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雪（外一篇）

夜里突然醒來，恍惚間被什么推了一下，好像一種善意、調皮的提醒：嗨，我來了?？墒窃谶@樣的冬夜，萬籟俱寂，一切墜入黑暗的深淵，誰會是夢境之外的不速之客？凝視片刻，發現這個夜晚的確比平常要稍稍明亮，就像白晝沒有完全撤退，柔軟繾綣的光亮像水波一樣漫溢，屋子里的東西全都飄浮起來，桌椅、茶杯、書籍、窗簾、貓，以及人與夢境……我意識到誰來了——雪。又一場大雪降臨了。好像每回都是這樣，夜里下雪的時候，我總能夠知道，似乎對它的到來有一種準確而莫名的感應。站在窗前，將眼睛貼在玻璃上，長久而專注地凝視窗外的白雪世界，紛紛揚揚，無聲無息，卻將枯萎的花草和堅硬的路面全部掩埋。我自己也覺得奇怪，雪花之于西北，多么尋常，為什么會被它吸引？人不知不覺專注的事物，與內心究竟有沒有關聯……我對自己的精神需求好像并不了解。不過，這樣的疑問，我曾經看到有人找到了答案，“為什么我入迷于一棵在田地間孤單站立的樹，那樣親密地吸引著我的視線？那是我靈魂孤立的部分在孤單的樹上認出了它自己的形象，并使之與它相連（耿占春語）”。嗯，這個人，從一棵樹中看到了自己孤立的靈魂，可是現在，雪花之于我的用意，我還沒有看出來。

在我什么都沒看出來以前，首先得承認，雪在夜晚的狀態與白天不一樣——它顯示出內在的從容，一片一片，回旋漫舞，散發自身的光芒，集體將世界的夜晚照亮。路燈是另一種光，聚集的，如同悄然到達的潛艇，投下謹慎而有限的光束。樹上的葉子早在去年秋天就已經掉完，可是唯有此時，這些分杈細密的植物，才呈現出海底珊瑚般的美妙與神秘。天地彌蒙，雪花使天空和大地完全連接起來，圓的，混沌的，無邊無際，無法觸摸，似乎天地一直是這個樣子，沒有開始，沒有終結，從未存在，也從未消逝。生命，不過是世界之外的另一場雪花，被大風吹來，沒有方向，四處飄散，隨意落到什么地方，高山、草甸、河灘，然后開始各自不同的命運……我隱約察覺到自己沉陷雪夜的原因，或許心靈比理性更為清醒，它早就看出來：生命，不過是那輕盈的沒有重量的塵埃。

雪和冬天并沒有直接關系，雪是時光的另一種形式，從遙遠的地方來，與我們隔著無法想象的時間，就像星光到達地球一樣，需要用“光年”這樣的時間。雪不停地落，不停地落，經過云層，經過天空，經過許許多多我們知道或不知道的事情，落到地面，但這還不是結束，雪還將經過大地，繼續飄落……

啊，一切比一場雪更加不可捉摸，更加令人感到虛弱……我常常想著想著就覺得沒有力量，感到人生的孤獨和虛無。世界上能夠將生命、愛情以及屬于大地的記憶與風云全部覆蓋的，只有雪……不，還有沙子，那些滾燙、干凈的小顆粒覆蓋著大地，嚴密而誠實，不透露任何一點消息，連綿不絕的風將它最后一絲聲音也卷走?？墒牵孤断⒌耐彩秋L，風將沙丘搬來搬去，有時就會露出里面的白骨、棺木及一些寫有字跡的木簡殘片。棺木里的古尸經過幾百年或數千年，早已成為一截黑炭，可令人驚異的是，裹在身體上的絲綢卻沒有破碎……這不是來自沙漠的虛幻。1934年夏天，羅布人奧爾德克再次扮演了中亞探險史上一個重要角色，他將瑞典考古學家沃爾克·貝格曼帶到了一個神秘的古墓前（1900年，也是奧爾德克為尋找一把遺失在沙漠中的鐵鍬，無意中幫助斯文·赫定發現了樓蘭），貝格曼看見，圓形的沙丘上豎立著密密麻麻的木柱，墓地旁邊四處可見人骨、裸露的木乃伊、包了牛皮的棺木及各種毛織物的碎片……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的驚世發現價值之一，便是揭開小河人種之謎，在距今三四千年之前，小河流域和羅布泊地區的土著居民主要是歐羅巴人種（白種人）……我感到虛妄之中似乎存在那么一點真實，這些真實雖然不過是一些蛛絲馬跡，可被證實的，卻是時間之外的景象。這個冬天，重讀了《游移的湖》《重返喀什噶爾》《外交官夫人的回憶》，對中亞風貌與人的傳奇共同形成的那種蒼茫與抒情，有了更深一層的感受。

還有一些追根溯源的文章，內容非常有意思，是在本地晚報上看到的，作者李耕耘，一個曾從事伊犁地方史志研究和文物保護工作的年輕學者。他按圖索驥，從1910年泰晤士報社記者莫理循來伊犁的鏡頭中，不僅看到百年前的伊犁景象，還在鏡頭中發現另一些閃過的金發碧眼的外國人身影——從李耕耘的第一篇《1910年〈泰晤士報〉記者莫理循對伊犁的報道》開始，到《1911年美國植物學家邁耶對伊犁的探險考察》，再到《1889年法國探險家邦瓦洛特穿越伊犁河谷的考察》，再到《1879年俄國昆蟲學家阿爾費拉基對伊犁蝴蝶的考察研究》……李耕耘使一些西方人的面孔在歷史顯影液中一一顯現，他們或站在蕭索的渡口，或經過顏色暗紅的衙門，這一切令人深感奇妙：是什么力量驅使這些人翻越冰川，橫穿戈壁沙漠？又是什么使他們著迷于一片荒僻之地？……無法回答。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從絲綢之路出發，前往旅途中最危險的地區，無論圣人還是國君，返回時都將與眾不同（《海市蜃樓中的帝國》）”。

我記住了那些雪，它們從不同的路徑趕來：

柔軟的雪，一朵一朵，好像是誰在天空拋撒白色花朵，那張著翅膀一樣的舒展與優雅，令人想起搖著鵝毛扇的歐洲古典貴婦，她們的胸脯波濤洶涌。

大雪橫掃著從眼前飛過，天地迷蒙，仿佛馬蹄揚起遮天蔽日的塵埃。雪的狂亂伴隨風的呼嘯，呼嘯聲中好像夾雜著牲畜的喊叫，“每逢傳來馬嘶聲、犬吠聲、牛鳴聲、駱駝吼叫聲、野獸咆哮聲、羊群咩咩聲、鳥雀嘰喳聲、嬰兒嗚咽聲，都從中聽見一種‘霍起、霍起’（走、走之意）的呼喊。因此，他們便從他們駐扎之地挪動。不管他停留在何處，都聽到‘霍起、霍起’的呼喊（《世界征服者史》）?！憋L雪中，那些聲音又出現了，隱約，聽不真切，好像被風吞進去又吐出來，遠去的草原帝國在意念中滾滾閃過。

零亂的雪花，多么像阿依努爾的小女兒的睫毛。她剛被媽媽從炕上拽起來，困倦的睫毛好像河岸邊的荒草，茂密，隨意倒伏。我喚她的名字，她抬起眼睛羞澀一笑，那時間，湖水波光粼粼。

還有細碎如葡萄花的雪，落在窗戶上，沙沙有聲。

沒有一場雪是相同的。不但沒有一場雪相同，也沒有一片雪花是相同的，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雪花，就像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奇怪的是，雪花那樣輕盈，落在地上卻如此沉重，打掃起來實在累人。掃啊掃啊，從家門口一直掃下去，以為掃出了一條路，可是直起腰回身一看，剛剛掃過的路面又落了一層，地面潔白如新，嶄新如初。

房頂上的雪要用大號木锨一溜一溜往下推，咚、咚，好像整麻袋土豆被推下來。積雪要到來年春天才能融化，只好在路邊堆起來，時間久了，雪就會像墻壁一樣高高堵住小巷人家沿著街道的窗。孩子們在雪堆上玩，不小心踏在虛空之處，就會陷進去，一時難以爬上來。去年還因此發生過一起兒童窒息死亡的事件。

旁邊單位兩個女孩來辦事，美麗整潔的發型，敞開的羽絨服衣領里露出雪白的襯衣領，高跟鞋使她們在冬天也能像春天的白楊樹一樣挺拔青翠。不過，也只有她們這個年齡，才會在這樣的季節穿這樣的高跟鞋。鋪著瓷磚的地面隱匿著某種險情。下樓時候，其中一個就這樣被暗處的飛鏢擊中，她滑倒了，腿部受了傷，痛苦地側臥在地上。有人跑過來攙扶，但是不行，即使依靠外界的力量她也站不起來。她的同事開始撥打120，地面冰冷，有人找來衣服墊在她身體底下。她向安慰她的人講述：“一定是斷了，能夠感覺得到?！彼宄馗杏X到自己骨骼的斷裂，失去方向的血在腿部失去控制，小腿很快腫起來。她屈腿趴在地上，面容平靜，直到120救護人員趕到，用夾板為她腿部做固定的時候，才尖聲叫起來。我覺得她可能會在疼痛的掩飾下哭出這個倒霉的上午與此時的難堪和緊張，但是沒有，她雖然強忍痛苦，但情緒一直穩定。沒有其他，酷寒給人的教育是，寒冷是不可戰勝的，只有了解它、承受它，與它和平相處。除此之外，邊疆的寒冷還應該包括：不同人群溝通的障礙，人心的曲折，邊地生存的不安和忍耐。

下雪時候其實不算冷，真正的冷是在雪停之后。雪停了，空氣干冷得像無形的小刀，使露在外面的皮膚隱隱感覺到疼痛，但刀對肉體的收割不是一下子的，就像刀從皮膚上劃過的那一瞬不會覺得特別疼，鮮血要過一會兒才能涌出來——寒冷對肉體的改變也不是一下子的，要多年后才能顯現，比如少女們提前衰老，青春期被縮短，而相對延長的，是對生活更多更長的承擔和等待。

城市里的雪猶猶豫豫，常常在下與不下之間游蕩?；蛟S，它們自己也不清楚來到城市有什么意義，因為一落地，人們就會將雪清掃干凈。街道被劃分成片區，由街道兩旁的單位負責，以雪為令，每當大雪過后，人們就像從洞里鉆出來的鼴鼠，匆忙開始打掃，晚了就會被罰款。似乎雪的到來，就是將無精打采的人們從辦公室驅趕出來，給他們增加一點具有游戲性質的勞動。

田野中的雪潔白深厚，雪地寂靜，白色伸向遠方，起起伏伏的土堆就像一個無邊的墓園。啊，多么美好的歸宿，潔凈、安寧，就埋在這里吧——既然人生不免分離，就此別過，生者不悲傷，死者不留戀。

植物們不動聲色，暗懷喜悅，它們知道一場又一場大雪意味著什么。

棉花一樣的雪，云朵一樣的雪，夢境一樣的雪，寂寞一樣的雪，我在寒風中迎接它，像是傾聽來自天空的音樂，仰起臉，讓雪不停落在臉上，感受它帶給我的冰冷、啟示與清醒。雪一直下一直下，一朵挨著一朵，雪花融入雪花，分不清這一朵和那一朵，土地完全敞開，似乎一直等待著這樣的大雪。就是這樣，邊疆的冬天，需要一種真正意義上的覆蓋，冬季才算完整。孩子們最高興，他們堆雪人、打雪仗，然后將一截路面改造成冰道，在溜光的冰面上一次次速滑，興奮的尖叫聲劃破低低的烏云。路人有時不繞開，跟著孩子們一起滑過去。西域的雪，使人重返童年，在冒險中歡笑，在跌宕中平衡。

霧 凇

清晨，道路兩邊出現了霧凇，世界一片冰清玉潔，景象壯美。不用說，伊犁河大橋通往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的那條路，因為距離河流最近，樹木茂盛，水面霧氣與寒冷天氣的通力合作，霧凇景觀應該更加集中更加壯美……

不過，提起那條路，總讓人覺得它別有深意，不是因為霧凇，而是因為它通向察布查爾，似乎就具有了一種特殊指向，令人想起一段特殊往事。其實那段西遷史，我在相關書籍上已經讀過數遍，了然于心，可是每次站在錫伯民俗風情園聽人家講解，還是忍不住湊到近前，想聽出點別的什么——我不是感興趣那一套統一的歷史說辭。對歷史，普魯斯特早在《斯旺的道路》中提示：“歷史隱藏在智力所能企及的范圍以外的地方，隱藏在我們無法猜度的物質客體之中?！睔v史不可追究，隔著那么多往事煙塵，誰知道真相是什么？可是有一點毋庸置疑，那就是歷史洪流中裹挾著無數個體，如同流水沖過滿是草木、石頭和各種動物的山谷。可是洪流滾滾，任何事件都不會記載一張張普通人的面孔，他們長什么樣子，身后有著怎樣的愛與恨，靈魂又飄散到何處……啊，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可是無論生命輕與重，此時都不得不中斷，因為霧凇出現了——所有樹木都凝霜結霧，裹著厚厚的冰雪，變得龐大臃腫，一些枝條被壓彎，不堪重負;但所有樹木都顯得那樣輕盈，玉樹瓊枝，晶瑩剔透，一排排樹冠如煙似霧，與遠天相接，天上云朵輕淡，一切空靈得好像一個夢境——此刻，霧凇的表達是：生命原本虛無，不是處于這樣的洪流中，就是處于那樣的洪流中，政治的、歷史的，或者時間的?？墒窍啾扔跁r間，任何主題都微不足道，或許，只有在生命經歷了歡樂、苦痛、動蕩、安穩之后，感到了自身存在，感到“人生是一場悲劇，但生比死更有意義”時，或許就產生了一些意義……比如從沈陽到伊犁一年零五個月的西遷路，大雪、洪水、瘟疫、饑餓，生命隨時可能消逝，可是牛車轔轔，一路上仍不斷有生命誕生，人們將野草裹著的血跡未干的新生嬰兒，喜悅地遞給他（她）的父親……

好吧，畢竟那些背井離鄉的錫伯人250年前就到達了伊犁，他們早已在異鄉建立了另一個家鄉……我們還是看霧凇。

要說春夏秋冬四個季節，我覺得秋季性格最特別，它做事果斷，從不拖泥帶水，最要緊的，是它具有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本領——幾場大風吹過，河谷大地上的白楊、夏橡、榆樹、小葉白蠟，以及攀爬在城市圍墻上那些懶散而優越的蔓藤植物，一同被剝去裝飾，只見骨骼，不見綠葉，顯示出植物最本質的樣子。這時，人們不僅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棵樹的生長脈絡，還可以看到它活著的耐心——于緩慢時光中勾勒出每一個完美枝節。如果將天空當作一張白紙，大地上無數高大的植物將身影印在紙面上，我們就會看到一幅幅驚人的、繁復的細密畫，枝枝杈杈，層層疊疊，雜亂而清晰?？墒菄蓝哪骋惶?，霧凇展示了比秋天更為精湛的藝術功力——將每一棵樹，包括樹上最小最小的枝丫，都用雪花重新描繪。它下筆可真用力啊，細枝條全部變成了棉花棒，走到近前，棉花棒上還飄著茸茸毛刺吶。

天空湛藍，空氣清寒，白雪的道路伸向遠方——這樣的道路不適宜現代任何車輛，只能丁零零跑過輕巧發光的南瓜馬車。植物們披著白紗，陽光從結著冰霜的樹枝間穿過，冰霜反射光芒，流水的樣子緩慢而優雅，這一切，好像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啊，形容婚禮或許也是不恰當的，世俗的喜悅，怎么能表達霧凇內在的靜謐與悠遠？

我覺得，霧凇是河谷露出的夢中微笑——天地潔白，上升的路和下沉的路處于同一條;田野上的馬群尤為引人注目，紅色更紅，黑色更黑，身上的皮毛在白雪的映襯中，閃閃發亮;樹木全身披掛著冰雪，村莊從茸茸的積雪中露出小院人家的屋頂和煙囪——邊疆的冬天，因為遙遠而顯示出一種世外的寂靜，在一種深度睡眠中，大地不知不覺露出松弛、安詳的表情，就像一個人在睡夢中，做了一個美好的夢，露出夢中的笑容。

除了霧凇，嚴寒和水汽的共同創作還有窗戶上的冰花。小時候，零下二三十攝氏度的早晨，瞥一眼窗外，就會看見窗玻璃上布滿各種圖案，古堡、怪獸、椰子樹、大羽毛……我對大人們的解釋突然產生了懷疑：它們真的是屋子里的熱氣遇上冰冷玻璃凝結而成的嗎？為什么每一幅圖畫都是那樣曼妙，彌漫著無法描述的神秘與童真？那些所謂的科學解釋，會不會是大人們為建立自己的權威和信心編造出來的謊言？唉，那簡直叫人笑死——哪個小孩子看不出夜晚有精靈降臨！在黑夜中，精靈們嬉笑、舞蹈，像螢火蟲那樣泯滅閃現。他們在最不可能的地方信手涂鴉。黑布匹般流瀉的空氣中布滿幽深而璀璨的圖案，一些圖畫還未消失，另一些又神奇誕生，空氣中畫面疊著畫面，光線連著光線，而精靈們如同忘記歸家的孩子，興致盎然，沒完沒了，嘴角綻放頑皮的笑容……窗戶上的冰花，不過是早晨第一縷陽光突然照進屋內，這破窗而入的侵入者，致使一些來不及飛走的圖畫被滯留在玻璃上，久久定格，直到陽光升起，它們將以幻滅的方式重新潛回黑夜……啊，美夢消失，即使回到現實我也不沮喪，穿上毛衣、夾襖、棉衣棉褲，還有羊毛襪，將自己像禮物那樣層層包裹起來的時候（晚上還要像拆禮物一樣打開），我感到了一種來自事物深處的意味——隱藏在命運與尋常生活中的各種可能性。是的，我常常感覺將有奇跡發生，我相信人群中隱藏著神的面孔，只是無法知道神的偽裝鐘情于什么模樣……抬頭看看窗戶上黑森林般幽暗的冰花，想起《格林童話》里的那一句：在遙遠的古代，人們心中的美好愿望往往能夠變成現實……或許，那個愿望可以實現的古代，并未走遠？

美好事物總是像冰花那樣稍縱即逝。在距離察布查爾縣越來越近的地方，霧凇漸漸消失，不僅僅因為陽光，還因為城市的噪音與熱氣，童年與窗戶上的冰花更是消逝得無影無蹤，除了記憶，誰知道它們的存在？可是記憶里的事情，我已經拿不出任何它們曾經存在的證據。我只能看到，過了伊犁河大橋，當大片農田逐漸被樓房、公路占領，城市輪廓越來越清晰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告別自然，進入到一個城市內部。

現在，邊疆城市與內地的差距已經很小了，但我覺得，區別永遠存在，而且這種存在來自于事物的內部——不一樣的氣息。天山綿延，白雪映照，邊疆城市始終散發著一種樸素、安靜的隱逸氣息，或許不僅某個城市，其實整個新疆都是隱逸的，它攜帶偏遠省份自身的僻靜與緩慢。察布查爾縣雖然變得比從前喧嘩，但在殘存的古城墻邊上，八個牛錄（村莊）仍深陷于黃昏的陰影和草木的清香。夏天時候，路過這里，看到綠化帶里居然綻放著叢叢野花，我感到邊疆生活處處可見的隨意與自在——野花的種子是風吹來的，城市與自然連接得很緊密，在物質生活與田園牧歌之間，我們處于一個廣闊的交叉地帶。

小巷人家的屋頂上搖曳著去年的枯草。突然想起來，第一次吃血腸，十年前，也是在察布查爾這樣一戶錫伯族人家里。血腸是將牲畜的血水稍煮凝結成血塊后，將血塊搗碎，拌上油、洋蔥末、鹽、姜粉、胡椒等調料做成。煮熟切片趁熱食用，味道還算好。我后來吃過許多回，感受更多的是它內部回旋著一種曠野之氣。飯前到處溜達，發現他們還做著另一道菜：一塊鮮嫩的羊肝，用快刀一層層刮成末，然后放入大碗中，蘸作料生吃。當時沒勇氣嘗試，同行的小孫盛了一匙填進嘴里，問味道如何，不做答，只是深沉點頭，不知道是克制著感動還是強忍著下咽。據說現在已沒有這種吃法，因為肝不如從前清潔。記得后來又來了幾個男女，他們是主人的朋友，大家圍在桌前熱鬧吃喝、敬酒，不一會兒，就在院子里跳起了貝倫舞。

邊疆少數民族眾多，對許多內地人而言，區分他們完全是一頭霧水，可是在我們來看，各民族文化生活雖有融合，但區別還是非常明顯。錫伯族信奉薩滿教，相信萬物有靈，一切都在神的注目和庇護之中。在錫伯族人家里，一個年代久遠的物件會得到很好的保存，我常?？吹?，一個雕花的百年木柜安放在房間一角，仿佛一位家庭成員，目睹一代代人的出生和死亡，而不會遭遇被拋棄的命運。這些拓跋鮮卑的后代，日常生活和民族心理仍保留著原始薩滿教自然崇拜的印跡，他們相信每一件尋常的物品中都會蘊藏神秘的福祉。男人的青色長袍、女人的對襟坎肩，獸皮、漁網，包括主人的姓氏，都充滿遙遠生活的印跡。

只要東布爾琴聲響起，不管是在麥場、樹下、庭院，還是隨便什么空地，他們即刻就會跳起舞來，不用刻意裝扮，不論老幼，跳得曠達而酣暢。貝倫舞是一種將生活與勞作融合起來的舞蹈，每一種貝倫都充滿生活氣息，燒茶舞、拍手舞、仿形舞、醉舞……他們在生活中發現蒙著灰塵的美，然后吹打洗凈，讓它成為新的喜悅。在牛錄，舞蹈不僅僅用來欣賞，而是讓人參與和表達，它充滿民眾自娛精神。當身心沉浸在音樂和舞蹈的時候，會覺得一切都很美好，那一刻，可以對生活的不幸與磨難露出微笑——什么樣的一生不是一生？

但是能夠明顯感覺到，這個民族具有一種普遍的憂傷氣質，這也許與他們的歷史有關。18世紀中葉，伊犁人煙稀少，邊防空虛，清政府調集兵力駐防伊犁各地，但仍感兵力不足，1764年，清政府又征調東北各地錫伯官兵及其家眷3275人駐防伊犁。農歷四月十八，數千群眾祭祀祖先，告別家鄉，然后取道蒙古，歷時一年零五個月到達伊犁。乾隆帝曾應允，這批錫伯官兵駐防60年后可返歸故土，可是這個承諾卻像風一樣飄散。如今已經過去250年，一代代錫伯人在伊犁生活，根須扎進大地，但一種來自記憶深處的回想，使他們的情感向著中國東北方向眺望，巨大的鄉愁彌漫在伊犁錫伯民族的精神氣質中。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一代代的人，早已把異鄉建成家鄉，但鄉愁，一個民族隱秘的情感，卻像基因一樣遺傳下來。

看不見的與無法衡量的，是人心。

人們因為各種原因來到邊疆，丟掉過去，在沙漠邊緣或綠洲之上建起村莊，開墾出一望無際的土地，西域的陽光，照耀著果園和莊稼，生活在這里重新開始——創世性的開始與個體生命的再次復活——每一戶庭院都種植著葡萄和月季，姑娘們在清晨或黃昏灑水掃地，雪水從門前淌過，生活相對于過去，有遺忘和丟失的，但也有堅持和保留的。一片遙遠之地，生活廣闊而逼仄，僻靜而繁華，是什么使一些人恍然若思？心有所向？堅守有時候不過是一種外在形式，沉在心底的石頭——那些不滅的愿望才是真正的“守”?？梢娚碓诤翁幱袝r不那么重要，擋不住的是人心。

返回的時候，已是正午，陽光閃耀，霧凇開始松軟坍塌，時不時從樹上掉下來，發出沉重之聲，因為里面聚積了太多的水。另一些融化的雪水順著樹干往下淌，亮晶晶地懸掛在枝條上，所有的樹都渾身濕漉漉，就像剛從水中站起來。地上的雪也開始融化，一些凸起的物體最先露出現實的馬腳——還未完工的工地上，鋼筋水泥、磚、各種各樣的機械，這些建設美好生活的材料，使生活永遠處于不能完工的狀態。它們是大地上難看的瘡疤。有什么辦法呢？相比霧凇給這個世界帶來驚心的、一塵不染的美，現實變得讓人難以接受。但懷疑是短暫的——除了尋找和發現美，內心的力量，還可以使我們面對生活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