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玉門關,本是中原世界的終點,因為絲綢之路的開通,成了走向西方更廣闊天地的起點。相逢與離別,故土與異域,漢風與胡夷,農耕與游牧,征伐與貿易,殺戮與和平,對峙與融合,繁榮與沒落……無數條歷史演變的軌跡源于此,匯于此,亦終結于此。
2200年后,當我乘坐汽車沿著干涸的疏勒河谷穿行的時候,我想象著當年張騫的馬隊看到這片豐饒的綠洲時是怎樣的興奮,那時的疏勒河水量充沛,河畔芳草鮮美,成片的胡楊木枝繁葉茂。如今,這片河谷僅剩下了風化的河床,皸裂的土地在風沙的侵蝕下早已化作飛揚的塵土,沿著枯澀的風遠去的軌跡奔波向未知的地方。
曾經豐榮的河道,早已變成了大地體內的一道隱秘的傷痕,唯有粗糙的碎石和蒼老的駱駝刺將這些濕潤的記憶覆蓋成年邁的足跡。這一路,我無法想象當年絲路雨花的繁華,寸草不生的戈壁上不見昔日商隊的馬匹和駝鈴,只有一組駝隊的雕塑倏忽從車窗邊掠過一一當地司機告訴我,我們正經過野駱駝自然保護區。
茫茫的戈壁,無垠的砂石,稀疏的紅柳,矮矮的駱駝剌,這些單調的景象構成了我視野中的全部。荒涼,不可拒絕地撲面而來,遠古的豐饒的生命殞滅在滄海桑田的自然變遷中,古代典籍中的記述仿佛渺遠的傳說,遙不可及。汽車輪胎碾壓砂石,發出低沉的“嘶嘶”聲,這些粗糲的砂石似乎對現代化的交通工具充滿了抵觸,也許停駐大漠記憶里的,依然是抑揚頓挫的馬蹄聲,以及那一陣陣悠遠空靈的駝鈴。
二
尋訪玉門關的道路是用漢長城的遺骨鋪就的。
其實,這里沒有路,我們的汽車只是沿著之前汽車行駛后留下的軌跡行進罷了。在時間的長河中溯流而上,我隱約看到這條道路的源頭直指大漢王朝的邊疆。
如果說,明長城屬于山石,那么漢長城則屬于砂土。它不煊赫,不恢宏,仿佛一條巨蟒匍匐在地上。兩千年前的河西走廊還是一片豐饒的草原,一馬平川的原野上幾乎無險可守,更尋找不到堅硬的石塊。守衛大漢邊疆的將士們便夯土為墻,在邊陲筑成了一道土質的長城。漢長城的建造因地制宜,玉門關一帶的長城多為砂土壘成,而位于烏拉特后旗烏力吉蘇木北邊的長城則是外表用石頭堆砌,內部包上砂土。走勢也大多遵循山川的形勢,壕溝、烽燧臺、關城均與地理條件相契合,在自然環境惡劣的西域努力捍衛著一個王朝的威儀。
兩干多年的滄桑巨變讓昔日的漢長城變成了斷斷續續的音符。由于風沙的掩埋和自然風化,長城大多已面目全非,或被夷為平地,或被削減了身軀,偶有一些烽燧臺孤零零地矗立在荒漠里,像散落在地上的珍珠,一顆顆連綴起項鏈的輪廓。
玉門關附近的漢長城屬于保存較為完好的部分,在其表面,一道道溝壑像皺紋一樣深深凹陷進去,細碎的塵土填充在罅隙間,手指觸摸處,流沙窸窸窣窣地滑落,像是一位老態龍鐘之人,在人們不經意的詢問下,抖落了滿地殘破斷續的回憶。
殘垣斷壁,更能勾起人們對過往時代的猜測和想象。
從蘭州乘坐火車去往敦煌,一路上會陸續經過當年大漢王朝設立的軍事重鎮。武威的銅奔馬、張掖的大佛寺、酒泉的美酒傳說、敦煌的沙山壁畫,這些美麗的故事和藝術珍品散落在歷史的畫卷上,濃墨重彩地在戈壁灘上鋪陳開來,戛然而止在漢長城的身軀下。這座夯土筑就的城墻,讓中原文化西去的步伐劃上了一個休止符。這里是絲綢之路的起點,在換取了通關文牒后,長長的駝隊繼續西去,將燦爛的東方文明帶向更遙遠的地方。
漢長城,在流沙之中矗立了千年。歲月風化了它憔悴的面容,佝僂了昔日偉岸的身軀,而它,依然默默地守望著腳下連綿不絕的風塵。那一具具血氣方剛的肉體早已失散了溫軟的質感,吶喊與廝殺聲凝固在堅硬的夯土上,觸碰在指尖,只感到一種聲響擊打在內心,厚重而深遠的觸動,擲地有聲。
你在守望什么?守望何方的未歸的征人么?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里人。”風無言,城無聲,征伐中的榮辱悲歡都化作了詩中的懷想。
三
一塊斑駁的碑,告訴人們那座覆滿砂土的城便是玉門。
昔日大漢王朝的邊關,如今孤獨地守望在茫茫黃沙之中,屬于它的時代已經遠去,對于這座恪盡職守的關隘來說,跨越千年的守望仿佛只是針對歲月的一種無聲的抗爭。春風,過于遙遠,長途跋涉失散了江南的杏花春雨,數千年來,終究只能帶著期盼與之對望。何日,這個濕潤的綿軟的夢才能拂綠玉的肌膚?
方形的城,棱角已不再堅毅,千年風沙的打磨已讓方城的轉折處變得柔滑。方形,暗合了中國人“天圓地方”的傳統宇宙觀,即使遠在邊陲大漠,中原文明的樸素思想也潛移默化地滲透至此,在茫茫風沙之中樹立下一個民族的坐標。
城池腳下,幾株駱駝刺偎依著土城壁艱難地生存著,并不巍峨的城墻多少為它遮蔽了一些風沙,在荒涼的戈壁灘里,玉門關成了唯一遮風避塵的依靠。
這座千年的遺存,因了唐人的那句詩而名垂千古。
我沿著漢長城殘破的骨骼一點點走近這座謎一般的關口。玉門關,僅剩一座四方形的夯土城堡,與無數流動的沙丘一樣,它毫不起眼地匍匐在大漠中央,若不是那塊石碑,怕會讓不少前來瞻仰的人與之錯過。城門像是隨手撕開的一道口子,光線從縫隙間穿過,就這樣連接了塞外與中原。
自然總能粉碎一些虛妄和狂傲,洗滌一些污垢和喧囂,最終成就一曲曠世絕響。
粗糲的砂石在風中旋轉,有時候會突然出現一股直徑幾十公分的氣流,打著轉兒一路逶迤而去,在平坦松軟的戈壁灘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印痕。當浮沙飄散,偶爾會露出一些五彩的石塊,有的呈墨綠色,有的呈棕黃色,也有的一半乳白一半透明,分辨不出它們是由什么成分構成的,只能感覺到在大自然的腹地里,什么樣的奇跡都可能發生。也許,我隨手撿起的一粒黑色的石塊,堅硬的外殼下呵護著的就是一顆光彩奪目的心。
循著昔日淘金者的足跡來到這里,我并不想掘開大地脆弱的肌膚,我所撿起的石塊,只為了緬懷那一段浩渺的歷史,只為了寄托心中的那一份崇敬。
四
玉門關,西域荒漠里一個耀眼的漢地文化坐標。其實,真正的玉門關到底在何處至今仍是一個未解之謎。
有人說在安西附近,后來埋入水中,不復存在;有人說許多關隘都曾用過這個名字,最初使用的是嘉峪關;更多人將探尋的目光投向了敦煌西北的小方盤城。也許對人們來說,玉門關是一個存在于文化脈絡里的名字,它應該位于某個荒無人煙的戈壁之中。就在茫茫祁連山下的大漠里,有一片狹小的綠洲,綠洲之上,聳著一座孤城,孤城之內,幾縷羌笛悠揚,望穿杏花春雨。
當地司機張師傅告訴我,玉門關最初的城門是用和田美玉鑲嵌裝飾的,陽光照耀之下,散發出五彩光芒,能照射到數十里外的大漠深處,遠道而來的商隊循著玉的光芒就能找到入關的路。
這是一個令人遐想的傳說。張師傅相信這是真的。我也愿意相信。
——若不是因為天下罕見的美玉,這座夯土堆砌的城堡怎會擁有如此華美的名字?
想象著,當華美的玉石一車車從這座夯土筑成的關口通過,美玉的光芒照亮了土城灰蒙蒙的臉。美玉為一座普通的城門描繪了畫龍點睛的一筆,讓千年后的詩人王之渙將滿腹的詩情揮灑于此,“春風不度玉門關”,多少豪情和悵惘化作了雄關美玉之間繾綣的凝望。
孔子說:“君子比德于玉。”以“玉”來命名一座邊關,是否為了彰顯大漢王朝統治者德治天下的夙愿呢?
五
回到1500年前的大唐,如果我是一名士兵,當我被征召戍守玉門時,我不會知道,這一路將會何其辛勞……從鵝黃柳綠的江南,我跟著同鄉集聚到中原,接著便趕赴風沙渺渺的大漠。每日徒步一百多里,不知道走過了多少天,我看到腳下的黃土變成了石塊,草地不見了,樹木枯萎了,河流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死水塘。武威、張掖、酒泉、敦煌,這些陌生關隘一個接著一個出現在眼前,西出敦煌城時,漫天風沙迷住了我的眼睛,前方是無垠的大漠,沒有道路,只有一個既定的方向,那就是玉門關。不知道又走了兩天還是三天,終于到了關城下,我的鎧甲上已經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砂土。原來從敦煌到這里,我們在海一樣的大漠里足足走了兩百里。
我問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兵,何時能歸鄉?老兵笑了,這里離家十萬八千里,走一輩子也走不回去。是啊,看一眼關外的大漠,腳下的勇氣就蕩然無存了。
凝望玉門關,我忽然體會到了這座關城在戍守邊疆的將士們的生命中,蘊含著怎樣的宿命般的意義。
在玉門關周圍,散落著一座座“積薪”遺址。薪,是一種用來焚燒的柴火,當有緊急軍情的時候,烽燧臺上的士兵就點燃柴火,滾滾濃煙直沖云霄,向守城的軍隊報信,據說,這些煙火在三五十里外都清晰可見。在這片漢軍守衛的邊關遺址附近已發現了十五堆積薪,與大漠呈現出同樣的顏色,像一座座天然生成的小山包。天長日久,那些柔軟的柴木已經變得無比堅硬,彼此緊緊黏合在一起,如同化石。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一座玉門關,扼守的是一個帝國的威儀,同樣也扼守了每個征人一生的時光。
玉門,終究不缺風的光顧,五月西風烈烈,春的氣息依然渺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