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子平生,辛勤幾年,始有此廬。也學(xué)那陶潛,籬栽些菊;依他杜甫,園種些蔬。除了雕梁,肯容紫燕,誰管門前長者車。”
那日,竹山先生停留在陽羨幽篁山下的廬屋,閑坐庭院,把玩紫砂,呷一口新茶,馥香自墨間潺潺而流。一氣呵成,擲筆而去,只留下一串爽朗的笑聲和門口發(fā)愣的訪者。陽羨有屋,哪管紅塵世俗?
我識得陽羨,有些年頭了。
彼時在上海做旅行書籍,江南一帶來回奔跑,滬上人家、浙里山澗、蘇街水鄉(xiāng),莫有不識之處。年輕時有好勝之心,不甘落人話柄,遂剪去了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削尖筆鋒,武裝強勢,在文章上,自然也常常寫得毫不留情。
初見陽羨,約在四五年前,被派遣自駕到宜興,暗訪一家才剛開業(yè)的精品酒店。國內(nèi)酒店素有星級評比,“精品酒店”在21世紀(jì)初才引進國內(nèi),最初只活躍在一線大城市。2010年之后,浙江開始大興“精品”概念,在鄉(xiāng)間引進設(shè)計感極強、高端配套卻不與星級酒店爭風(fēng)吃醋的小型酒店。
同行放風(fēng),言宜興竹海之外,新增一家“精品酒店”,其裝飾,配套,院落環(huán)境,都堪稱江蘇首例。待我們潛行過去,小住一晚,卻大失所望。酒店雖是巧借“精品”名目,園內(nèi)亦配有釣魚池、曬陽臺、登山道,小竹林翠掩食府,意境倒是有了幾分,偏偏內(nèi)飾一如市區(qū)老式酒店,風(fēng)格陳舊,設(shè)計中規(guī)。總而言之,換個葫蘆賣老酒,白白浪費了一片翠竹天趣。
假如,設(shè)計再大膽一點,擺設(shè)再放肆一點,酒店就可以打破常規(guī),多那么一點新意,一點溫馨,成為“精品”。
那次旅行,酒店沒有滿足心愿,歸滬途中,路過陽羨卻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當(dāng)時正值陽春四月,新芽吐綠枝頭,車子開過一條翠綠的林蔭小道,隱隱還能看見小雀兒在樹與樹之間來回穿梭。恰是一縷陽光透過從樹蔭中穿透,手挎竹籃的老嫗從一座黑瓦白墻的房屋走出,她并不掩門,悠閑地從穿過馬路,隱沒在一片綠色的海洋中。
我們停車注目,打開車窗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片綠海是有香氣的。迷惘當(dāng)中,我們跟隨著茶園的主人走進了茶園。這個名為“湖?”的小鎮(zhèn),幾乎家家都有茶園,茶農(nóng)的房屋,一如江南本性的黛瓦白墻,隨意地建在路旁。茶園的主人,把自己房屋改建成“農(nóng)家樂”,以山竹、野菜等當(dāng)?shù)靥厣珵榻?jīng)營,款待來往竹海的游客,偶爾捎賣陽羨茶.特產(chǎn),效益不高,一家人卻自得其樂。
不得不說,城市水泥森林住幾年,人會變得性情燥,舌苔厚,嘴易挑。沒想到,在茶園家的那頓晚飯,卻給麻鈍的舌苔好好地刮了一次毒,吃出一番韻味。上菜前,涼拌櫻桃紅蘿開胃,脆生生,酸酸帶甜,還有一陣麻油香,令腸胃打開饑渴之門;正菜咸肉燒竹筍,竹筍嫩滑可口,清甜帶甘,下口之后,蘇東坡那個吃貨在腦海中久久回蕩不散,原來“寧可食無肉,不肯居無竹”不是古人留下的傳說,而是我們之前沒有吃到這么美味的竹筍。馬蘭頭、地衣、銀魚、白蝦、溪蟹,還有陽羨民間特色——烏米飯,主家雖一直歉意“農(nóng)家小菜,不成敬意”,此山昧珍饈,卻成了我們當(dāng)年吃過最好的美食。
飯后,再來一杯綠茶青芽漱口,齒留香,風(fēng)合暖,聆聽著屋外蛙嗚風(fēng)沙,和主家閑聊茶事,心蹙地變得寧靜下來。當(dāng)晚,熱情的主人留我們住在他家,在二樓給我們收拾了兩間客房,雖然簡單,卻住得極其愜意。
“精品”沒有發(fā)現(xiàn),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民宿”。
歸去之后,“湖?”二字,便長留我心上,每每飲著茶家贈的陽羨茶,回味著那日遇見的人和事,心頭總有想再去看看的沖動。再回滬上,文章行事,不再似以前那般張揚跋扈,頭發(fā)也一寸一寸留長了溫柔,終于定居金陵,留在了“春風(fēng)十里不如你”的江南。
此后,與陽羨的緣分就此結(jié)下,機緣巧合之下,我?guī)缀趺磕甓家ヒ淮我伺d。在每年一次的“宜興之旅”中,我親眼看著這里變身“骨骼清奇”的世外桃源。沒有工業(yè),沒有污染,沒有荒蕪和垃圾,汽車所到之處,處處花香清麗,街道潔凈。
我們曾經(jīng)住過的湖?農(nóng)家,一開始也做起了粗糙的“農(nóng)家樂”,老式的房屋,廉價的房費,簡單的農(nóng)家菜,因為竹海的旺季客流,帶動了一地的百姓爭相將自家空房騰出來,以分得一杯“旅游羹”。但終究,因為愿意享受“鄉(xiāng)土寧靜”的人太少,而難以留住挑剔的城市來客。
很快,“農(nóng)家樂”開始被經(jīng)濟型的小客棧所取代,我們?nèi)ツ暝诤?鎮(zhèn)邊上一個叫洑西的村子里采風(fēng),發(fā)現(xiàn)這個村莊正在開始走出“鄉(xiāng)土”路線,在當(dāng)?shù)刈畲蟮霓r(nóng)家樂“籬笆園”的帶領(lǐng)下,把洑西村當(dāng)?shù)乩习傩占腋慕ǔ伞懊袼蕖薄_@個村子不大,人口不多,房子都是黑瓦白墻的江南風(fēng)格建筑,馬路和村子都非常干凈,小片的竹林和村子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山上引流下來的小溪,春水潺流,清澈見底。早起的老人們,悠閑地坐在村口談天說地,籬笆園的住宿風(fēng)格偏向酒店,設(shè)計簡潔大方,空間大,住起來舒服,但還是有在城市的味道。村中的幾個“驛站”,以斗笠、鳥籠、棕毛、竹具、藤藝為元素,把客棧裝飾成小清新的居家風(fēng)格,比之前的農(nóng)家樂多一分情調(diào)和溫馨。
那時候的湖?小鎮(zhèn)“客棧”,物美價廉,居住隨意,卻也只能住個一兩夜。
直到后來,竹山先生躲在湖?的一個小院落中,擲筆狂笑而去,寫下“老子平生,辛勤幾年,始有此廬”一詞,世人才發(fā)現(xiàn),湖?早已變成了另一番模樣,我們曾經(jīng)住過的客棧,亦上升成了真正的“民宿”。
是的,民宿。
別墅式的獨棟建筑,簡歐的風(fēng)格,原木低矮的木柵欄,種滿了芬芳的玫瑰花。推開齊腰的木門,是小小的庭院,擺放著秋千,燒烤架,還有稚童的小木馬。清秀的老板娘,圍著亞麻素色的圍裙,笑吟吟從屋里走來,端出來的卻是燃著焦香的咖啡。
她留下了三把鑰匙給我們,自己上二樓找客房,美式鄉(xiāng)村的麻黃吊燈,在樓梯間映出淡黃的光芒。白色橡木小床,田園碎花墻紙,天青色亞麻純色被套,好像我家剛剛裝潢好的臥室,就連枕邊的黑白照片相框和細(xì)頸淺色玻璃瓶上的滿天星,都好像是良人傾心挑選的愛物。窗外濃郁的春光下,又來了一撥人,在庭院里彈琴唱歌,燒烤作樂,竟然完全忘了來尋竹山先生的原意。
這處讓人賴著不肯走的地兒,是“張先生的家”。
“張先生”并非陽羨人,他只是租借了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的舊宅,簽了一紙長年的合約,把老舍變成新宅,用在日本、臺灣、韓國等異域的所聞所見,把新潮的“民宿”風(fēng)格引入到這個寧靜的山村中來,細(xì)細(xì)打磨,放在自己喜歡的家具,種上自己心儀的花,一切看上去,隨意簡約,卻又彰顯著文藝和小資的格調(diào)。
不遠(yuǎn)處的“靜心小屋”和“泠家”都相似而不相同地張揚了這種獨特風(fēng)格。“靜心小屋”看上去更像一個咖啡店,云南客棧,麗江情調(diào)。古典和民族風(fēng)情,在這里得到了很好的結(jié)合,每間客房都用了不同的飾物,即使來過很多回,也住不出同樣的感覺。
你去云南度假,我在湖?閑居,既要美景,何必遠(yuǎn)方?
泠家最吸引的人的地方,是這家民宿的庭院里,種滿了豐滿的多肉植物,多肉和狗,一樣惹人憐愛。院中茶桌上擺放了精致的宜興小陶瓶,粗陶原色坯陶瓶、彩釉漸變小陶瓶、半瓶粗坯琉璃釉……一個個,把玩在手中愛不釋手,不知道竹山先生最愛哪個。
《沁園春·為老人書南堂壁》一詞的意境,終于在湖?得到了詮釋。從“農(nóng)家樂”到“客棧”,再到“民宿”,湖?的度假,也從走馬觀花變成了小住幾日。到如今, “張先生的家”、“靜心小屋”、 “泠家”等文藝復(fù)興的民宿興起之后,這里儼然變成了竹山先生筆下“前籬栽菊后種蔬,雕梁紫燕自家屋”的心靈歸宿。若是竹山先生一直留在故土,放開心懷,我想也不至于“晚年聽雨僧廬下,悲古傷秋到天明”。
若再回湖?,只愿得在山間得一廬屋,與陽羨和風(fēng)長住笑弄垂髫小兒,村中嬉戲,看夕陽西下。
待把舊家風(fēng)景,寫成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