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草山上的光

劉星星坐上營里來接人的老解放車的時候心里暗暗叫苦，到團部三天他已經把情況摸得清清楚楚了。全團四個營，一個在市里，一個在區里，一個在縣城，最后一個在鎮上。什么鎮？白草鎮。聽名字就感覺荒涼一地，漫天白草，一到冬天枯了的白草被冰雪連根拔起，露出干硬冰冷的黃土地，和著呼呼的冬風，肯定凍個半死。一想到這兒，從小生活在碧海南天海邊的劉星星就打了個寒戰。咦，我難道就這么命苦？

剛一坐上駕駛艙他就被坐墊一根斷鋼絲戳了屁股，就像小時候打針一樣，不是疼，而是一種無法阻擋的絕望，然后脹，脹得無處釋放。他順手摸了一把，沒血。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這小小的聲音立馬被接他的營長接收到了，營長問：怎么啦？他沒敢說實話，回答：沒事。營長點上一根煙，說，別多想，四十九營地方比較偏僻，但在全團小條件最好。說完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煙頭處猛然亮了一下，像顆星星。

車上他沒敢主動找營長說話。后來，下營后又遇到開車的老班長，老班長說營長很少坐老解放到團里來，那一次是他趕上了，巧得很。不過這時候靠在駕駛艙上的劉星星還不知道這是個巧遇，他還在細心琢磨“小條件”這個詞，什么是小條件？吃住拉撒好？再好，能好到哪里去？寬帶入戶，美女侍候，哪能呢……公路是盤山路，右邊是令人眩暈的峭壁，左邊是看不見底的懸崖，老班長卻是滿不在乎的樣子，把方向盤玩得溜溜轉。劉星星還有些害怕，死死地透過窗戶瞟著左邊的懸崖，甚至在他的心里放了一部鬼片，車身翻轉墜入懸崖，立馬變成輕飄飄的厲鬼，永遠游蕩在荒山野地里……可是，電影還沒放完就被營長的呼嚕聲打斷，時長時短，口水折射著陽光，清亮地滴在他藍色的夏褲上了，一滴，一滴，圓形，卻也好看。

車身猛然一顛，前輪遇上了一塊大石頭，營長抖了個激靈：到了？老班長回答：早著呢，營長。營長瞇著眼掃了掃前面發白的土路說，停會兒吧，撒泡尿。

七月山頭的太陽就像一支打在人臉上的探照燈，把人照得透亮透亮，不，是把四周圍的景象照得透亮透亮，樹枝、巖石、彎曲的土公路，處處都散發著灼眼的光芒，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劉星星還在遲疑，營長已經下了車，信步往前走，他中等個子，背影卻有些女人的渾圓。他邊走邊從褲袋掏出煙來，停下腳步，點火，吸了口煙，回頭望了望劉星星：趕緊下來，還早著呢。劉星星遠遠的離著營長，躲在車輪旁邊掏家伙。老班長在旁邊打趣：車輪熱，躲遠點。營長接了話：那個……那個劉……劉星星，你得趕緊適應部隊的生活。說完，臉上的肉一抖一抖的，爽朗地笑了。

適應，什么是適應？同流合污？土不拉嘰？張口罵娘？這就是適應部隊——劉星星是一百個不愿意，他的夢想是做一名儒將，能琴棋書畫，也能一呼而百應，當然，所有的前提是先要找一個條件好的部隊待著，這才是他人生的夢想。

車速比想象中的要快，下午三點多鐘就到了營里。停在小操場的時候他遠遠地看見一群人坐在小馬扎上，腰桿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講臺上一名戰士激情飛揚，頭上的條幅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紅底白字：“我的夢想”演講比賽。劉星星嘆了口氣，轉身爬上車廂拿行李。一個瘦高個跑到營長身邊，劉星星站在車廂上隱隱約約看見他頭上的禿頂，他想起軍校時同學間開的玩笑，笑禿頂的戰術教員頭上是塊地中海。地中海呀，地中海，地中海呀，地中海，劉星星心里想著高興事，一不小心笑出了聲。瘦高個抬頭看了他一眼，點了一下頭。

瘦高個：“營長，演講比賽呢，您去看看不？”

“行呀。”營長拍了拍身上的灰，“誰不錯？”

瘦高個：“一連的張小滿，情緒可飽滿了。”

營長笑：“這小子露臉的事總干得不錯，走。對了，劉星星，你先去營部飯堂吃飯，然后去四連報道，就是那個紅房子。”營長指了指前面不遠處的矮樓。劉星星嗯了一聲，聲音不大。瘦高個眉毛小心地皺了一下，好像對他這個回答不太滿意。其實劉星星啥都知道，應該用響亮的聲音答是，干脆利落點，也容易給人留下好印象。不過，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心情就沒了。

準確地說，四連的紅房子算不上紅，五六十年代的紅磚，時間久遠，已經褪去鮮紅顯出了黃來，遠遠看去更像個新編的斗笠，嚴嚴實實，亮亮燦燦。四周的樹綠得漂亮，小臂粗的柳枝茁壯地伸向空中，葉子在招搖，微風吹來，葉子就亂了方寸，嘰嘰喳喳地說話。陽光很好，劉星星擦了一把額頭上的熱汗，突然想起凡·高的《向日葵》來，花瓣的顏色如同斗笠，十四朵向日葵充滿生機，激動人心。

但是，緊接著來四連的生活卻沒有什么讓他激動的。進了四連，一切例行公事般。寒暄、鼓勵、拍肩膀，然后一切恢復所有當兵人的正常的生活。出早操、吃飯、操課、午休、操課、晚點名……除了連長和指導員，連里其他人對于他的到來并沒有表現太多的驚奇和熱情，因為，馬上就要參加全師“渤海2013”實彈演習了，大家忙著兵器維護、訓練，一天下來，貼床板就睡。哪還有精力管來了誰呢。

連長對劉星星的要求是：抓緊適應部隊生活，和戰士早些打成一片。劉星星知道連長的用意，所以他積極要求投入訓練，每天八點跟隨雷達排上陣地，維護、開機，和雷達排老排長嘮嘮嗑，爾后就沒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此時，他就拿本專業書，靠在雷達車前的大樹下裝模做樣看書，偶爾看累了，就合上書望著遠處的群山發呆，碧空如洗，白云悠悠。他盡力不去想剛剛過去的軍校生活，只是想自己安靜下來，一念心清凈，處處蓮花開嘛，是花，到哪都會找個地方開放，是么？

臨近演習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每周的連點名被每日的營點名所替代，全營官兵被一種無形的壓力籠罩著。院里已經拉了條幅，仍舊是紅底白字：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必勝。條幅被山風吹得簌簌地響，把每個人的心都撥得癢癢的。不過，這和劉星星的關系不太大，對于此次演習頂多就看看熱鬧，長長見識就達到目的了。還別說，到了部隊還真長見識，這和四年的軍校生活是無法比擬的，半個月的時間不算長，而山上官兵的生活對于劉星星來說，已經見識好多次了，有些見識還真有些觸目驚心。

那天全營點名前他看見營長在花壇旁邊抽煙，后來全營官兵軍容嚴整呼著一二三四的口號集合完畢的時候營長仍舊在花壇旁邊皺著眉毛抽煙。劉星星站在第一排，清楚地看見營值班員躍著約80厘米的步子一路小跑到離營長五六步遠的地方停住，然后扯著嗓子報告。

“營長同志，全營官兵集合完畢，應到257人，實到253人，兩名休假，兩名學習，請指示。”營長卻沒有回禮，丟了煙頭狠狠地踩了一腳，快步走到隊伍前面。近處樹上有烏鴉被營值班員高亢的聲音嚇得哇哇亂飛，沒人敢抬頭看。

隊伍前面的營長卻沒有說話，死死地盯著大家，看得二百多雙眼睛發怵。然后，他清了清嗓子，聲音緩慢，卻又充滿不可拒絕的神氣：“同志們，三天后團長親自帶隊對我營進行打靶之前最后一次考核，這關系到我營的榮譽，這一次我們不僅是為了榮譽而考核，而是為了提高戰斗力而戰。”聽到這里，劉星星條件反射準備鼓掌。在學校都是這樣，領導一說完話留出鼓掌的時間，然后大家極力配合，掌聲雷動，把掌心拍紅了也在所不惜。可這時別人都沒有動，他只好把剛提起來的雙手悄悄地放了下去。

“都是帶把的，都該干點男人該干的事，丑話說在前頭，誰這次在考核中掉了鏈子，回頭我就難受死他……好了，不多說了，回去都好好想想，解散。”隊伍又在一陣一二三四的口號中化開，就像山頭冬后的冰塊見了陽光，嘩嘩嘩，嘩嘩嘩，流到各連去了。劉星星第一次見到這樣不嚴肅的點名場面，心里打了鼓：這哪是一個營長該說的話，這不就是一個山大王嘛，這樣的部隊，得趕緊調走。

劉星星心里還是有秘密的，學校分配的時候他爸就給他找了人，要不是中間出了點岔子他不會到這么一個團，然后又碰上這么一個營。不過，他的爸爸在電話里信誓旦旦肯定要把劉星星調到師部去，師部可在市里呀，劉星星甚至在電話里聽見他爸拍胸脯的聲音，乓乓乓、乓乓乓的響。爸爸的戰友已經成了師政治部副主任了，調個小干部簡直就是小菜一碟。所以呀，劉星星才愿意暫且來這個偏僻的山頭，看看風景，收收心，安心等調令。

第二天午飯后他遇到了第一天開車接他的老班長，老班長還是一臉呵呵樣，親得很。劉星星心里就琢磨：部隊的老兵不是傳說中的那么可惡嘛。因為同過一次車，他和老班長說話就隨意了很多，聊著聊著就聊到了營長。

劉星星說：“營長點名說話真猛。”

老班長說：“猛么，他就是那樣。”

劉星星說：“啥樣？”

老班長說：“刀子嘴豆腐心唄。”

劉星星說：“那也不能恐嚇人吧？”

老班長說：“嗨，怎么是恐嚇呢，他說得不對么？”

老班長的話一下子噎住了劉星星，營長的話是沒錯，詞語間倒還充滿了男人的陽剛，不過……

“你還得趕緊適應部隊。”老班長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打斷了他的思緒，揚起的灰在劉星星的臉前飛來飛去，一片霧霾。“等團長來的那天你會大開眼界。”老班長回頭還補了一句。

老班長的背影消失在山景前頭，劉星星一直坐著沒動，直勾勾地盯著遠處蜿蜒起伏的群山。看得時間久了他發現了一個秘密，無論是怎樣的山，遠看都是一片青黛色。如果你不走近它，永遠發現不了翠綠翠綠的草，還有翠綠翠綠的葉。是吧？

團長比原定計劃遲了三天才到營里，營里的官兵沒幾個人意識到這件事。團長也沒玩虛的，到了營里就直奔陣地現場考核。考核現場井然有序，悄然無息，要不是二連命令導彈架上響亮的口令聲超出平時一倍，劉星星還不知曉團長來了。

他趴在窗臺上看二連號手標準的起架、劃膛動作，每一次裝載都一氣呵成，干凈利落，漂亮極了。仿佛是在欣賞一場藝術體操，伸臂、轉身、快慢、緩急、張弛、離合，動作高雅和諧、剛柔相濟，讓人賞心悅目。團長和營長端坐在臨時準備的桌子前，沒有交流，靜靜地看著二連戰士的戰術規范動作。太陽想躲進山里去，有輝光斜斜的灑了過來，落在導彈架上、戰士的作訓服上、拍得平平整整的土埂上、兵器車上、營長的臉上、團長的筆記本上……真像一幅美麗的油畫，劉星星心想。

團長走后全營殺了兩頭豬，各連按人頭領肉，連續幾天炊事班都笑聲一片。吃了豬下水和油光可鑒的紅燒肉后全營官兵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營長帶頭舉辦了一場籃球爭霸賽，獎品是半邊豬。

營長一高興就會打籃球。這是全營官兵心照不宣的事。

劉星星沒想到營長的身手這么好，都奔四的人了，還在球場上嗷嗷叫。幾個回合下來，劉星星覺得應該發揮身高的優勢，再不能光照顧場面了，賭場無父子，不，球場無領導，球打得太假回連會遭罵。副營長準備傳球給營長的時候劉星星留了個心眼，營長投球準，副營長速度快，每次拿到球以后一定會把球傳給營長。所以，當再次看到副營長一拿到球劉星星就搶先摟出手，球被攔截。他趕緊轉身，快運，三步上籃。

營長插著腰在身后罵：“臭小子。”

進了球的劉星星回頭望著營長一笑，這會兒他倒覺得營長罵得一點也不難聽，還挺親切。這場球最終還是四連輸了，營長下場的時候又恢復了他的步子，得得意意，搖搖晃晃，背影像個女人。劉星星走過營長身邊，營長拋給他一瓶可樂，他小心接住。

他說：“營長，碳酸飲料對身體不好。”

營長白了他一眼：“毛病。”聽了營長的罵，劉星星心里還有些美滋滋的，他擰開了瓶蓋，嗯，味道真不賴。喝了營長的飲料劉星星決定陪營長走一段，營長沒有徑直回宿舍，而是往后山走。

營長說：“昨天在師部學習的教導員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廖副主任問起你。”

劉星星的心里很明白，接過營長的話：“我不認識廖副主任，可能是我家里人搞的吧。”

“家里有人當兵？”營長沒有看他。

“我爸當過，后來轉業了。”

“哦。”營長喝了一口飲料，“感覺怎么樣？”

“還行。”劉星星也喝了一口可樂。

“什么還行？”

“不是說這飲料還行，我是說在四連還行。”劉星星解釋。

“你這臭小子。”營長笑了，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劉星星突然感覺屁股有些疼，營長拍過的地方正是那天鐵絲扎過的地方，感覺又開始脹了。

近處的樹郁郁蔥蔥，往山底下看去，見不到底。不過劉星星卻不覺得那么害怕了，他為自己的變化有些驚奇。閉上眼他依然能夠回憶起第一天坐在車里的情景，生怕自己掉進懸崖摔得粉碎，而現在，山不就是那些山么？懸崖不還就是那些懸崖么？

“營長，這山也叫白草山嗎？”

“是的，白草山。”

“這一片山都叫白草山？”

“你說得對。”

營長說這幾個字的時候好像故意放慢了語氣，劉星星能夠感覺得到。

團里打靶保障物資到達營里的時候炸了窩。除了滿滿一車保障物資，營長的212上還堆滿了啤酒，二三十箱黃紙盒碼得整整齊齊。照平時的思路，這點酒根本不值一提，全營一頓小會餐就能輕易干掉它。可重點是，前不久全團剛剛頒布過禁酒令，誰喝酒，誰滾蛋，部隊動了真格。

營長好像全然沒有把這幾箱酒放在眼里，晚上的例行點名營長專門提起了這件事。他說：“同志們，男人不喝酒活著像條狗，這酒是團長特批的，要求在我們在這次全師的演習中必須拿第一，這是提前發下來的慶功酒。”

劉星星第一次發現點名的隊伍有了騷動，甚至有好事者在隊伍中怯怯地喊：“先喝了，營長，我們保證打好靶！”

“滾蛋，你們那點小心思誰不知道，都是喂不飽的狼。”營長在隊伍前面笑得花枝亂顫，又開始像個女人了。

點名在一陣和諧的氛圍里結束，劉星星對這種沒那么正規的點名開始有了適應力，他覺得挺有意思的。回到連里給他爸打了一個電話添鹽加醋說了營長拉酒的故事。他爸在電話那頭也感嘆：“不會吧，團長還特批了酒？”

劉星星回答：“真的，和保障物資一起拉回來的。”

“你們營長可真夠牛。”

電話快結束的時候劉星星的爸爸告訴他，師里對他的調動已經研究通過，下一步準備要他到師直雷達站去任職，調令馬上就要到達團里了，要他做好準備。這消息來得有點快，劉星星還有點措手不及，說不出是一種怎么樣的感覺，他希望離開這個地方，可又好像有些留戀，開始依依不舍。切，有什么好留戀的。咦，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矯情了。

晚上，他到白草山后第一次失眠了。他的耳機里單曲循環孫燕姿的《夢不落》——

淋過一場大雨

撞過銅墻鐵壁

你撐住我 對我說 沒有關系

讓我們并肩遠行

沿途栽種風景

讓你我 讓夢想

ho不落飛行

向南一公里

看天空無邊際

雁鳥排整齊

為了生命而飛行

歌頌這大地

歌聲是孫燕姿不屈的女聲，他能夠想象出畫面來：山頭，一個倔強的女生，頭發隨風飄揚，歌聲直入云霄向世界吶喊……畢業那天院長給畢業生送了幾句話，別的他都忘了，只一句記得很清楚：無論你在哪里，永遠不要忘記自己的夢想。他還有什么夢想呢。穿上了軍裝就是一名普通的干部而已，當兵吃糧，做分內的事，還能談什么自己的夢想。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光想又有什么用。

早上，他仍舊被營里清亮的起床號喚醒，窗戶外面的世界還沒有大亮。太陽正努力從山后爬出來，幾縷先到的陽光，穿過薄薄的早霧，一點點，一點點，灑滿整個陣地。漆著迷彩的兵器車，還有睡了一晚上的發射架，在陽光的呼喚下，開始了新的一天生活。

這是參加演習前摩托化行軍的最后一天，全營三十多輛兵器車都要在一個小時內撤收裝載，營長早早就穿了迷彩服在各連穿梭。連長命令劉星星協助雷達排雷達撤收，扮演號手角色。他翻出迷彩服穿上了，驕傲的和戰士們站在一起聽從老排長的指揮。

老排長的口令短促有力，動作規范。幾個號手有條不紊地把雷達分離，組合，一聲聲“準備完畢”的口令此起彼伏。眼前的場景在劉星星的眼里被拉長，仿佛大家在開一場音樂會。歌聲從排長的嘴里流淌出來，戰士們手中的武器換成了不同的樂器，有小提琴、大提琴、長笛、小號，音樂靜淌，引領劉星星上天攬月，或下銀河落九天……

營長總是在不合時宜的時候出現，而且還帶著掌聲。

營長說：“干得不錯兄弟們。”

排長慌忙跑過去給營長敬禮，這次營長給他回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劉星星也小聲地叫了一聲：“營長。”

“干得不錯，臭小子。”

劉星星這會兒卻有點不好意思了，撓撓頭，說：“這都是小意思。”

裝載完畢后各車輛從山上一直排到山下，歪歪曲曲，一輛接著一輛。兵器車都統一漆成了迷彩色，一眼望去像一條剛從水中爬出準備捕食的鱷魚。劉星星坐在駕駛室里，回頭眺望白草山。

山還是那么高，不是冬天，所以渾身上下都披滿了綠草，他覺得白草山真美，心里繼續放起了孫燕姿的那首歌。

向遠方 不會停

讓我們翻個波浪前進

翻出痛快心情

你往上我往下就一直延續

讓未來是個問句

我們一路練習

讓你我 讓夢想

ho不落飛行

聽號角聲音

隨陽光又升起

音符踢踏踢

驕傲的頻率

與你的默契

就像一個奇跡

帶著夢繼續

不落地飛行

半年后，演習回來的劉星星接到了團部的命令，不過不是調動的命令，而是他正式被任命為四連指揮排的排長。調動的命令在演習的途中他就收到了，他用沉默對抗了他爸爸在電話里的最后通牒。

毋庸置疑，此次演習四十九營在全師十二個營中一舉奪魁，三發三中。全營官兵也喝到了團長提前給大家買的慶功酒，很多人笑著說團長小氣酒有點少，其實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些啤酒是營長自己掏錢買的，他“頂風作案”為的是給大家增強點信心。營長在這次演習結束后選擇了轉業，原因是年齡偏大，學歷偏低。走的那天很多人都站在山頭送營長，劉星星也不例外。營長和他說的話，拍過肩膀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劉星星一輩子都忘不了。

營長說：“從接你來的那天我就知道你是一棵好苗子，渾身有靈氣，我只是擔心你在艱苦的地方待不住，但是還好，最后你站住腳了。其實部隊到哪里基本上都一樣，穿相同的衣服，做相同的事情，做好本職工作，就是實現人生的價值和夢想。”

劉星星聽到營長說夢想這個詞的時候，眼前又浮現出第一天到達營里時全營官兵在操場上舉辦的“我的夢想”演講比賽，他在內心問了一下自己，什么是夢想，夢想就是一個可以實現的理想吧。一個軍人的理想就是當好兵，站好崗，保家衛國。他的這些話都沒有說給營長聽，因為此時營長已經轉身離去，營長不高大的背影仍舊有些忸怩，不過這次他卻覺得不像一個女人的背影。因為，山頭有太陽光射來，輕輕地映在營長的身上，把營長的背影托得很好看。為什么這么好看，他想，這里是白草山，這里的光可能和別的地方的光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