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官葉虎林的家務(wù)事

一

大過年的，司務(wù)長葉虎林的老婆李翠玲愣是沒給葉虎林回一個拜年短信。從臘月二十八到大年初一，葉虎林手機上的短信不斷，可就是沒有自己老婆的。他給她發(fā)的短信不少于二十條，又是祈禱又是祝福的，還整了幾條金童玉女作揖還有什么小老鼠磕頭的彩信，可這個李翠玲，連了感嘆號也沒回一個，手機倒是一直開著，就是不接，拿戰(zhàn)友的手機打過去，一聽是他的聲音，人家立馬就掛。瞧，絕不絕情？

春節(jié)戰(zhàn)備一結(jié)束，葉虎林就向領(lǐng)導(dǎo)請了探親假，怎么也得安慰安慰媳婦不是。聽說葉虎林要探親，在“司務(wù)長之家”集體辦公的幾個司務(wù)長就開起了葉虎林的玩笑。張廣成擠眉弄眼的，“老葉，晚上開夜車的時候可得悠著點，千萬別累壞了身子骨。”李學(xué)兵更是麻舌頭，“說什么呢，虎子，別聽他的，一年才交一次公糧，不把老婆子弄得妥妥帖帖，你的任務(wù)可完成不了。”

葉虎林說：“俺回去是處理正事，你們兩個別不正經(jīng)。”

李學(xué)兵假正經(jīng)起來更顯滑稽：“得，怨不得你老婆不理你，連這個都整不明白，晚上開夜車可是正事，不僅是正事，而且是天大的正事。”

葉虎林說：“看不出來啊，你們兩個夠花的”。

批假還算順利。臨走時連長讓他寫了遵規(guī)守紀(jì)保證書，指導(dǎo)員反復(fù)強調(diào)路上家里時時刻刻每時每秒都要注意安全，兩個人又是代向家人問好又是一路順風(fēng)，搞得葉虎林敬了好幾個軍禮，才總算離開了連長指導(dǎo)員的辦公室。

換上那件肥大的橘紅色羽絨服，葉虎林拉著皮箱往營門走，打招呼的人不斷，葉虎林裝作滿面春風(fēng)一一回應(yīng)。出了大門崗，葉虎林才感受到就要回家了這個現(xiàn)實，頓感一身輕松。“回家了，我要回家了。”一想到回家，葉虎林覺得陽光燦爛空氣清新。也是，都立春了，春天就要來了。

二

這一次李翠玲不理葉虎林的原因，李翠玲在電話里磨嘰了半天，就是不直說，“你快點給我回來，你們家給你弟弟蓋的新房子，忒欺負(fù)人了。”把電話打給父親，父親也不說，打給葉楚林，楚林也是含含糊糊遮遮掩掩。本來為自己親弟弟蓋房子是件高興的事，作為哥哥的葉虎林因為沒幫上忙還很內(nèi)疚呢。父親跟他說蓋房子這個事時，葉虎林讓李翠玲給了父親五千塊錢，自己又瞞著李翠玲往弟弟卡上打了五千。蓋房子的那幾天，父親打了幾次電話夸兒媳婦，李翠玲也不斷發(fā)短信匯報自己的諸多功勞，什么看家護院、送水做飯、拌泥搬磚，不管女人該干的還是男人該干的，她李翠玲可是都參與了。“我這么辛苦，就只當(dāng)你人回來了。”聽李翠玲這么說，葉虎林對父母兄弟的內(nèi)疚感就有了一些減少，但對自己老婆的內(nèi)疚感卻是增加了。

可是誰知道，這房子蓋起來了，問題卻出來了。

至于房子到底有啥問題，葉虎林問了李翠玲多少次，可這女人就是不說，總是說你回來看吧，一看就知道了。

“我回不去。”葉虎林的話不留余地，他對這女人的膩膩歪歪有點煩。

“那就不要打電話，也不要發(fā)那些沒用的短信。” 女人生氣了。

說起短信，本來是葉虎林的驕傲。自打和李翠玲談對象，兩個人的短信就沒斷過，“要是把我們倆的短信理一理，能出一本磚頭厚的書了。”葉虎林經(jīng)常向戰(zhàn)友炫耀。

葉虎林結(jié)婚時的房子是新房，過了五年，新房變成了舊房。那房子剛蓋起來的時候在村子里夠得上氣派了，父母把全部的積蓄都投到了這房子上。也就在這一年，葉虎林轉(zhuǎn)了二級士官，7月份回來探親，他與自己的同學(xué)兼隔壁鄰居李翠玲定了親。第二年回來探親，就和李翠玲結(jié)了婚。第三年應(yīng)該是抱娃娃了，但李翠玲的肚子一直沒反應(yīng)，因此那一年的探親假里葉虎林就有點急，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李翠玲懷上娃娃。快到假的一個晚上，葉虎林憨憨地問李翠玲，“翠兒，你肚子有動靜沒有？”李翠玲失望地?fù)u頭，“例假準(zhǔn)得很，到時就來。”葉虎林小聲嘀咕，“怎么回事呢？”“虎子，咱們是不是太勤了，要不你隔上幾天再試試？”葉虎林不好意思地笑，“那我可憋不住。”李翠玲用食指輕點了一下葉虎林的額頭，“真沒出息。”葉虎林說，“那咱們分房睡幾天。”李翠玲小嘴一噘，“那可不行，好不容易在一起，不跟你睡一塊，我可睡不著。”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反正李翠玲最終是沒懷上。

葉虎林回到了部隊，越想越窩氣，學(xué)校一放暑假，葉虎林好說歹說總算把李翠玲忽悠到了部隊。

從遼寧凌源到烏魯木齊，李翠玲坐火車就坐了三天三夜。葉虎林在烏魯木齊接。李翠玲下了火車，兩個人僅僅是擁抱了一下，就又坐上了從烏魯木齊到伊犁的夜班車。第二天早上七點鐘一到伊寧市，兩個人就打的回了葉虎林租好的房子。房子是個平房，就在部隊營房的圍墻外頭，水電、家具、雙人床齊全，最令人滿意就是這房子安了太陽能熱水器，隨時可以洗熱水澡。葉虎林租此房時，另一個士官頭一天才搬走，為了能租上這房，他甚至像現(xiàn)在人買房子一樣還排了號。“這房子搶手得很，從來不講價。”房主張老漢霸氣地說。房子就在部隊的眼皮子底下，士官租房的又多，不好租才怪。葉虎林拿了鑰匙后讓炊事班的戰(zhàn)士幫忙進行了大掃除，他則跑到市上買了鍋碗瓢盆煤氣灶、枕頭褥子棉被罩等生活用品。凡是能想到的，他都購置齊了，一切都搞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

李翠玲對這房子也比較滿意，尤其對那熱水器。洗完澡，李翠玲說：“虎子，我有點乏，想睡會兒。”

“我倒是不乏，就是想……，” 葉虎林狡黠地向她眨眼睛，說著就抱住了李翠玲……

這一次葉虎林如愿以償了。因為一個月后，李翠玲例假沒來，一檢查，醫(yī)生說她有了。第二年，也就是去年，李翠玲就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因此去年葉虎林的探親假，是足足地過了一把當(dāng)爸爸的癮，又是抱孩子又是洗尿布，這讓葉虎林感受到了說不出的滿足。有了娃娃的李翠玲脾氣見長。這不，為了葉楚林房子的事，就這么絕情地跟他杠上了。

三

問題出在房子的高低上，葉虎林沒進院子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癥結(jié)。

葉楚林的房子實際上就是葉虎林父母的房子。葉楚林比葉虎林小五歲，今年二十二，也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因此去年九月份葉虎林的父親狠了狠心突然決定要蓋房子，而這個時候距離葉虎林休完探親假剛回部隊還不到十天。當(dāng)父親把這個臨時的決定告訴葉虎林時，他一點都不覺得驚訝，因為他休假在家時父親就整天嘮叨，說看樣子明年的房價可能又要漲，現(xiàn)在是磚瓦水泥成倍地漲，如果房價這么無休止地漲下去，你弟弟的新房子恐怕是住不上了。由于葉虎林剛探了家，手頭實在太緊，因此他寄給家里的一萬塊錢還是向戰(zhàn)友借的。

新房子和老房子在一排上，肩并肩。過去父母的房子叫作老房子，屬于葉虎林的房子叫作新房子。現(xiàn)在倒過來了，由于新房子是在老房子的地基上蓋起來的，所以過去的新房子變成了現(xiàn)在的老房子，過去的老房子變成了現(xiàn)在的新房子。新房子看上去就是堂皇氣派，只是，他比葉虎林的老房子高出了將近兩塊磚的高度。

在葉虎林的老家葉家莊，同一排相鄰的房子高度上要基本一樣。聽人家說，如果同一排的房子不一樣高，房子高的人家會壓著旁邊房子低的人家，房子低的人家會走背運，過不了好日子。葉楚林的新房子在中間，西邊住的是葉虎林、李翠玲和他們的兒子葉軍生，東邊住的是葉虎林的老丈人李木魚、丈母娘劉淑琴、小舅子李超群。中間壓兩邊。好家伙，這房子蓋的，難怪李翠玲這么大的火氣。葉虎林心往下沉，看來這個心結(jié)不大好解。

葉虎林敲打朱紅色的大鐵門，母親馮桂英給他開了門。看到母親，葉虎林趕緊作揖，“媽，過年好。兒子給你拜年。”在農(nóng)村老家，沒出正月，都是過年。馮桂英看到兒子，興奮寫了滿臉，“我兒回來了，我兒回來了。”一邊說一邊幫葉虎林提行李。

父親和弟弟都在家，李翠玲和他的寶貝兒子卻不在。幾個月不見，葉楚林好像長高了一大截子，不知為什么，這次葉虎林突然感到自己在弟弟面前變矮了。實際上一米八五的葉楚林本來就比他高，可這高低差距在過去他可是從來沒有在意過的。

葉虎林掏出了帶給父母和兄弟的禮物，爸爸的兩條紅雪蓮，媽媽的一條羊絨披肩，葉楚林的阿山牌皮夾克。

葉虎林的父親葉金貴嗓門一直都不小：“虎林啊，跟你說多少回了，不要買新疆的煙，我抽不來，上回你帶回來的雪蓮?fù)酰€有一條沒動呢。”

“這回是新出的，叫紅雪蓮，挺不錯的。”葉虎林說。

“什么紅雪蓮白雪蓮，勁頭都小，都不如咱們家種的煙葉子猛。”這么多年，葉金貴一直還保持著吸旱煙的習(xí)慣。

馮桂英很快就端上了一桌子菜，什么四喜丸子、鹵豬肝、灌血腸、蒜泥白肉，還有大蔥蘸醬，都是葉虎林在家時最愛吃的。

葉楚林早溫了一壺東北小火燒。

“兒啊，咱們爺仨兒喝兩杯。”葉金貴滿臉堆笑。

“爸、媽，翠玲她們娘倆呢，怎么沒過來。”葉虎林終于忍不住了，滿臉漲紅地明知故問。

葉金貴的臉色立刻陰沉：“虎林啊，先喝酒行不，聽你爸慢慢給你講。”接連喝了三個滿杯，葉金貴的酒氣就上來了，不知不覺中火氣也就跟著上來了，“你那媳婦，真不是東西，大過年的，就大年初一過來拜了個年，臉還陰得跟烏云似的，除夕也不過來吃年夜飯，整天就待在你丈人家，孫子也不讓我們抱過來，什么人嘛，要不是看在我兒子在外面當(dāng)兵的份上，我非得扇她兩耳刮子我。”

“那為什么呢？”葉虎林假裝什么都不知道，輕聲地問。

一聽這話，馮桂英顯得激動起來，“還不是怨你爸，這個老糊涂！咱家的房子蓋得急，請的是沈陽的包工隊，人家人多，蓋前又沒交代清楚，蓋的時候也沒好好盯著，房子蓋到頂了才看出來，這房子愣是比你丈人家和你們家的房子高出了兩塊磚，兩塊磚呀，擱誰誰受得住。”

“一邊待著去。怎么了？我就是要壓一壓那個李禿頭。”葉金貴喝得有點多。李禿頭指的是葉虎林的岳父，他有點禿頂，加上他的名字有點怪，所以村里的人背后都叫他李禿頭。葉金貴恨恨地說，“多大點事嗎，搞得跟仇人似的。老子本來不是成心的，現(xiàn)在正好，看他李禿頭能把老子咋樣。”

“爸，你講點理好不好，本來就不占理，還嘴硬啥呢。”葉楚林打斷了葉金貴。

四

喝得滿臉通紅，葉虎林打開了自己家的大門。屋子里暖烘烘的，土暖氣還燙手呢，房間整理得井井有條，整潔清爽，兒子的小床擺了個可愛的毛絨小豬，溫馨可人。可是，家里沒人，李翠玲和兒子葉軍生都不在。

敲開老丈人家的門，迎接他的正是李翠玲。

李翠玲一見是葉虎林，臉上掠過一絲驚喜，而后又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怎么整得像個消防兵似的？”

葉虎林撲哧一聲就笑了。也是，他那個肥大的橘紅色羽絨服，的確跟消防服有點像，在部隊穿上它時就有戰(zhàn)友說他整個一個消防兵。

“老婆，我就是消防兵呀，專門回來給你去去火！”

李翠玲被逗笑了：“去你的，別跟我在這兒耍貧嘴。”

葉虎林扔了皮箱抱著李翠玲就想親。李翠玲佯裝生氣，“行了，行了。看到你們家新房子了吧，多高大呀！今兒你立場不表達(dá)清楚，甭想別的好事。” 緊接著又加了一句，“回來咋不提早說一聲呢？”

“想給你個驚喜唄。”葉虎林握緊李翠玲的手，“說，小樣，咋不回短信？”

“回了短信你還能回來啊？”

“啊，原來是想我了。我說呢，想我了直說不就得了，整得你老公年都沒過安穩(wěn)。等著啊，看我晚上怎么拾掇你。”

“想得美，不把話講清楚，啥好事都別想。”

說話間，李木魚、劉淑琴、李超群都迎了出來。葉虎林一一拜年。李木魚心情很好，“虎林啊，咋不年前回來呢？我們家玲兒一聽說你過年回不來，傷心得哭了好幾次呢。”

“爸，部隊一過年事情更多，離不開。”

劉淑琴是小學(xué)老師，還給葉虎林當(dāng)過班主任呢，她總是一副很沉穩(wěn)的樣子，“虎林做得對，一家不圓，萬家團圓，軍人嗎，就是保衛(wèi)人民的，都回家過年，那老百姓的年還能過得安穩(wěn)？”

葉虎林的寶貝兒子葉軍生正在睡覺，小家伙粉嘟嘟的小臉煞是可愛。葉虎林俯下身就親，“瞧我的寶貝兒子，睡得多香啊。”他上次離開家的時候，小家伙才剛出滿月。

“輕點，剛睡著，你那胡茬子別把他扎醒了。”李翠玲心疼地說。

葉虎林就往外掏禮物。禮物和自己父母兄弟的一樣，岳父的兩條紅雪蓮，岳母的一條羊絨披肩，內(nèi)弟的阿山牌皮夾克。

李木魚一看見煙，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樣，“還是我女婿好呀，知道他爹喜歡啥。新疆的煙，好抽！你上次帶回來的兩條雪蓮?fù)酰覂蓚€星期就消滅光了，人家新疆的煙，就是猛。”

“這回是新出的，叫紅雪蓮，挺不錯的。”

“紅雪蓮，好！聽名字就覺著舒服，下次，再帶兩條白雪蓮，你爸我不知怎么著就愛抽這新疆煙。”

劉淑琴和李翠玲很快也端上了一桌子菜，葷的素的滿滿一大桌，素菜居多，什么大豐收，干煸豆角，涼拌筍絲等等，也全是葉虎林喜歡吃的。李木魚家去年剛建了一座蔬菜大棚，看起來已經(jīng)有了收益。

李超群同樣溫好了一壺東北小火燒。

“虎林，咱們爺仨喝兩杯。”李木魚也是滿臉堆笑。

李木魚連干了三個滿杯，話題立馬轉(zhuǎn)到了房子上，“虎林啊，看到了吧，你們家蓋的那個新房子，高不高？我說話不怕你不愛聽，如果不是看在我女婿是個革命軍人，我非得上你們家房頂刨房揭瓦。”

“超群他爸，這女婿剛回來，說這些干什么，再說了，這些跟虎林有什么關(guān)系。”劉淑琴邊說邊往葉虎林的碗里夾菜。

“窩氣呀，哪有這么做事的，就是老鄉(xiāng)親還得有個照應(yīng)呢，虧了還是親家。”李木魚猛干了一口酒說。

“爸，你別生氣。我聽我爸說了，他也不是有意這樣的，他說當(dāng)時蓋房子太過匆忙，請的是外面的包工隊，這個包工隊人多，蓋的快，開始忘了交代，等房子蓋起來了，才發(fā)現(xiàn)狀況。”葉虎林一臉愧疚地說，“爸，別生氣，我代表我爸媽給您賠禮了。”

“你賠哪門子禮呀！”李木魚氣呼呼地說，“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時就應(yīng)該拆，可你爸當(dāng)時咋說的，你問翠玲，你爸當(dāng)時咋說的？”

“當(dāng)時包工隊的人問拆不拆，你爸說梁都上上去了，高點就高點吧，又沒壓著別人。”李翠玲答。

李木魚沒完沒了地說：“別人不能壓，我們家就可以壓，自己兒子壓了也就算了，壓自己的親家，算什么本事！再說了，我們家的超群也老大不小了，將來還得娶媳婦，還得住這房子呢。”

“爸，超群學(xué)習(xí)好，肯定能上大學(xué)。將來還不得在縣上買房。”葉虎林說。

李超群靦腆地笑了一下說：“姐夫，考不上大學(xué)，我也當(dāng)兵去。”

“小孩家別插嘴，當(dāng)什么兵當(dāng)兵，當(dāng)兵能照顧家是吧。”李木魚看了葉虎林一眼，接著說，“我太了解你爸了，多少年了，心胸大得很，老想比別人強。虎林啊，不知道你爸跟你說了沒有，為了給你弟弟蓋房子，你爸少說也欠了三萬多塊錢的賬，等著吧，這錢保不準(zhǔn)就得往你們兩口子頭上攤。”李木魚了解到的情況還真不少，“你弟弟沒正經(jīng)工作，這眼看著就要娶媳婦，這錢又從哪來？當(dāng)初我讓你們分家，你不聽我的話，還說當(dāng)兵在外的家有啥分的，這回知道了吧，一大堆債務(wù)等著你們呢，我看你們兩口子咋辦？”

葉虎林覺得喝得有點多了，但腦袋還清醒，他知道，這個時候，只有沉默，才是上策。

“虎子，別喝了，喝了兩茬子酒。剛坐了幾天的車，別喝多了。”李翠玲替葉虎林解圍。

“還是自己的老婆好。”葉虎林想。當(dāng)李翠玲要抱娃娃和葉虎林回家時，劉淑琴善解人意地說，“行了，把小孩放這吧，今晚我替你們照看著。”

五

葉虎林在洗漱間里沖了澡，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渾身燥熱得不行。太空被里暖暖的，葉虎林感受到一種久遠(yuǎn)的幸福。床頭上放著李翠玲剛泡的一杯茶，散發(fā)著淡淡的香。

“說說你咋想的吧，看看咱們倆是不是一條心？”披著浴巾的李翠玲沒頭沒腦地說。

“老婆，絕對一條心。”葉虎林向老婆擠眼睛。

“我是說房子。”李翠玲說。

“我現(xiàn)在心里哪里還裝得進什么房子！”葉虎林的口氣明顯有點急。

“誰不對？”李翠玲不緊不慢地問。

葉虎林說：“當(dāng)然你不對了，去年六月俺回來趕上你生軍生，俺可沒碰你啊，還不快點過來……”

李翠玲說：“我是說你爸和我爸，誰不對，別在那兒裝可憐，房子的事咋解決呢？”

“你過來我告訴你。”葉虎林向李翠玲招手，她剛一靠近，他就抱住了她，“老婆，聽我給你講，這個房子嗎，根本就沒什么事，要說有事，都是人的事。我總結(jié)了一下，房子的問題一共有三個方面。”葉虎林拿出在部隊發(fā)言的架勢，“第一，就是觀念上的問題。說穿了，就是迷信。什么高高低低，人家城市幾十層樓，要論高低，都住頂樓呀。樓與樓還不一樣高呢，誰壓誰了。”

“你別給我來什么一二三，咱這里畢竟是農(nóng)村。”李翠玲說。

“俺就給你來了一二三，俺不但要一二三，還要四五六，七八九呢。”葉虎林詭秘地笑，“這個二嗎，就是面子問題。房子低了，人覺得變矮了，抬不起頭了，覺著村里人會笑話。”

“那三呢？”李翠玲似乎被葉虎林打動了。

“老婆，急了吧，馬上到三。這三嗎，就是心態(tài)問題，這個才是根本，心結(jié)難解啊。”葉虎林目光柔軟，“老婆，咱們這個家的心結(jié)啊，還得靠你解啊。”

“我給誰解？我的心結(jié)還沒解開呢。”李翠玲說。

葉虎林笑了，“老婆，沒關(guān)系。今晚上我就給你解，絕對讓你爽爽亮亮……”

夫妻沒有隔夜愁。

清晨時葉虎林一睜開眼睛，就看到李翠玲正含情脈脈地凝視著自己，他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老婆，幾點了？”

“九點多了，剛才楚林和超強都叫我們到家里吃飯呢，我讓他們把餃子都端過來了。” 李翠玲說。

“老婆，做得好，這就對了，看樣子昨晚上沒白調(diào)教。”

“去你的。”李翠玲一臉羞澀。

“等會兒我們倆到你們家把軍生接過來，先到我們家，給老爺子消消氣。”葉虎林一邊起床一邊說。

葉金貴從李翠玲手上接過孩子，立刻眉開眼笑。葉虎林則放下一籃子蔬菜，有嬌滴滴紅撲撲的圣女果，光光滑滑的綠辣椒，鮮嫩鮮嫩的豆角黃瓜。李翠玲說，“爸、媽，這是今早上我爸剛摘的新鮮蔬菜，說給咱家里嘗嘗鮮。”

葉金貴和馮桂英都是一怔，葉金貴感覺一頭霧水，半天沒緩過神。馮桂英反應(yīng)比較快，馬上恢復(fù)了笑盈盈的表情，“今年菜價這么貴，拿這個干嗎，回頭跟你爸媽說謝謝了。”

中午飯菜豐盛，李翠玲和馮桂英忙了一個上午。吃飯之前，葉金貴親自點燃了一萬響的鞭炮。伴著“噼噼啪啪”的鞭炮聲，葉金貴情緒激動，酒杯高舉，“別人家大年三十過年，我們家今天就算過年。”說著說著竟有點淚眼模糊，“虎林、翠玲啊，你爸你媽我們這輩子，啥也不圖，就圖個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睦睦。關(guān)于咱們家這房子這個事，說白了，怨我！我提早沒交代清楚，又沒盯緊，等發(fā)現(xiàn)了，這房子已經(jīng)蓋起來了，大梁都架上去了。我后悔啊，當(dāng)時要是把大梁再放下來，取掉兩層磚，不就得了。哎，翠玲啊，你回去跟你爸說說，如果覺著心堵，今年開春我就把這房子的頂子去了，重蓋！”葉金貴一副決絕的表情。

“爸，好好的房子，拆什么呢，什么高高低低的，都什么年代了，還信這個。要是信那些老皇歷，現(xiàn)在的人還過不過日子了。再說了，都是一家人，哪來的那么多忌諱！”李翠玲略帶微笑地說。

李翠玲的一番話，讓葉虎林為之一震，“行啊，這變化挺快呀。”葉金貴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端酒杯的手停在空中，半晌未緩過神。馮桂英的眼淚已經(jīng)掉下來了，為了掩飾，趕忙背過身去親小孫子。連葉楚林都被感動了，真誠地說，“嫂子，就憑您剛才那番話，弟敬您一杯。”說完，親自給李翠玲倒酒，雙手遞過去，然后一仰脖，先把自己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

其實最受震撼的是李翠玲，她怎么都沒想到，自己出于禮節(jié)并且還帶點自我安慰的幾句話，竟讓全家人如此感動。她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葉虎林所說的心結(jié)，這個本來算不得什么的心結(jié)，給了一家人多么大的精神折磨啊。

李翠玲吃完飯就把葉金貴的話給自己的父母傳過去了，并發(fā)揮了葉虎林關(guān)于房子問題的三點看法，末了還加了幾句，“虎林他爸媽為了這個事也一直煩著心，我婆婆為了這事，頭發(fā)都變白了呢。”劉淑琴說，“我也覺著這算不得什么事，但要是真把這個當(dāng)成了事，兩家子疙疙瘩瘩的，可不是什么好事。疙瘩越結(jié)越大，最終傷的，還是翠玲他們兩口子。”李超群說，“姐，我是百分之百無神論者，房子的事，我可從未參與過什么意見。”李木魚表情復(fù)雜，“得，虎林這一回來，覺悟都提高了，這好事啊。”

六

正如天氣預(yù)報報的，這些天的風(fēng)一直就沒停。西北風(fēng)一陣接著一陣，此起彼伏，帶著尖銳的哨音。而李木魚家的日光溫室里，卻是一派熱火朝天的勞動景象。李木魚一家三口，葉虎林和李翠玲，外加馮桂英和葉楚林，正在搶摘圣女果。

大半棚子的圣女果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不熟則已，一熟驚人，過去是紅果點綴綠葉，現(xiàn)在卻是綠葉應(yīng)襯紅果，紅紅的圣女果閃著亮光，像極了圣誕樹上掛著的滿天星。

除了葉金貴在家照管著葉軍生，兩家人該到的全部到齊，李木魚感覺不錯，摘果子的動作也顯得比較夸張，兩只手像是在舞蹈，仿佛又回到了小伙子時代。真正的小伙子葉楚林和李超群，穿著葉虎林以前帶回來的舊迷彩服，沒有一點干活的樣子，興致勃勃談?wù)撝谷昭獮┑木W(wǎng)絡(luò)游戲。馮桂英和劉淑琴親熱得像多少年沒見的老姐妹，你一句我一句，唯恐哪句話沒接上失了理。葉虎林和李翠玲倒是比較專心，形影相隨，摘得也比其他人多得多。

這個溫室占地近三畝，還是去年葉虎林探親時建的。當(dāng)時葉虎林幫著支棚架，釘棚桿，壘后背墻，起早貪黑，沒少出力。蔬菜年前上市，收益不錯，據(jù)李翠玲講，光臘月二十八一次賣菜錢，就有四千多塊。這兩年菜價高，圣女果的價更高，葉虎林開玩笑說，“咱們這哪里是摘果子，簡直是在摘金子。”一說到摘金子，大家就感到有些累，彎腰躬背的，溫室里的溫度濕度又高，才摘了沒多久，每個人的臉上就浸了汗。但蔬菜一天一個價，累了也耽擱不得。

摘好的圣女果堆在鋪著塑料布的地上，你一筐我一桶，一個下午下來，堆得像小山似的，足足五百多公斤，批發(fā)價每公斤二十，一下子就賣了一萬多塊。

男人們賣果子的時候，女人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一大桌子飯菜。拿了大錢的李木魚笑逐顏開，聲音很大地對葉虎林說：“虎林，把你爸叫來吧，過來一起喝酒。”

酒桌子的兩個親家開始并沒提房子的事，倒是像小孩子似的說起了往事，從父輩的交情說到了兩人的情分，說到了葉虎林和李翠玲，越說越近乎，然后就說到了房子上。葉金貴說：“老弟啊，全是老哥的錯，憑空給你們添堵，當(dāng)時是怕麻煩，誰想著房子蓋好了，心里這個結(jié)啊，就是解不開。”李木魚說：“這個事啊，也就是一個彎兒，腦子拐了個彎兒，其實不算個事，轉(zhuǎn)過來了，明白過來了，那就不是個事。”葉金貴說：“怎么說也是個面子不是，我想好了，開春的時候我就動工，說什么也得把那多出來的兩層磚去掉。”李木魚說：“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全村的人，哪個不知道我李木魚。你也別瞎折騰了，留著那點錢，過了秋也弄個溫室，有了溫室，楚林娶媳婦的錢，也就不用愁了。”

酒喝到很晚才散。一大幫子人到了院子，差不多都說了一句同樣的話，“風(fēng)停了。”

就是，這刮了好多天的西北風(fēng)，說停也就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