻見老趙迎面走來。童伍成說：“趙組長，我和小鄭正要去派出所接你。老趙揚揚擦傷的胳膊，說，無數革命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們前頭英勇地犧牲了。童校長，如果我有朝一日被人害死，這個幕后主謀就一定是馬黃！”

童伍成明白對方的精神受了刺激，就握著老趙的手說：“趙組長，為了學校安全文明驗收，您受苦了，我相信夏所長一定能夠查出兇手，還你一個正義，保我學校一片安寧！”

童伍成提到了夏所長，是陰山派出所所長夏朋，是個破案能手，在全縣公安系統素有“神探所長”美譽。但這夏朋又是性情中人，個性耿直，幾次與馬黃發生碰撞。馬黃上面有人。坊間傳聞，馬黃動用關系暗中使絆，夏朋幾次提拔都半途而廢。而夏朋的弟弟，也就是前天給童伍成通風報信的縣教育局紀委書記夏友，人就比較活絡，仕途也比哥哥順溜多了。

童伍成又安慰老趙一番，吩咐鄭二林陪老趙回學校，便馬不停蹄地來到中心學校蘭雪姣的辦公室，把羅富貴失蹤之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蘭雪姣是何等精明之人。她馬上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情，立即帶著童伍成來到鎮里，向鎮委書記童發冬作了匯報。

童發冬畢竟經過風浪。聽完匯報后，他輕輕敲著桌面，作了三點部署：一、鎮信訪辦兵分三路，分赴省市縣三級信訪辦蹲守，一經發現立即帶回;二、鎮派出所與車站派出所聯系，去火車站售票廳密查昨晚買票上車的旅客，看是否有人用了羅富貴的身份證，一經發現羅富貴去了北京，鎮信訪辦和中學各派一人去京勸訪;三、迅速調整陰山中學安全文明校園迎檢分工，確保驗收和中考兩不誤。羅富貴上訪的事，對外嚴格保密。

離開鎮委大院后，蘭雪姣冷不丁地問了句：“你說羅富貴，會不會有其他原因？”童伍成一愣，又心頭一震。他是想到了羅大光的雙規。果然，蘭雪姣聲音一低，說，今天凌晨，羅局長被雙規的消息，你聽說過沒有？童伍成案底在身，怕話多有失，就做出意外的表情，說：“羅局長被雙規了？怎么可能？羅富貴今天早上還說，羅局長昨天晚上還打他電話，問他安全文明校園的籌備情況?！碧m雪姣說：“這是內部消息，未經證實?！辈贿^，她又話鋒一轉，說：“伍成，你得有個思想準備。”蘭雪姣的這一句，讓童伍成又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他有意岔開話題，說：“您說得對，迎檢工作千頭萬緒，我一定端正思想，全力準備?！碧m雪姣以為對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就說：“我是說政教副校長的人選問題，你得做好兩手準備。如果羅富貴不宜繼續擔任這一職務，你認為誰來接任比較合適？”童伍成愣住。顯然，他完全沒有想到這些。

蘭雪姣意識到對方心中無底，就說：“伍成，你回學校找老鄧老汪談談，聽聽他們的想法?！蓖槌扇匀幻院?，就說：“蘭組長，羅富貴到底去哪了還是未知數，這話不好說吧？”蘭雪姣一笑，說：“伍成，做行政工作要講策略。羅富貴現在失蹤，既不是上訪，更不是雙規，是去參加全縣青年干部集訓班了。參加青干班意味著什么？就是要提拔嘛，而且很快。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童伍成一笑，說：“明白了?！?/p>

童伍成回到學校后，就把校黨支部書記鄧立恩和副校長汪新年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說：“羅富貴參加青干班集訓了，可能另有重任。今天叫你們來吶，就是提前商量一下，假如羅富貴高升調走了，誰來擔任政教副校長？”汪新年眼睛一亮，說：“我推薦于連生！他是我學生，我對他非常了解。他讀高中就入了黨，大學里當過學生會主席。參加工作以后，他一門心思搞教學教研，熱心公益，關愛學生，而且教學成績特別顯著。他輔導的學生，多人次在全國全省獲獎，是全市初中數學學科帶頭人！”鄧立恩書記說：“我完全同意老汪的意見。在我看來，于連生就是全縣全市青年教師的一個榜樣。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賭博，教學上敢于攻關，思想上積極上進，對社會不良風氣疾惡如仇。雖然脾氣上有點急躁，但事出有因，如果加以正確引導，就是一個很好的干部。還有一點就是，小于在教師中很有感召力，數學組的幾個年輕教師，都是在他的影響下光榮入黨……”

第二天，童伍成向蘭雪姣匯報政教副校長的推薦情況，蘭雪姣說：“伍成，這個于連生你要重點培養。依我看，他是你們學校的一個希望！”

14

經過鎮委和中心學校的周密部署，陰山中學迎檢工作順利進行。分管教學的副校長汪新年，接過羅富貴政教口的迎檢任務，工作起來十分順手。6月上旬，蘭雪姣組織專班對陰山中學進行了一次模擬驗收，竟然得了99.86分。老趙負責的鍋爐房換了新鍋爐，胖姐的校園超市過期偽劣食品全部下架，再就是老趙跟副鎮長馬黃握手言和，一次酒桌上還稱兄道弟起來。老盧負責的多功能教學大樓建筑工地，各項安全措施全部到位。老蔡負責的校園內外環境，治安有了根本好轉。和尚日夜守在門衛室，他的集資房一連數日無人進出。縣消防中隊的陳平中尉和人防辦小皮來校考察學生防火、防震和防空應急撤離演練，都給了很高評價。

6月15日，省安全文明驗收團進駐陰山中學，開始了為期兩天的驗收。雖有教育組長蘭雪姣臨陣指揮，從未經歷過這種場面的童伍成，還是有些緊張。這天上午，他捧著校辦主任張四清起草、教育組長蘭雪姣修改的書面材料，匯報了陰山中學創建安全文明校園的做法經驗，得到了與會專家的充分肯定。之后，全校師生的防火、防震和防空應急演練，順利通過驗收。下午，原本是全校學生參加的安全文明知識考試，驗收團只隨機抽考了九年級的五個班。考試對象減少，考生作弊被抓的概率反而高了。這讓童伍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最不放心的，就是這個考試。

考試快結束時，鄭二林一臉的壞笑，悄悄溜進童伍成的辦公室。

童伍成說：“二林，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晃蕩，還不趕緊到考場外面盯著?！?/p>

鄭二林說：“校長您放心，這一回，我敢保證陰山中學的安全文明知識考試，全省第一。”

童伍成說：“二林，考試結果還沒有出來，你就不要吹牛皮了?！?/p>

鄭二林聲音一低，湊近童伍成的耳朵說：“我上午就把試卷偷了出來，答案已經發到每個考生手里了。卷子都是老師做的，我們不第一，誰第一？”

童伍成一聽，眼就大了，說：“二林，這個事情要是有人捅出去，我們學校不就完了嗎？”

鄭二林又一笑，說：“童校長，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只選了政教口幾個信得過的教學骨干，他們都是羅校長的人。他們都說，無論如何也要為羅校長爭口氣，拿全省第一！”

童伍成這才放下心來。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對方的手說：“二林，如果拿了全省第一，你就是陰山中學的大功臣！”

鄭二林說：“童校長，您到局里以后，還要關心我呀?！?/p>

童伍成一聽就愣?。骸岸郑阏f什么呀，我到局里以后？”

鄭二林說：“童校長，您就別瞞我了。這個學期結束以后，您就到局里當政工科長。羅校長參加青干班也是局里安排的，這是任前培訓，您高升以后他接校長?！?/p>

怎么會有這種好事？真撞大運了？童伍成半信半疑，問：“聽誰說的？”

鄭二林把手向門外一指，說：“大家都在傳呀?！?/p>

童伍成當然不會知道，這是蘭雪姣有意放出的又一個煙幕，意在羅富貴失蹤之后消除影響，穩定人心，確保驗收和中考萬無一失。

第二天下午，各項檢查結束，陰山中學圓滿通過了省驗收團的驗收，從此躋身全省安全文明校園先進行列。

幾天之后的6月21日，為期兩天的中考圓滿結束，陰山中學還被評為全縣考風考紀“優秀考點”。半個月后，經過全市統一閱卷，陰山中學的中考成績排在全市第十位。全市初級中學五百多所，進入前十就是全市中考先進單位。童伍成終于在他就任陰山中學校長的第一個學年“創造輝煌”。

當然，在安全文明校園驗收和中考期間，陰山也有幾個意外。一是省驗收團離開陰山中學的這天晚上，兩個盜墓人在學校后山的一口廢棄的地窖里發現了一具男尸。經辨認，正是失蹤數日的羅富貴。經法醫解剖，確認死者系服用過量安眠藥自殺，至于因何自殺至今成謎。二是學校中考這天，校醫吳大夫在學校衛生室突然暈倒，被人發現后送到醫院搶救才撿回一條命。經院方診斷，吳大夫是因服用了過期的牛黃解毒片引起中毒。蘭雪姣和童伍成聽后，都驚出一身冷汗。他們自認為校園安檢萬無一失，卻沒想到校衛生室竟藏著這種人命關天的安全隱患，真是百密一疏。這事如果發生在迎檢期間，驗收就泡湯了。三是安全文明知識考試，陰山中學并未拿到全省第一，只在全市三所迎檢學校中排名第一。童伍成就很奇怪。鄭二林垂頭喪氣地說，是幾個老師不爭氣，把幾道大題做錯了。四是“神探所長”夏朋沒把老趙被撞的那個案子破了，自己倒在出警途中遭遇車禍，撞斷兩根肋骨，好在人還活著。還有一個意外就是，中考的頭天晚上，青年教師于連生、余小陽被公安機關控制，因涉何事不詳。好在是秘密抓捕，沒有造成不良影響。警察還對二人的單身宿舍進行了搜查，取走了房間的一臺電腦。

15

中考結束的這天晚上，童伍成興致勃勃地回了家。梅蕓眉飛色舞地說：“五毛子，今兒個晚上，我要請你——喝茶！”

童伍成聽了這話，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喝茶？喝什么茶？”

“當然是好茶！”

童伍成忽又心里一動：“梅子，有喜事？”

梅蕓哈哈一笑，揚著一本書說：“告訴你吧，我的電影文學劇本《迎檢》，發表了！”

梅蕓雖然自我標榜是美女編劇，說到底還是個草根作者，而且人到中年，創作生命有限。作品能夠公開發表，那當然是大喜事。因為高興，梅蕓這天晚上特別殷勤，做出日本女人彎腰碎步的樣子，給丈夫沏了一壺茉莉花。二人坐在沙發上一邊品茶一邊看電視。梅蕓三句話不離本行。她摁著遙控器說，一個故事的結尾，也要給觀眾留下無窮的回味。比如我劇本里的那個貪官馬四夕，他跳樓以后并沒有摔死，經過醫務人員的搶救又活了過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童伍成突然一聲喊：“老婆你看，他又出來了！”

梅蕓一瞇眼，發現電視畫面上出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是傳言中被“雙規”了的教育局長羅大光，是她劇本里的貪官馬四夕的生活原型。

羅大光坐在全縣青年干部集訓班的主席臺上，對著麥克風侃侃而談：“半個多月的封閉培訓，手機上交，一天一考，晚上自習，早晨上操，阻斷與外界的一切聯系，不搞基層慰問，不搞大吃大喝，我們的培訓地點，外界都不知道。局里的班子成員，中層干部科股長，還有下面的組校長，老朋友，老同事，過去培訓都來看望，送錢送物，請吃請喝，這回他們到處打聽，上天入地也找不著。這種培訓方式前所未有，對每個參訓干部的思想作風都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洗禮、大考驗、大錘煉。培訓結束回到局里，大家都說我變了一個人。我要講的第二點是，加強品德修養，提高廉潔從政的自覺性和主動性……”

梅蕓看到這里，整個人就傻了。她“哎喲”一聲，說：“老公，我太相信謠言了。慘了慘了，我這劇本又都發表了，這咋辦了呢。”

童伍成閉上眼，卻見五彩繽紛的禮花騰空而起。他悄悄走進臥室，關上門，掏出手機，翻出縣教育局紀委書記夏友的手機號，重重地撥了過去。剛響一聲，對方掛斷。再撥，占線。

童伍成只覺熱血上涌，胸口發悶，就抖著手不停地撥打。這樣連撥數次之后，手機終于通了。他剛說聲“夏書記”，對方就在電話那頭罵起來：“你有病??！我都說過多少遍了我不是夏書記，這個手機號是我新辦的，你他娘的還不信，我打110告你們騷擾！”

童伍成扔掉手機，倒在床上天旋地轉。

不知過了多久，梅蕓走進房里，一把將他拉了起來，說，你刷牙了嗎？

補記一：半個月后，常箭新聞網爆出一帖，標題是：《普桐一學校食堂鍋爐發生爆炸》，全文如下：“昨日上午10時許，普桐縣陰山鎮一所中學的食堂鍋爐發生爆炸，一名司爐工當場遇難，多名師生被埋在廢墟里面?？h消防中隊接到報警后火速趕赴現場，及時救出被埋師生。救援時，副中隊長陳平被一塊斷裂的預制板砸傷頭部，在被送往醫院途中不幸以身殉職。爆炸的鍋爐是新購置的，安裝不到一個月，供貨方是鎮里某個領導的親戚?！?/p>

補記二：次年春，升任副縣長不到兩個月的羅大光再次“失聯”。一時間，坊間八卦莫衷一是，各種傳聞不脛而走。有的說是“雙規”，有的說是“封閉培訓”，也有傳聞外逃。幾天之后的清明節，羅大光的祖墳山突發山林大火，當地政府組織附近村民一千多人上山撲火。因為天氣干燥又遇大風，山火蔓延十多個山頭，過火面積達三千多畝。縣消防中隊接警后緊急出動，全體官兵奮力撲救，直到次日凌晨才將這場山林大火撲滅。人們在黑乎乎的山溝里發現了一男一女兩具尸體，都被燒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