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要停下來想自己

一

也許所有的讀都是為了寫。

也許所有的逃遁都是為了能夠再次獲得勇氣。

也許所有被你選中的書，都是為了等待翻啟它的一天，為你解開困頓。

《占有》中克里斯塔貝爾·蘭蒙特小姐說：“如果你能操縱自己的思想，并且賦予它們藝術的形體，那很好;如果你能生活在每一天的責任與情義中，那很好。但是，千萬不要養成自省這病態的習慣，一個女人若要創作出精彩的作品，或是讓自己活得有意義，那就絕對沒有任何所謂不應該的事情。上帝終究會照顧活得有意義的人——機會終會到來，至于創作出精彩的作品，這就要看神的旨意了。”

A.S.拜厄特的《占有》（又譯《隱之書》）仿佛就為我讀到上面這段話而來。我想很長時間以來，我是不是過于自省了？所謂的內觀和自省，懷疑和憂慮，對于寫作是好還是不好？不寫作的日子，我也沒覺得我生活質量有多高，我認為我一直在荒廢生活，并且活得毫無意義。但是，寫作時我也沒有覺得有多大意義。更多的時候，我覺得我是在用寫作打發我停下來的時光。說實在的，在偉大的世界書林中，并不缺少我這一枝，也許多了我這一枝，更是累贅。

捧著636頁之重的《占有》，我又一次對自己產生深切的卑微感。這樣厚重的，史詩般的鴻篇巨制居然出自于一位當代女作家之手，真的讓我非常敬畏。才開讀，就已被女作家知識面涉獵之廣嘆服了。我喜歡的書必然是這樣的——集詩歌、歷史、哲學、愛情、社會、生活、時尚、建筑、美學、藝術、風景等等為一身。這樣的鴻篇巨制就當代的中國人而言，寫下去是難的。過于浮躁了，像《占有》這樣為了寫作去專門做學問、做大量研究的人是不多的。

我認為，一部好的書，或者是一首極短的詩，它必然能涵蓋著讓你迫切地想去了解的東西。從一部書，你能得到好幾部書的影響，這樣的影響總是巨大的。當然，誰都知道，鴻篇巨制大多是不好讀的，特別是到了現在這樣的電子時代，讀鴻篇巨制的人大概都消失殆盡了。但是，《占有》這部書是好讀的，它吸引你讀下去。當故事從一首詩中開始，從一個人的閱讀、查找中開始，從倫敦圖書館開始，它本身就是極其神秘、極其吸引人的。從開始即已為故事的精彩埋下了伏筆，它吸引你要讀下去，你渴望像主人公羅蘭那樣，翻開書，為故事的進行找到線索。

讀著，我總要停下來想自己。太慚愧了。就知識而言，我是太狹窄了;就閱讀的開闊面而言，我也不過是讀了小眾;就研究的縱深而言，我更是浮淺的。我怎樣才能寫出這樣深度的作品？幾乎是不可能的。那么多的時間我浪費著，任由它流逝再流逝，我讀了多少？我問自己。我寫出的東西又激起了哪位作者去讀另外的作家，去觀察，去發現，去熱愛，去追隨？沒有，或者說很少。太缺乏了，沒有一點值得驕傲的東西，唯一的一點安慰是我還在讀。

但幾乎沒有自己的空間，繼續下去是難的。要創造。不悲傷吧，時間迫切著要找回我的寫。雖然，生命一代又一代的傳接、延續，在陽光下毫無新意、現世輪回，令人徒增厭倦，但是讀著這樣的書，就生出新的力量，就覺生命一場不都是虛空的，總有一些實在的東西，讓人溫暖。

盡管，五月的狂風在窗外刮著;盡管，薔薇已經凋零成一地的隱痛;但是，蝴蝶還是在繼續飛起來，綠葉也是在越長越深。在高樓上，望著從樓下到遠處連天的綠樹，我總在懷疑夏天就是一夜之間長出來的。時光它總是這樣，從來都不給我適應的機會。仿佛呼地一下子，全部涌到了眼前。

二

讀詩人蘭蒙特和艾什的通信，激動不已，那些涌動的情感和迫切的表達，那些火一樣燃燒的激烈，那些海浪一樣吶喊的洶涌，對誰都不是陌生的。多么羨慕他們，可以這樣熱烈的通信，可以這樣為所欲為的表達。在如今的這個社會里，你幾乎難以找到可以這樣赤裸著暢談靈魂的人。這樣的可能性，也許永遠為零。但是這位令人震撼的女作家在小說中做到了。當然現實的彼岸，也許的確存在著這樣暢談過靈魂的兩個人。

只是，故事走到最后，再怎么激越的情感，再怎么相愛的男女，在現實的生活中，也不過是草草的收了場。開場的大張旗鼓，在長長的一生中，不過是短短的一瞬，空白的時光，總是占據了生命的主體。但就是這一瞬，又當然的勝過了那細流無波的人生。一生，這樣真實的活過一次也足夠。且不說那糾纏一生的遺恨與疼痛吧。

詩人艾什在信中寫道：“倘若你愿意，一切重新來過/它可能由死復生，回到過去”。他到死還愛著她，當然她也是。對一個人的愛跟對另一個人的愛是不可能平分的。你看看那些書信你就明白，他也不過是在供世人閱讀的文字面前一直說著謊。沒有一場愛情不是最終渴望著與雙方肉身的交融。那種沒有肉身交融的所謂精神呼喚，不過是自欺欺人，或者是在意念中他們已經無數次地在一起交融過。

愛情！如火一樣烈焰滾滾的愛情，總是如春雷般驚醒沉睡的才華，驚醒靈魂里那休眠已久的泉流。或者是，愛情！使原本存在的才華迸發出更廣大更深遠的才華。一發不可遏制。除非，當愛情結束。除非，當你厭倦了用心滋養時間里的那些習以為常。那么，當你麻木無感，對于才華它需要更新鮮的東西。對于生活可不，它需要你不斷地去適應、去妥協、去重復歲月里的所有習以為常。不可打破。

生活不過是，抽刀斷水。快樂的部分重復著快樂，傷痛的部分重復著傷痛。一代又一代，輪回往復。像是被詛咒。陽光下的確沒有什么新鮮事，生活幾千年過去并沒有產生什么新意。造物的本事是，幾千年過去了，這種毫無新意的生活，的確使人類永不厭倦，并樂此不疲。無數人那么積極地跟進，這可真是神奇，是個大造化。不跟進的，也有的，那么少，他們作為另類存在著。這些另類，也創造著，積極地創造著，不過他們的后代也許不是以人的特質存在著，而是以各種各樣的作品。也許他們在未來改寫著人類普世的生活。也許他們的某種心理恐懼點，在未來被歌頌成一種仰慕。人類比較善于這樣。

盲目性，是人類的通病。它荒謬，但又不可失去。它近似于天真的激情。它存在于任何一個沉溺于自己精神世界的人。世界已經混亂成現在的樣子，如果再失去了這點盲目的熱情，那么難以想象世界會是個什么樣子。很喜歡自己日日散步的這個校園——被欄桿隔開的這個世界。世界外喧囂、混亂、骯臟不堪;世界內，簡單、安靜、溫暖安全。我像一只蝴蝶，回到了自己的棲息之地——樹木，花香，寧靜的夜晚以及露天的星光。

終于懂得了散步這個詞兒的真正含義——它是一個人的，慢慢地，靜靜地，觀察，思考，感受，不受任何外界打擾的。也終于懂得了在孤獨處享受它。散步時，看似孤單的一個人，實質上它是有另外的一個自己呢，更有另外的靈魂在交流、另外的靈魂被喚醒。散步，我看可以說是一場孤獨、寂靜中的靈魂盛宴。

詩人蘭蒙特喜歡，詩人艾什也喜歡，凡·高喜歡，牛頓喜歡，我想愛因斯坦一定也喜歡。他們都喜歡在這場安靜中思考;想想人類得有多少偉大的作品，是在散步中靈光畢現。過于激烈的運動，不適合時時思考的人。因為那樣的運動，只會打擾中斷思考。

獨立思考的人，他們額頭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值得歌頌。因為，在不久的將來，這條條皺紋都極有可能化作人類一筆筆偉大的精神財富，并像金子那樣永不腐朽，永放光芒。

三

一條路，一條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路的盡頭有青蔥的樹木和關于詩人艾什和蘭蒙特故事的最終答案。謎底就在那里，在路的盡頭之處。

非常容易地，我就可以從面前的這個小斜坡拐上那條白色的大路，只是今天時間有些晚了，為了塵世的一些事情我必須放棄今晚到達那里。我對自己說：明天吧，明天一大早我就來趕路，一天的時間足夠我往返了。雖然我在心里這樣安慰著自己，還是忍不住爬上小斜坡拐上了這條路。路很好走，很暢通，除了我再沒有別的人，走了很短的距離，我就在一個可以下來的路口拐了回來。我對自己說：還是等到明天吧。

突然就醒來了。醒來后發現自己居然抱著正在閱讀的書睡著了。很深的一覺兒。那條路在醒來后還非常真實的清晰可見。

我忽然就有些迷惑了，我要探尋艾什和蘭蒙特的什么謎題？一切在小說的最后，都有了答案，浪漫而感動。也許，我多么希望他們生前就知道彼此的心意，而不是這樣三十年塵世的折磨與猜測，而不是要經過幾個世紀甚至更長久的時間才被后世的研究者們為他們解開心結，還他們一個愛的圓滿。

艾什和蘭蒙特，他們已是尸骨的兩個人，他們難道還能穿越遙遠、穿越泥土相見嗎？他們的靈魂還能在另一個世界里相遇嗎？生前都是生活的本來樣子，都是生活至上的樣子，誰會相信死后他們能真正的穿越塵世的禁忌，只為靈魂而活？

何況不過是作家的虛構故事而已。莫不是，我也中了艾什和蘭蒙特那樣的魔，連夢里都對他們放不下了。

我無法說清，如果在下午的夢里，我真的撇下了牽絆，義無返顧的走完那條非塵世之路，是否我就在夢里再也回不到這個世界來了？所有塵世的一切就這樣在夢里簡單地結束了。就這樣，抱著一本我正在閱讀的書，結束了。像我生前最喜歡的那樣。生命如果能這樣結束，應該是近于完美吧。一具真實的肉身，被虛幻之夢靜悄悄地帶走了。不，也許要這樣說，被一個上蒼的堅定指引帶走了。

命運之手無處不在。要來的你總也擋不住，要走的也一樣，擋也擋不住。

快速地讀著《占有》，被故事牢牢地吸引了，還來不及細品它的詩篇。那些詩篇是如此華麗，繁復和漫長。反而一些短的，一下子抓住我，被我反復地默誦細品。味道十足，愛的味道，傷的味道，穿越時空呼喚的味道，彌漫了整部小說。

好在我從夢里回來了，還有的是時間慢讀、細看。一本好書，總是適合重復閱讀的。它不會使你厭倦。這樣的書，一年有一本也足夠了，有時間能讀得滲透到你的骨頭里，是難的。好在，不急，慢慢吸收吧。它包含的實在太廣泛了。

近幾日也夠受的，幾次夢中醒來，肉身沉重，它介于死而復生，它介于在死亡和活著之間。怕是飲食要節制了。怕是閱讀也要節制了。

四

艾蒙特說：“寫詩并不能給你帶來幸福和快樂……”

長期寫作的人，相對從事別的職業的人而言，或者相對于別的更豐富的業余生活而言，他與現世的生活必然的有一個脫節的過程。他需要自己絕對的時間和空間，那個時段里他的世界里只有他的寫作，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會有。當一個人把自己最燦爛最炫目最激昂的情感全部奉獻給他的寫作的時候，現世世界中的一切美好并能帶給人愉悅的事物或者情感，都不能與之相比擬。藝術的世界是超越現世之美的。一個長期浸盡在虛幻世界、創造世界之美的人，現世生活中的一切在他的藝術面前，都顯暗淡。除非你本身擁有那樣強大轉換的魔力，很輕易地能抽離寫作的那個世界。這個很難，寫作之后，會有一個后續的影響，你還不能一時從寫作的興奮狀態中離開，你需要時間一個人靜靜待著。這個時候的你，是游離在現世之外的。所有的打擾都會使你渾身上下從肉體到靈魂不舒服。

問題來了，因為寫作的人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現世世界中的人。

一個能輕易抽身的人，只能說明他進入得還不夠深，他還夠不上一個絕對優秀的寫作者。能把兩個世界——寫作與生活，平衡得很好的人，估計只有上帝。

艾蒙特的意思不是說寫作的時候不能帶給寫作者幸福感與快樂感。相反，她是想告訴你寫作的人在寫作時是異于常態的充實和快樂，寫作是讓人有非常沉迷的幸福感的。但是，生活中的幸福感則隨之遠去。你在一處得到了，你在另一處必然會失去。上蒼不會同時兩處垂青于你。

對于一生奉獻給寫作的人，你要想好了，你是想要寫作，還是想要生活？只有一條路可供選擇，沒有兩全其美。如果你說，我又寫作得好，又生活得很好。是嗎？那么，這其中必然有人在為你做出無限的犧牲與讓步。

你已經做好了要一生致力于寫作的準備了嗎？

那么，每天寫。每天記日記。所有了不起的作家都會這樣告訴你。可我做不到這一點。記日記的日子已經非常遙遠了，而且我經常把我的日記燒掉。我有毀滅感。毀滅一切證據的迫切需要。

“每天清晨開始寫作……”今天我開始了。但不能堅持。雖然我已經意識到，寫作是不能停下來的。反正我這樣一個沒有恒心的人，堅持什么都是困難的。我不能堅持每日散步，雖然我有的是時間，但是大部分的時間我更想呆呆地坐著。我有的是精力，但是我沒有什么可寫的東西……我需要閱讀的書籍太多，但是我寧可看不入流的電視劇……

有時我那么輕易地看到了光亮，信心十足;有時，我又得過且過，生活在黑暗之中，沒有盡頭。像我這樣的人適合寫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