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連州的二鞋廠,我見到了高源和她的“中國搖滾十年”攝影展,20年前的影像,現在看來同樣頗具實驗性,同樣符合中國搖滾的內斂與詩化,只是對比照片中的人物,徒增了些許悲涼與傷感。

回到北京,經過幾番溝通,終于在一個冬日的夜晚,見面采訪了高源。她約我在一家位于CBD的藏學茶舍會面,高源在這里學習藏語。40分鐘的對話很簡短,但也很綿長,因為事關攝影,更有關傷痕滿布的中國搖滾。最后,我們聊到她影像中那些已逝的人和物,直到感性的她言語哽咽,淚光婆娑,我們便果斷、及時地結束了這場談話,因為無論是攝影還是中國搖滾,對于高源來說都太沉重,她為此付出了青春、夢想,甚至是愛情。
雙腿夾著靈魂,趕路匆忙——張楚
應該是15年前吧,我來北京求學,住在姐姐租的小四合院里,那時候姐姐交了一個男朋友,喜歡彈吉他、寫詩。有一天姐姐不無炫耀地給我看他男朋友寫的詩:“你坐在我對面,看起來那么端莊;我想我,應該也很善良;我打了個哈欠,也就沒能壓抑住我的欲望;這時候我看見,街上的陽光很明亮……”我問姐姐確定她男朋友說是他自己寫的?姐姐用傾羨的語氣說:“是啊是啊,他寫了好多!”然后我就用一個過來人的口吻回答:“哦,這是張楚的歌詞?!蔽也恢澜憬闶欠褚驗檫@件事跟我那個倒霉的“前姐夫”分手的,只是后來姐姐喜歡上了張楚,并至此不渝。

講這個故事,是想說對于70后的這代人而言,其實還是蠻幸運的,那時候沒有“超女”、“快男”,沒有各種“好聲音”,連港臺流行金曲也就那幾大“天王”而已,所以真正的好音樂,還是有人聽的,不像現在,紛繁復雜反而聽無可聽。
我記得第一次看到高源(當時叫高原)的名字,是在一本叫《通俗音樂》的雜志上,小小、薄薄的一本,出了幾期就???,我對搖滾音樂的所有入門知識,都是從它而來。雜志里提到了高源,并刊登了幾幅她為當時搖滾樂隊專輯拍攝的攝影作品,此后我便開始留意她,《山河水》、《艷陽天》的專輯里也附有她的作品。那時候,我對攝影跟對搖滾一樣懵懂,只知道高源的影像不做作,也不輕飄,沉穩得很。
此次談話,我才了解高源是正經攝影學院派出身,她是中央工藝美院攝影教研室的第一期學員,師從已故的韓子善老師。在那個時代,攝影教育在國內才剛剛起步,對國外攝影師和攝影流派的介紹遠不如今。但高源卻在出道之時,就天然具有一種跨越時代和地域的國際影像風格,因此被“魔巖文化”聘為專職攝影師,專門為中國搖滾樂隊拍攝專輯和演出。當我例行公事地詢問她,是否了解中國攝影界的種種情形時,我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我很少關注攝影圈的事,除了此次在連州(2014年連州國際攝影年展)的展覽,我只在今年(2014年)8月與一位美國的搖滾老頭Andy Summers(Police樂隊吉他手)辦過一個雙人展,至今也沒出版過畫冊。”

我相信對于中國攝影圈,高源確實像是一個局外人,這不僅因為她所拍攝的題材在國內太“不主流”,也因為她的影像從不琢磨人物的血肉之軀,她是用她對中國搖滾音樂人的純熟理解,經驗式地手到擒來,她拍下的是中國搖滾的靈魂,所以絲毫不顯慌張。
是誰出的題這么的難,到處全都是正確答案——何勇
我一直簡化地認為:搖滾音樂跟紀實攝影一樣,都是向人、向社會提出問題的,搖滾音樂應該是一種問題音樂。只是當下,中國的搖滾音樂(非以搖滾為名的流行音樂)與紀實攝影一樣,生存環境太過惡化,音樂人與攝影師甚至不可能正常地維持生計,能以作品換來繼續創作的資金都屬奢求。為什么?因為大多數人在物質世界里奮力攀爬,他們來不及向精神層面提出問題,更別說想要解決問題了。而那些在精神上時刻警醒,并向世人提問的人,他們的物質世界往往糟糕透頂。

采訪時,我本來從意識形態上給高源留了一個龐大的話題:“對比國外,你覺得中國搖滾音樂最缺少的是什么?”沒想到她脫口而出:“缺錢!”猛然聽到這個回答,我差點自豪到淚奔。是的,沒錯,是自豪,中國搖滾不缺少才華、不缺少磨礪、不缺少厚重的底蘊與歇斯底里的決心,缺少的僅僅是錢,我怎能不自豪呢?提到當年的“魔巖三杰”,高源說當時的搖滾一代早就過了血氣方剛的年紀,但他們還是沒有妥協,他們只是在失望中學會了沉默,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其實,生活曾使高源一度放下相機,而同樣是生活的境遇讓她又在塵封多年之后再度重操舊業。我問她有沒有習慣性地整理之前的舊作,那些可都是記錄了一個時代的珍貴影像。她說她從不覺得自己拍攝的照片有什么特殊的價值,在家中也是隨意安置。很多年前曾經試圖整理,但翻開的時候,發現照片中的人物已物是人非,例如已逝的張炬、丁毅,還有久陷病魔的何勇,看著這些昔日意氣風發的好友,高源泣不成聲,當時的她只能迅速把這些照片重新掩埋,不敢再碰。5年以后,Lens雜志準備為高源出畫冊,她又一次打開塵封,但還是無法釋懷,直到2年前,第三次面對這些影像時,才釋然了些。我想像我這樣的“局外人”,是永遠無法理解這種傷痛的。這可能就是攝影之殤,一個旁觀者觀看起來尚且唏噓不已,那這些影像的制造者,自然會時時遁入回憶之中,難以平復。
地獄,天堂,皆在人間——竇唯
有一次我跟老婆、岳父岳母在燕郊打車,上車后發現車里放著竇唯的音樂,我側目觀察了一下出租車司機,隨后問道:“《山河水》?”司機上下打量了我好幾輪:“看你年紀不大啊,怎么也知道這個?”接著閑聊了幾句。下車的時候,司機很豪邁地一揮手:“走吧,免單!”弄得岳父岳母云里霧里,其實也就幾塊錢的事,氣氛整得挺蒼涼。

說實話,那一代的搖滾音樂人,現在還在堅持高水準創作的,恐怕就剩竇唯了吧?盡管微信里發他的畫作,比談論他的音樂更起勁。采訪高源前,我就知道竇唯是無可避免的話題,還好她主動說起,并稱之為“小竇”,這讓我也輕松了許多。高源拍攝過的樂隊和音樂人非常多,“唐朝”、許巍、汪峰、順子、“花兒”等等不一而足,我問她給樂隊拍攝收費高嗎?她笑著說:“大多是朋友,很便宜,有些就不收費了?!币舱且驗楸舜说呐笥呀巧咴磁c她鏡頭前的樂手之間,不存在明確的雇傭關系,她說沒有人會要求她如何去拍,在拍攝時也不會有太多限制,最后的作品雙方卻都能認可。
高源的作品很現代,也很細膩,從她展覽的這18幅作品中,我們看不見嘶吼、狂躁、跳動、憤怒等等普通人對搖滾的粗淺認識。相反,她的影像異常安靜,甚至具有雕塑般的凝固美,這像極了那個時代的中國搖滾:立場鮮明卻態度平和。這也證實了高源對搖滾音樂或者說中國搖滾音樂的深刻理解。雖然搖滾和攝影都屬于舶來藝術,但經過有著強大本土文化精神的藝術家們的數次改良,這兩者的“本土化”帶來了更多的東方式哲學思考。從技術層面說,中國音樂人給中國的搖滾加入了民樂,笛子、三弦、嗩吶甚至古琴,從而在思想層面使之變得更有東方意蘊;而中國的攝影師則把中國繪畫中的氣韻、骨法、象形、賦彩移植到了攝影中,使之在描物的同時更能達意。高源的影像即是如此,她似乎刻意拋開了攝影最具強項的故事表述性,而選擇現實生活中的抽象面呈現于此。高源的作品還時刻透露出一種類似于搖滾的頹唐,不消極但有些讓人不安,這似乎又象征著多舛的中國搖滾的命運,無法到達天堂,甚至入不得地獄,只能在人間游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