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8年夏天,湖北荊江大堤的蓄洪水位已經(jīng)創(chuàng)下了有記錄以來的歷史最高,一旦決堤,哪怕家住7樓也會被淹。我和全家是在最后一晚撤離至江北的安全地帶,那一晚,十幾公里的路我們走了9個小時。
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晚的景象其實很電影的,很多農(nóng)民趕著牛馬,牽著豬羊在長堤上逃難,場面很宏大,但一點都不慌亂。人們有說有笑,碰見熟人都會熱情地互相詢問:“父母都安置好了嗎?”“東西都帶出來了嗎?”“麻將也帶了吧?”如果不是在晚上,真還以為大家是去趕集。
就在這9個小時里,我好幾次看到一個拿相機的人,他好像是電視臺或者文化館什么單位的。父親認識他,還曾經(jīng)來我家吃過飯。我看見他頂著一腦門子的汗,來來回回地跑,高低換著角度拍我們這些難民。我當時心里好笑:“這人還不趕緊回家收拾東西逃難,還拍什么拍,不要命了嗎?”
那天晚上我們?nèi)页俗詈笠惶舜D移到安全區(qū),此后不久我便離開家鄉(xiāng)外出求學。沒想到我學了攝影,雖然沒能成為一名攝影師,但跟許多的攝影師成為了朋友,特別是那些一聽到風聲就立刻出發(fā)的新聞攝影師,每次獲知他們又在哪里采訪地震、洪災之類,腦子里就莫名回憶起當年我們?nèi)姨与y的場景,而且十分固執(zhí)地認為:逃難的路上,一定充斥著豬、馬、牛、羊,還有那滿頭大汗的攝影師。
有一次,我跟幾位都市報的攝影記者朋友一起吃飯,聊起他們這一年的工作,哥幾個開始合計當年的采訪成果:哪兒的綠藻,哪兒的礦難,哪兒的雪災,哪兒的大旱,哪兒的泥石流,哪兒的沙塵暴,哪兒的臺風,哪兒的……我聽著聽著就笑了,然后笑著笑著就差點兒哭出來。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才是拿著相機的流民,一年到頭竟都在紀錄苦難的路上。
我相信,肯定有一種力量在支撐這些攝影流民的一次次遠行,我更相信這種力量絕對無關金錢和利益,也許是發(fā)生在某一次采訪道路上的小故事,也可能是與生俱來的有關人性的信仰。不管作何原因,我都祝福那些時刻準備出發(fā)的攝影記者:逢兇化吉,路途平安!
說到這里,我還真的懷念當年逃難路上的景象,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那位攝影師當時拍攝的照片,如果還能再見,我一定不會再笑他,一定回一個深切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