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就聽說賢亮身患重病。當時,本想去看看他,但因撥通電話之后,始終無人接聽,后又聽說他的病一經確診便基本切斷了對外聯系,結果未能成行。沒想到,前幾天,他竟然駕鶴西去了。
我和賢亮的相識,是在1983年《小說家》創刊的時候。其時,期刊競爭十分激烈。新辦一種大型文學刊物,沒有實力派作家的支持,是很難打開局面的。時任市委副書記兼宣傳部部長的陳冰同志曾在寧夏工作多年,與賢亮友誼甚深,他動員賢亮將手頭即將結稿的長篇小說《男人的風格》交由百花文藝出版社所屬的《小說家》發表,以示支持。賢亮欣然同意。于是出版社總編輯謝國祥同志責成我抓緊落實。我接受任務后,當天下午便啟程經北京坐夜車前往寧夏。第二天上午到達銀川。因為與賢亮是頭一次見面,按照事先電話約定的方式,出站時我手中舉起一本《小說月報》。剛一抬手,不遠處便傳來一聲熱情的呼喚:“是鄭法清同志吧?我是張賢亮。”這就是我與賢亮第一次握手的情景。
二十世紀80年代,汽車很少,賢亮還特意找來一輛小車,將我送到招待所,并與我共進午餐;下午,又陪我拜訪了寧夏文聯《朔方》編輯部的眾多友人;晚間,還和朋友們一起,請我吃飯,共話當時的小說創作。從此之后,我便有了一群寧夏文藝界熱情好客的朋友。
第二天上午,賢亮將我接到他的家中,商談《男人的風格》結稿和發稿事宜,并設家宴款待。就是在他的家中,我第一次吃到了鮮嫩可口的羊羔肉。
按照賢亮的安排,他還想陪我去黃河岸邊,讓我坐一坐那里的羊皮筏子。我告訴他《小說家》創刊號發稿在即,我必須盡快返回天津。賢亮感到有些遺憾,沉吟一下,終于表示:“那也好,將來還有機會。正好我去北京還有些事情要辦,我們明天一起坐飛機去北京。三天以后,我去天津找你,稿子稍事整理就可以交付審閱。”
幾天之后,賢亮如約來到天津并如期交稿。我知道出版社老編輯劉國良同志曾為賢亮編過第一本小說集《靈與肉》,他們彼此可說是知音。于是,特別請國良擔任這部稿子的責任編輯,作為《小說家》第2期頭條發表。
由于《小說家》創刊號同時發表了蔣子龍、馮驥才、葉辛三位作家的中篇力作,第2期、第3期又相繼推出張賢亮的長篇和程乃珊的中篇,發行量一躍達到二十四萬余份,出現了當時期刊競爭中極為罕見的現象。
《小說家》創刊的成功,靠的是作者陣容和稿件質量。為了保證佳作不斷,編輯們四方出動,廣泛約稿。這時,賢亮又熱情地提出建議,他主張出版社在北戴河舉辦一次《小說家》筆會。他認為把作家們請到一起,比一個一個去找要方便得多,并表示如覺此議可行,他愿意出面幫助組織。國祥同志聽過我的匯報,立即拍板:“這主意很好。力促落實。”于是便出現了1984年7月的北戴河《小說家》筆會。
由于賢亮的鼎力相助和出版社編輯們的廣泛邀請,《小說家》筆會可謂名家云集。筆會分為上半月、下半月兩期舉辦。僅上半月就有陸文夫、馮驥才、李國文、鄧友梅、從維熙、張賢亮、張潔、程乃珊等當代文壇最活躍的代表性作家到會。這使我十分感動。
當時還在改革開放初期,賓館的條件遠不如現在。居住環境應說尚可,餐飲條件卻十分之差,大盆盛菜,大盆盛飯,吃得好壞暫且不論,只那亂亂哄哄的環境就很難使作家們適應。大家雖然沒有一字怨言,但我心中卻十分不安,很覺對不起大家,急得我滿嘴起泡。后來幾經斡旋,才找到一個小屋,總算有了一個安靜吃飯的地方,而且也盤子是盤子、碗是碗了。為了對朋友們表示謝意,出版社曾在當地的起士林西餐廳聊設小宴招待大家一次。這小宴卻使我出了一個大洋相。我自幼生活在農村,從來不知西餐為何味,以致在服務員問我點什么菜時,居然說不出一道菜名。沒有辦法,只好說了一句大實話:“中餐嘛,咱們天天吃;西餐嘛,咱們沒吃過。你就看著安排吧。”此語一出,竟引出在座者一陣大笑。從此,成為話柄。后來,賢亮居然將我這句“名言”寫進他的小說《浪漫的黑炮》。我得知以后,電話上“批評”他“不夠意思”,他卻在電話那端慢條斯理地說:“那也是一個正面人物嘛!你這話有獨特的幽默感。”
《小說家》北戴河筆會是一次名副其實的會議。每天上午,大家坐在一起研討當代小說創作的問題。作家們暢所欲言,發表了許多頗具見地的意見。這次筆會還有一個特殊的成果,使我喜出望外,那就是大家商定由王蒙、陸文夫、蔣子龍、馮驥才、李國文、鄧友梅、從維熙、張潔、張賢亮等共同搞一項“同題小說”的創作活動,題目定為《臨街的窗》。此類小說創作活動應屬首創,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也只有過朱自清、俞平伯等寫過同題散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一個先例,當時曾產生很大社會影響。因此,消息一出,全國關注,很多媒體廣為傳播,一時成為文壇佳話,《小說家》也因此而廣受贊譽。
誠如賢亮所言,他與“百花”的關系,是很深厚的,從社長、總編到司機、工人都是他的好友。他的第一本小說集《靈與肉》是“百花”出版,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男人的風格》是“百花”出版,他的第一本散文集《飛越歐羅巴》也是“百花”出版,他的許多小說曾在《小說月報》轉載;“百花”還給他出過《張賢亮選集》……按照他的說法:“提起‘百花’,我每每有種親切感和自豪感。”作為“百花”的老編輯,我覺得“自豪”之說似乎有些過譽,但“百花”乃至天津文藝界確有許多賢亮的朋友。他每次來津,大家總要坐在一起海闊天空地說說笑笑。記得他寫完《習慣死亡》,來“百花”送稿,當時恰好王蒙、李存葆、馮大中等朋友也來天津,我曾請子龍、驥才、范曾和他們一起在正陽春鴨子樓吃飯,那時他正準備與驥才同赴美國愛荷華參加聶華苓女士舉辦的筆會。席間談到他的小說《習慣死亡》將由“百花”出版,范曾當場毛遂自薦:“賢亮,我給你畫一個封面如何?”賢亮當即表示:“那當然很好!”不久,范曾便畫來一幅《山鬼》,這就是《習慣死亡》封面的題圖。
1993年,我從百花文藝出版社調到新聞出版局機關工作,當時賢亮也已經“下海”,很多精力放在了他那鎮北堡西部影城的開發上,彼此的聯系也就很少了。還是西安舉辦圖書訂貨會的那一年,我們在一家賓館的前廳不期而遇。賢亮還是那樣熱情,還是那樣爽朗,還是那樣愛開玩笑。當時可能是兩家出版社同時來車接他參加售書活動,因此他一見我便嘻嘻哈哈:“咦!咱們法清也來了?瞧,你這當官的還不如咱們這老百姓。你一部車子,咱們兩部車子。哈哈!”
陳冰同志去世之后,我協助他原來的秘書陳繼亮編輯《陳冰文稿選集》,為了使讀者在閱讀陳冰其文的同時,進一步了解陳冰其人,我曾約賢亮寫一篇懷念陳冰同志的文章。他欣然同意并很快交稿,文中談到陳冰同志在寧夏工作期間,落實知識分子政策,關心知識分子生活,與知識分子交朋友的種種情況,感激與懷念之情溢于紙外。
(選自《朔方》201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