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達544頁的《快照集》涵蓋了艾略特一生的重要作品,它們來自兩架相機,一架用于工作、一架用于愛好。兩架相機的作品一同向世人展現(xiàn)了人間悲喜劇。艾略特睿智地通過照片向人們展示了悲劇與慘劇,喜劇與鬧劇的區(qū)別。在《快照集》中沒有饑饉與戰(zhàn)爭,也沒有聚光燈和名利場。有的,只是生活,命運,我們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命”。

艾略特·厄威特的照片比他的名字更容易被人記住。如果說他的名聲只限于攝影藝術,那么他的照片早已享譽世界。那張尼克松與赫魯曉夫在博覽會上爭論的照片,早已成為冷戰(zhàn)的象征之一而被無數(shù)報紙、雜志、網絡所轉載,甚至出現(xiàn)在教科書或歷史課試卷上。而另一張,皮靴與小狗,則成為攝影界最膾炙人口的作品,任何一位對攝影略有了解的人,都會與這張作品混個臉熟。

當有人問起艾略特·厄威特照片中的戲謔色彩,他說:“我在一本正經地做一個不正經的攝影師。”這句話實在太謙遜了,就如同《快照集》這本書的名字。
“快照”是個隨便的詞,在某種意義上關聯(lián)著我們用拍立得或智能手機拍照片時的輕快感受,無關宏大主題與公共性質。人們或許很難將“快照”與艾略特瑪格南攝影師的身份聯(lián)系在一起,毫無疑問,如今87歲高齡的艾略特是瑪格南黑白時代的“新新人類”:他將攝影師的職業(yè)與攝影的愛好明確區(qū)分,甚至,除了一臺“干活用的相機”,他通常還要帶一個“愛好用的相機”出門——正是那臺著名的舊徠卡M3;他拍的犬照舉世聞名,為了讓拍攝對象跳起來,他曾趴在地上狂叫,試圖激怒對面的狗兒。
艾略特生于法國巴黎,父母是俄國人,1939年,在二戰(zhàn)爆發(fā)的第五天,他們一家抵達美國紐約。他會三門外語,但不包括英語,在語言不通的陌生之地,少年艾略特的視覺探險開始了。這或許不足以解釋他一生對視覺的癡迷,卻可以使我們從另一個角度體察艾略特對于眼睛的信任、對于影像雙關語的熟稔,以及對世界和他人孩子般的好奇凝視。他喜歡人們在走馬觀花看完他的照片之后,倏然覺得方才的自以為是恰好中了攝影師的圈套,于是,觀看再次發(fā)生——精準構圖中的更多元素被發(fā)現(xiàn)(而它出現(xiàn)在照片里絕非偶然或巧合),抽離于本意的更多奧妙被收割(不是布列松的“決定性瞬間”,而是艾略特的“創(chuàng)造性順從”)。
對于《快照集》,我相信,觀看這一簡單行為亦難線性前進,你將無數(shù)次折返原地,去核實或去重判一張照片,你將驚訝于自己對圖像的記憶竟如此深刻,而這正是艾略特按下快門之前的預判:“如果你所拍攝的主題是永恒的,那么時間打不倒它們。”
即便你在往后讀的過程中一直往前翻,閱讀艾略特跨半個世紀、總量近500張的“快照”依然是一段妙趣橫生又感人至深的觀看體驗。他的老朋友山姆·霍姆斯曾寫道:“有時候,艾略特的照片是天才頭腦強加在現(xiàn)實之上的產物。”在這些“產物”中,有狗、有鷺鷥、有野貓、有排屋、有街景、有黑澤明、有安迪·沃霍爾、有盡情歡笑的瑪麗蓮·夢露、有孩子氣的卡斯特羅、有肯尼迪遇刺后悲傷的肯尼迪夫人、有趴在羅伯特·卡帕墓碑上哭泣的母親、有冷戰(zhàn)時期尼克松怒指赫魯曉夫鼻子的經典之作,有“美國民權時代”黑人在標記著“有色人種”的水龍頭下飲水的歷史片段。
半個世紀的人間悲喜劇貌似被混雜排列,背后卻有著創(chuàng)造圖片間視覺雙關關系的精巧刻意。快照被分為“讀”、“憩”、“觸”、“立”、“戲”等9個類別,這種編排來源于幾十年累積后圖像間潛在關聯(lián)的浮現(xiàn),或純屬巧合,或草蛇灰線,卻無疑反射并印證了艾略特貌似荒誕取巧、實則平和堅韌的攝影態(tài)度。艾略特為“看”的本質著迷,他鏡頭中的普通人與名人一樣美好,他的幽默、平等與寬仁附著在每一個膠片顆粒上。

我們身處不同的環(huán)境、懷抱各異的情緒翻看這些快照,艾略特所截取的瞬間使我們放棄了對意義和價值的疑惑與爭論,回歸至各自簡單的喜悅與傷懷之中。評論家拉爾夫·哈特斯利多年前為艾略特的照片寫評論說,“他讓人間喜劇更易承受”,事實上,人間的喜劇和悲劇,在艾略特的照片里好像全都更易承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