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母愛

朱平兆

超級母愛

朱平兆

賈君鵬從來沒親眼見過母親擺地攤的情景，他腦子里的母親和城管模糊朦朧。當他招考被錄取時，那個不確定的城管就成了他自己，他想，要是我穿上城管服裝突然出現在賣水果的母親面前，會怎么樣？

做城管得從見習開始，曾偉不是賈君鵬想要的老師。賈君鵬希望的老師成熟穩重一身正氣，曾偉的形象相距十萬八千里。賈君鵬作為一名新城管，無權挑選自己的帶教老師。媽啊，賈君鵬看到曾偉時，在心底叫苦不迭。

賈君鵬第一次見到曾偉在穆隊的辦公室。賈君鵬已經聽了局長的動員報告，局長闡述了城市管理的重要意義，分析了城市管理的實際，對新城管提出了希望和建議。局長高屋建瓴，抑揚頓挫，說得賈君鵬心里熱乎乎的，想立即趕赴城市管理的一線去。

局長讓隊長們把新人領回去。賈君鵬站在穆隊的辦公桌邊，等待隊長推心置腹地說幾句。穆隊辦公桌上橫七豎八躺著文件資料雜志，玻璃茶杯內壁沉積了厚厚的褐色茶垢，充當煙缸的茶葉罐塞滿各種煙蒂。穆隊什么也沒有說，打電話叫曾偉過來。

曾偉身高足有一米八，上衣敞開著，臉上肌肉橫生，頭光光的。就在賈君鵬感覺辦公室燈暗了一些的時候，曾偉走進賈君鵬的心中，與獅城的那個城管重疊了。獅城有個土匪一樣的城管，母親沒有給賈君鵬描述那個城管的形象，母親通過短信告訴賈君鵬。賈君鵬上大學后，與母親保持著熱線聯絡。賈君鵬父親去世早，母親為供賈君鵬兄妹讀書，一人在獅城賣水果。那個土匪城管白吃了水果，還弄傷了賈君鵬母親的身體。賈君鵬問母親傷在哪兒，厲害不？母親說還好，不肯如實告訴賈君鵬。賈君鵬想去看母親，也想看看母親擺地攤的情景。母親要賈君鵬安心讀書，不讓賈君鵬去。賈君鵬恨那個土匪城管，替母親上網罵，罵城管是狗。網上罵城管的人成千上萬，賈君鵬的罵聲匯入唾棄城管的口水里。賈君鵬看到曾偉時，覺得土匪一樣的城管應該就是曾偉這個樣子的。

隊長扔給曾偉一根煙，自己也叼了一根。曾偉掏出打火機，給隊長點著了，拿挑剔的眼光瞅賈君鵬，仿佛賈君鵬是一棵鮮嫩的菜，帶不帶農藥，很可疑的。穆隊吸了幾口煙，煙霧從鼻孔和口中源源不斷地漫出來，穆隊朦朧了。叫賈君鵬，新來的，曾偉你帶帶他。穆隊隱藏在煙霧中，聲音有些虛無飄渺。媽啊，賈君鵬理想的道路上出現了重大阻礙，感覺被出賣了。還在賈君鵬熱衷于網上罵城管的時候，母親叫賈君鵬不要罵了，罵會傷害好城管。母親也碰到過好城管，母親要供賈君鵬兄妹讀書，還給賈君鵬買手機電腦，需要好城管。母親希望兒子好好讀書，將來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母親在賈君鵬心中親切而偉大，賈君鵬想來想去，決定做城管。賈君鵬從虎城大學畢業后，就報考虎城的城管。

曾偉吐出的煙圈圓圓的，一個個飛向賈君鵬的頭頂。賈君鵬感覺頭上的帽子有點沉，仿佛那些煙圈都壓在賈君鵬的帽子上。媽，我會忍耐的，熬過見習期，再按您的要求做好城管。水果水果，西瓜芒果。賈君鵬眼前出現了獅城街上騎三輪車吆喝的媽媽。騎著三輪車吆喝是母親描述的，早已在賈君鵬腦海里化作動態的形象，三輪車上的水果會根據季節變化，母親吆喝聲也隨之改變。賈君鵬的心與千里之外的母親連接著，就像是手機的信號，一按發送鍵就與母親接通了。

賈君鵬考城管時，筆試成績不是十分理想，按三比一錄取，賈君鵬的分數在中間，形勢相當嚴峻。賈君鵬抽到面試題目就蒙了。賈君鵬面試題目是就當下城管和小商販的突出矛盾，談談如何在管理好市容同時改善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思考時間只有一分鐘，時鐘在嘀嘀地行走，賈君鵬頭腦一片空白。媽媽，我怎么辦呢？賈君鵬在心里呼喊了聲，母親就在賈君鵬腦子里鉆了出來。水果水果，西瓜芒果，母親在獅城的街上吆喝。如果小販是你媽媽，你將如何面對，城管應該進行換位思考，帶著情感執法。賈君鵬找到了答題的通道，“我媽是個賣水果的小販，她希望我做城管，一個好城管……”賈君鵬聲情并茂，侃侃而談，博得了評委的喝彩，總成績一躍而上，正式成為虎城的城管。

賈君鵬頭頂的煙圈超過了三十，額頭出汗了，煙圈疊加起來分量也很重。賈君鵬面臨考驗，一點點困難算什么？賈君鵬堅持著，不摘頭頂的帽子，也不擦額頭的汗，站得像軍人一樣。

曾偉被賈君鵬的天真逗樂了，瞅著賈君鵬笑。曾偉在穆隊特殊的煙缸上按滅煙蒂，重重地拍了下賈君鵬的肩膀，做了個跟他走的手勢。穆隊也在茶葉罐煙缸里按滅煙蒂，做出驅趕的手勢。賈君鵬知道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無奈地跟在曾偉身后，眼前一片迷茫。

上街值勤了，賈君鵬很興奮，將城管制服穿得整整齊齊的。曾偉抽著煙，不戴帽子，藍色的短袖襯衣敞開到腹部，幾根黑色的胸毛非常醒目。曾老師，賈君鵬盯著曾偉的前胸隆重地喊。老師的稱呼像是一根無形的鞭子，曾偉微微一驚，不由自主地扣了一顆襯衣紐扣。老師的內心還沒有完全蒙蔽，賈君鵬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曾偉發現了賈君鵬的竊喜，目光在賈君鵬的頭頂掃過，臉上浮現出輕蔑和不屑。

街道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但還算有序。曾偉和賈君鵬走了一程，曾偉臉頰就掛滿了汗珠，襯衣背面濕了一片。曾偉拉起衣角擦了一把臉，站在樹影下，摸出一根煙來。賈君鵬不怕熱，望著曾偉會心地笑。

曾偉抽上煙，臉面鮮活起來。賈君鵬覺得街道整潔，店面亮麗，可以以此為背景拍張照，向媽媽報到。曾老師，幫我拍張照。賈君鵬站好了，摸出手機請曾偉幫忙。賈君鵬親切地喊曾偉老師，曾偉不好推辭。曾偉按下快門，緊接著打擊賈君鵬一下。看你高興的，你知道人家罵我們什么？狗！

我要發給我媽媽。我媽在獅城，是小販，賣水果的，我媽媽希望我當城管，做個好城管。賈君鵬告訴曾偉，動之以情。

曾偉沒有看賈君鵬，他的目光犀利地注視著前方。賈君鵬追隨曾偉的視線向前望，發現有個女人在街上賣葡萄和梨，剛準備開稱。曾偉大步流星地走過去，虎虎生威。女人又黑又矮，不像賈君鵬母親，但賈君鵬還是想起母親來。賈君鵬感覺頭頂之上也有一條街，母親在街邊，若隱若現。快跑，賈君鵬跟隨著曾偉，在心里喊。

賣水果的女人發現了曾偉和賈君鵬，賣水果的渾身都長眼睛，對城管的到來特別敏感，是個成熟的小販。女人迅速放下準備開稱的葡萄，挑起水果就跑，兩個梨從筐里滾落地，她顧不著撿，像球一樣滾進小區去。

媽的，再讓我看見，老子踹死你。曾偉惡狠狠地罵。干嗎不騎三輪車呢，騎三輪車比挑擔省力，賈君鵬在心里說。賈君鵬母親就騎三輪車，三輪車上變幻著不同的美麗香甜。香蕉芒果，桂圓荔枝，西瓜草莓，木瓜蘋果。

賣水果的女人不見了，賈君鵬站在小區門口向里望。女人大概也有一間儲藏室，租來的，里面堆滿了各色水果。賈君鵬母親就租有一間儲藏室，夜里睡在色彩斑斕，香氣四溢的瓜果中間。時間一長，賈君鵬母親身上也有一種淡淡的水果味，木瓜味或者草莓味？賈君鵬對香味不敏感，只感覺這香味很好聞。每年過年在綿羊縣老家相會時，賈君鵬聞著媽媽身上的香味，心曠神怡。

曾偉到了阿拉飯莊門口，老板甩煙給曾偉，點頭哈腰地給曾偉點。曾偉吐了三個圓圓的煙圈，指指飯莊門口的人行道對老板說，這地太臟了，你得洗洗。飯莊門口的人行道上有許多污跡，大概是飯莊占用人行道做早點留下的。應該，應該的。老板喊，霞霞，你出來洗洗地。叫霞霞的服務員出來了，老板告訴她，潑點水，噴些去污液，沖掃沖掃。服務員按照老板的指令干起來。老板請曾偉和賈君鵬進店坐，曾偉進去了，賈君鵬無奈跟進去。

你們也太辛苦了，當六月的大熱天，還得在大街上值勤。這個時候店里還沒有顧客，曾偉和賈君鵬坐了，老板讓人泡茶，將空調出風口對準曾偉，又塞整包的煙給曾偉和賈君鵬，中華牌的。我不抽煙，賈君鵬推拒了。賈君鵬知道，拿人家的煙手短，以后不好管。可曾偉收下了，曾偉給老板介紹了賈君鵬，又對賈君鵬說，阿拉飯莊對我們工作蠻配合的，文明城市檢查什么的，只要打個招呼，阿拉飯莊就把工作做好了。阿拉飯莊的老板高興了，我們應該的，應該的，以后還靠曾隊多多照顧呵。老板哈哈地笑著，把賈君鵬不要的煙也塞給了曾偉。

曾偉和老板聊上了，賈君鵬把剛才拍攝的照片發給獅城的母親。很快，母親的短信回來了，夸賈君鵬英俊帥氣，說很想到兒子管理的街區來賣水果。賈君鵬說擔心自己，能不能做一個好城管。母親鼓勵賈君鵬，一定能的，咱君鵬那么善良，一定能做一個好城管。

曾偉還在與老板漫無邊際地聊。要做個好城管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賈君鵬跟母親說，心里有一種被綁架的感覺。

飯莊門口的地干凈了些，賈君鵬和曾偉回到街上。曾偉的兩個褲袋鼓鼓的，里面各裝進了一包中華煙。裝煙的褲袋會發光似的，時不時把賈君鵬的目光吸引過去。賈君鵬覺得應該想想辦法，否則離好城管會越來越遠。

賈君鵬跟隨曾偉值勤幾天，發覺曾偉不但匪氣，還頹廢。曾偉與店老板聊上天，抽上煙，眼前的問題就視而不見了。責任街區就是城管的責任地，怎么能讓責任地荒蕪呢？

青青水果店把門前的人行道占了大半，曾偉不往水果店那邊瞧，站在美容美發店門口與女服務員起勁聊，近似于打情罵俏了。賈君鵬幾次做出起步走的姿勢，曾偉都忽略不見。賈君鵬試著單獨去處理，微笑著問老板是誰。中年男人出來了，從容地看著賈君鵬，問什么事？

賈君鵬告訴他，你們店占用了人行道。賈君鵬說政策，男人遞煙給賈君鵬，賈君鵬說不抽，擋了回去，繼續說政策。男人不耐煩了，剛進了一批貨，臨時放一下又怎么了？賈君鵬溫和地說，臨時也不能放的，你放一下他放一下不是亂套了。有一客人進店，問提子多少錢一斤。男人拋下賈君鵬進店去做生意，賈君鵬在門口等。男人做完生意，賈君鵬又把他請出來，做說服工作。男人說，早上阿拉飯莊做早餐占道你怎么不去管管，那邊有個老頭算命看相占道又迷信，你怎么不去管管。

男人與賈君鵬僵持著。賈君鵬急了，額頭淌著汗，你，你。

男人將視線從遠處收了回來，彎腰把兩捆甘蔗搬到店里去。男人總算開始整理門前的水果了，賈君鵬剛舒了口氣，就聽見曾偉的聲音,別給面子不要面子，這是我的小兄弟，你想找死啊。曾偉的嗓門大，男人服帖得孫子，一個勁地說對不起。

男人是看曾偉的到來才清理人行道上水果的，男人把門前整理整齊了，只占了門邊一點點。他遞煙給曾偉，一臉的謙卑，問是不是好過關了？曾偉瞅賈君鵬，讓賈君鵬說。男人勉強地跟賈君鵬笑了笑。這還差不多，賈君鵬原諒了男人，也向曾偉投去感激的一督。

曾偉抽煙聊天，給賈君鵬創造了鍛煉機會。在曾偉吸煙納涼聊天的時候，賈君鵬就獨自地去面對小商小販。賈君鵬看到流動擺攤的小販，頭頂就出現了模糊朦朧的母親。賈君鵬一臉興奮地趕過去，準備了一些話要對流動商販說，可小商小販看見賈君鵬，跑得比兔子還快，別說教育，連影子也踩不住。那些開店占道的就不一樣了，有的敬煙講好話，有的與賈君鵬爭吵，都不爽爽快快地改正，一直等到曾偉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扯開嗓門罵娘，才乖乖地整改。好說好講不接受，非得罵娘不可，賈君鵬不理解。下班后，發短信問母親。母親沒有立即回，賈君鵬估計母親正在做生意，耐著性子等。

母親回信息了，母親說現在刁民也很多，欺軟怕硬的；那些逃跑的很多是傻B，你不用給他們講道理。母親一直站在小販一邊，現在立場變了，站到了城管一邊。賈君鵬糊涂了，媽媽，你不是恨城管嗎？母親說現在不一樣了，我兒子當城管了，我要替城管說話。

賈君鵬感動了，媽媽真好。賈君鵬安慰母親，我沒有事，慢慢會適應的。城管中有好的也有壞的，小販里也有好人壞人。媽是個好小販，我要做個好城管。母親開心了，回復了一大串笑臉。

第一個月工資下發了，賈君鵬留下生活費，余下的全部打到母親的卡里。以前都是母親從卡里轉錢給賈君鵬的，每月一次轉過來的既是錢，又是愛。母親培育了賈君鵬，母親的愛深深地印記在賈君鵬的心里邊。母親太辛苦，賈君鵬賺錢了，希望母親注意身體，多歇息。

母親問賈君鵬虎城的房子多少一平米。母親的問題讓賈君鵬疑惑不解。母親對賈君鵬說，你的收入一年只夠買三四平米吧，你讓我什么時候抱孫子。你的心意領了，以后發的錢你自己存著，媽媽還得幫幫你。母親說的是事實，賈君鵬只能做個鬼臉。

虎城是個新興的工業城市，長起來快，不斷多出新街區，需要增派城管。賈君鵬被提前滿師了，穆隊將賈君鵬派往福泉街區。

秋風習習，穆隊把賈君鵬和協管員老劉帶到福泉街區。曾偉管理的街區秩序不錯，屢受局長表揚。穆隊叫上曾偉，一起對賈君鵬作現場指導。福泉街區相對偏僻，屬于城鄉接合部，內有一個小型的菜場。穆隊給賈君鵬劃好責任地，對賈君鵬說，就這么大一塊，比曾偉的小多了，你耕種，我把老劉配給你，你得好自為之。

這地塊也復雜，有個城中村，難點是菜場。曾偉緊接穆隊的話，拍拍賈君鵬，開始他的臨別贈言。城市管理工作得罪人，小販們背后罵我們狗，我們就把自己當作狗吧，一只聰明的牧羊犬，忠于職守，該咬人的時候也決不含糊。

曾偉的臨別贈言很震驚，賈君鵬張大嘴看穆隊。穆隊從沉思中抬起頭，微笑著對曾偉點點頭，仿佛曾偉說出了他的心里話。賈君鵬，城管實行網格化管理，每月局里都有人暗訪考核，我不管過程要結果。穆隊握了握賈君鵬細嫩的手，把賈君鵬丟在福泉街區。

老劉溫順地落后半步跟著賈君鵬，協管員是臨時工，聽城管的。賈君鵬巡視了一遍自己的責任地，感覺很不錯，就給母親發信息。隊長給了我一塊責任地，這塊地里我說了算，您好過來了。母親回短信祝賀，但說暫時不過來，怕影響你的工作。沒事的，我給您找一個既不影響市容又能做生意的地方，賈君鵬輕狂了，有少年得志的味道。母親堅持不過來，說在獅城習慣了，有熟人的生意。母親叫賈君鵬用心找媳婦，別太在意外表，要溫柔賢惠的，到時候我過來抱孫子。

那我努力吧，賈君鵬給媽媽發了個勝利的手勢。

賈君鵬把帽子扶正了，正式耕耘責任地。集貿市場周邊每天都有小攤販，賣水果的賣菜的賣魚的還有烤肉串的，有的騎三輪車有的挑擔有的手推車，影響了市容堵了市場進出的通道。賈君鵬看著這些人，又想起了母親。管好市容是城管的職責，賈君鵬趕過去勸導，母親若影若幻地跟在賈君鵬上方看。小販們看見城管紛紛跑散了，賈君鵬象征性地追幾步，便偃旗息鼓。

有一回，一個女人低著頭賣芹菜，初來乍到，沒有支棱起耳朵。賈君鵬靠近了的女人，聞到一股泥土和汗水混雜的氣味。若影若幻的母親在一旁看，賈君鵬遲疑了，沒有沒收小販的芹菜。女人收了錢，討好地對賈君鵬和老劉笑。賈君鵬勸她到菜場里面去，賣菜女人抱起芹菜緩慢地向菜場退。菜場里要收攤位費，女人躲了一會又出來了。

逃開的小販們目睹了這一幕，他們覺得這倆城管和善，他們就不那么怕城管了。再看見賈君鵬和老劉，撤得不是那么慌張，膽子大的等賈君鵬和老劉走近，嬉皮笑臉地向小弄里避避，待賈君鵬和老劉一離開，又把東西搬出來，擺放在人行道上。老劉憤怒了，威脅那些小販，再出來我沒收你。可是賈君鵬看著與他拉鋸戰的小販，嗅著她們身上的汗水味泥土味狐臭味，聽著他們不同口音的話語，始終下不了重手，仿佛他們都是自己的叔叔阿姨。

賈君鵬跑來跑去，苦口婆心，人黑了，聲音啞了，可是菜場周邊的小販越來越多。以后怎么辦呢？賈君鵬非常糾結，下班后，跟母親嘆苦經，這邊小販好講好話聽不進去。母親在短信里呵呵兩聲，開玩笑說要不我過來給你轄區里的小販培訓培訓。

培訓就不必了，我準備對那幾個死皮爛臉賴著不走的兇一點。賈君鵬得到母親支持后，再看到死皮爛臉賴著不走的小販喉嚨胖起來，但小販們仍然不怕賈君鵬。這個城管嫩，用不著怕的，已經在小販們的心目中根深蒂固。他們吵著磨蹭著，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與賈君鵬周旋。菜場周邊每天亂糟糟的，其他道路違法占道事情也相當普遍了，賈君鵬苦不堪言。

穆隊通知賈君鵬開工作例會，賈君鵬早到了。財務給賈君鵬工資條，錢打到卡里了。賈君鵬發現條上的數據可觀，細看了，多了季度獎。賈君鵬立即給母親發短信，報告好消息，我的收入夠買五平方的，您別太累多保重。母親說知道了，我再干幾年，積點錢給你妹讀書補貼你買房子，媽想早點抱孫子。母親讓賈君鵬珍惜來之不易的工作，早點買房娶媳婦。

媽，您太辛苦了，賈君鵬當了城管更加清楚小販的辛苦。你放心，我好好的。母親為讓賈君鵬放心，接著發給賈君鵬一張照片，獅城的大街陽光明媚，賈君鵬母親雙手抱在胸前，優雅地靠在一棵木棉樹上，背景是兩幢嶄新的大樓。母親看起來依然年輕漂亮，賈君鵬放心了，把母親的照片儲存在手機里。

會議開始了，穆隊跟曾偉嘿嘿笑過后，臉就黑了下來。穆隊通報了局里對各隊的考核結果，隊里除了曾偉的街區，其他的均爛，福泉街區倒數第一。這是穆隊所在中隊的歷史性恥辱，穆隊臉上陰云密布，拳頭釘釘子一樣敲擊著會議桌。穆隊說下個月虎城就要迎接文明城市大檢查，我們必須醒醒。

賈君鵬丟了隊長的臉，低著頭不敢看穆隊。

會后，穆隊把賈君鵬留下，問賈君鵬工資領到了嗎？賈君鵬說領到了。穆隊又問對收入滿意嗎？那串可觀的數字出現在賈君鵬的腦海里，賈君鵬羞愧了，感覺自己真的對不起那份工資。賈君鵬耷著頭，等待穆隊的訓斥。你怎么搞的，曾偉白教你了？啊！穆隊的拳頭又開始敲擊。我的臉面事小，你的前程事大。明確告訴你，你還沒有轉正，城管系統實行末位淘汰制，頭年考核不合格誡勉扣獎金，兩年不合格打包回家，你回去好好想想。嘭嘭聲沖擊著賈君鵬的心，賈君鵬突然蹦出幾個早搏來。

賈君鵬從穆隊辦公室出來，又給母親發短信，我被隊長批評了，責任地沒有耕耘好，長了太多的雜草。母親理解賈君鵬，安慰說新城管都有一個適應過程，別泄氣，好好向老城管學習。有些小販太不像話了，賈君鵬想起了曾偉處理小販的情形，打算對不聽話的小販動真格。母親說你早該動真格了，小販們都是得寸進尺的，你要快點狠起來。

天空灰蒙蒙的，陰霾濃重，西斜的太陽昏昏欲睡，賈君鵬灰頭土臉去責任街區。

走近菜場，賈君鵬就遭遇了烤肉攤。烤肉攤擺在菜場外的街邊，鐵架上掛著半個羊腿，炭火紅彤彤的，攤主在低頭烤肉。攤主剛剛為孩子讀書繳納了一筆社保金，急著烤羊肉串賺回來。攤主將調料涂抹在烤著的肉串上，烤爐上煙霧彌漫，散發著濃郁的胡椒粉和焦肉的味道。賈君鵬就帶著老劉趕過去，叫攤主滅火收攤。攤主的個子不高，臉面油黑發光，他瞟一眼賈君鵬，又低頭翻烤爐上的羊肉串了。你走不走，賈君鵬聲音大起來。一個等著買羊肉串的顧客轉身走了，攤主生氣了，操著西北口音跟賈君鵬吵，你煩什么。我沒收你，賈君鵬剛被穆隊敲打過，向攤主迫近了一步，喉嚨胖起來。攤主急紅了眼，揮動起切肉的刀，不讓賈君鵬靠近。

穆隊又在腦海里嘭嘭地敲擊賈君鵬。我得快點把肉攤弄走，賈君鵬想著，感覺母親對自己點了點頭，就抓起攤主的鉗子去鉗烤爐里的炭火。攤主的刀揮舞得更快了，刀尖刮著了賈君鵬的手臂，賈君鵬的衣袖破了，血從手臂流下來。

你怎么能這樣？賈君鵬瞪著攤主。看見賈君鵬受傷，攤主驚呆了，手中的刀掉落地上。過路的人圍過來，議論紛紛。有人建議攤主快逃，否則要坐牢了。攤主嚇壞了，澆了冰水似的顫抖起來。

老劉打通了穆隊的電話，報告賈君鵬被烤羊肉串攤主砍傷。

穆隊帶幾人過來了，把烤肉攤團團圍住。警察跟著到了，控制了驚慌失措的攤主。警察拍了照，提取攤主砍賈君鵬的刀后，就把攤主帶走了。

穆隊看了賈君鵬的傷口，親自送賈君鵬去醫院。走前下令，將炭火弄滅，把烤肉攤連架帶肉沒收。

人一閑想法就多。賈君鵬手臂上的口子縫了三針，穆隊讓賈君鵬住院，拆線后再休息幾天。出院后還有時間休息，賈君鵬想看母親賣水果的愿望強烈起來。賈君鵬打算出院后去一趟獅城，帶上城管制服，突然出現在母親面前。

媽，你平時在哪個街區賣水果？賈君鵬發短信問母親。你問這個干什么？母親反問賈君鵬。沒有事，隨便問問。你不說實話，我不告訴你，母親警惕起來。賈君鵬沒有辦法了，只能吐露一些實情，我想來獅城看您。母親擔心了，再三問賈君鵬有事嗎？賈君鵬不想告訴母親自己受傷的事，說沒事。沒有事千里迢迢來獅城干什么？母親一點也不浪漫，叫賈君鵬好好工作，早點把考核名次提上來。

提到考核，賈君鵬就愁眉不展，打消了去獅城的念頭。

責任護士來打針，瞅了眼賈君鵬就慌亂地低下了頭，打完針又忍不住偷眼瞅賈君鵬。打針測體溫量血壓，責任護士一天要來病房好幾次，每次都是害羞的樣子。賈君鵬感覺到了，怦然心動。護士鵝蛋臉，皮膚潔白光滑，眼睛亮亮的會說話。賈君鵬喜歡護士害羞的樣子，護士再給服務后，就客氣地說謝謝。

護士長來查房，轉彎抹角地問賈君鵬有女朋友嗎？賈君鵬沒有女朋友，上學的錢是母親賣水果賺的，不容易，談女朋友得花錢，賈君鵬不敢亂花錢。護士長就向賈君鵬推薦責任護士，姑娘漂亮勤快脾氣好，家庭條件也好，爸是公務員媽是教師，家里有房子好幾套。

護士長介紹過后，責任護士再來病房就敢正眼瞅賈君鵬了，含情脈脈的。賈君鵬再說謝謝時，護士就嬌嗔地回一句，光嘴上說說。護士嬌嗔的樣子特別可愛，賈君鵬感覺這個護士就是自己命中等待的，應諾拆線后請吃飯。護士聽了臉如桃花，給賈君鵬莞爾一笑。第二天，還從家里帶來紅燒鯧魚和鴿子湯，讓賈君鵬補補身子。

出院前一天晚上，賈君鵬請護士吃飯，出了醫院，護士就小鳥依人似的掛在賈君鵬的臂膀上。

賈君鵬意外地交上了女朋友，漂亮溫柔又體貼，很高興，向母親報喜。母親要看護士的照片，看過后，說太好了，你多請姑娘吃吃飯看看電影，別讓她跑了。賈君鵬母親盼著早點抱孫子，她分析，女朋友來得這么容易，是因為你是公務員，職業好。你要好好珍惜，盡快站穩腳跟。賈君鵬知道現在很多女孩子喜歡嫁公務員，許多同學也都羨慕賈君鵬。我知道，我會的，賈君鵬很有信心地答應著。

賈君鵬從醫院出來直接去了自己的責任地。走近菜場，賈君鵬吃了一驚。正是菜場交易的熱鬧時間，菜場外秩序井然。沒有烤肉串的，沒有賣菜賣魚的，也沒有賣水果的。賈君鵬發現路邊停著城管的車，走過去看。穆隊發現了賈君鵬，從車上下來。穆隊親自來頂替值勤了，隊長就是不一般。賈君鵬笑瞇瞇地望著穆隊，有些害羞。

傷好了？穆隊親切地拍拍賈君鵬肩膀，安慰說，那家伙已經拘留了，膽子也太大了，得好好治治。

如果他有孩子，那怎么辦呢？賈君鵬也是小販的兒子，曾經等待媽媽匯學費，望眼欲穿。賈君鵬覺得烤肉串不是真心想砍他的，就向穆隊求情，那個攤主也怪可憐的，就教育教育吧，別太重了。

賈君鵬的心像溫水泡過似的，太柔軟。穆隊生氣了，眼里燃燒著恨鐵不成鋼的怒火，對這種人也發善心，你怎么干城管。

賈君鵬委屈了，又給母親發短信。媽，我們要迎接文明城市檢查了，要求很高。母親回短信問你怎么了？賈君鵬回答說，我還是狠不起來。是不是因為媽媽是小販，你應該快點狠起來。母親說后，又跟著追發了一條。公務員待遇好，又有面子，護士倒追你了，你一定要珍惜。媽決定不做小販了，過兩天去賓館做服務員。

賈君鵬認為母親在說善意的謊言，賈君鵬不想為難母親，就跟母親說，您還是繼續賣水果吧，我值勤時盡量不想您。

賈君鵬很在乎母親的意見，盡管工作壓力大，但還是抽出時間約會護士。那個周末，賈君鵬約女朋友逛街看電影，護士先帶賈君鵬參觀她爸媽為她準備的住宅。女朋友牽著賈君鵬抵達十八樓，面對空曠寬敞的大宅，賈君鵬感覺自己矮了一頭。護士看出賈君鵬內心的變動，依偎在賈君鵬身上說是我們的。賈君鵬發現自己是女朋友眼里的潛力股，心里坦蕩了，摟住女朋友吻起來。

賈君鵬和女朋友吻得深情，彼此越貼越緊，隊里打來電話，通知十點半到局里參加緊急會議。

緊急會議緊張嚴肅，局長透露文明城市檢查組已經在趕赴虎城的路上，局長簡要說了迎接文明城市檢查的嚴峻形勢，強調城管的職責，要求全體城管以高度負責的態度，最嚴格的要求，最文明的方法，保持最佳的城市容貌，確保檢查中取得好成績。緊急會議后，穆隊立即行動，把責任城管帶回隊里。

穆隊不客套，開的是小灶。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文明城市誰也不許出亂子，誰出亂子我讓誰吃不了兜著走。穆隊還說，局長說的比唱還好聽，但花拳繡腿達不到理想的結果，局長的話只能聽一半，我要結果。為了文明城市檢查，過程過火點不要緊，我給你們兜著。穆隊盯著賈君鵬，你們行不行？賈君鵬被穆隊盯出汗了。行，有人答應說。是爺們，給我大聲點，穆隊喊。行，賈君鵬混在眾多城管中一起大聲說。

穆隊的訓話結束了，叫大家去飯堂吃飯，吃完飯分頭干事。賈君鵬打了飯，呆呆地坐著，一點胃口也沒有。曾偉吃完飯，坐到賈君鵬的對面，塞給賈君鵬一根煙，幫著點著了，叫賈君鵬別悶在心里。賈君鵬從來不抽煙，破例猛吸了一口，嗆起來。叫你媽不要再做小販了，賣水果能賺多少錢，不能貪小失大呵。曾偉在賈君鵬的咳嗆間隙，低聲說。

賈君鵬擦著搞不清是煙熏的還是傷感的眼淚。曾偉站起來，大哥似的把手放在賈君鵬的肩膀上。你是男人，不應該淹死在馬路上。就讓你媽來虎城吧，隨便給她尋點事做，我幫你想辦法。

飯堂還有幾個人在吃飯，賈君鵬耷拉著頭，很羞愧。曾偉拍拍賈君鵬離開了。賈君鵬匆匆扒拉了幾口，苦笑著打開手機，刪除了母親的照片，賈君鵬希望母親不要若影若幻地跟在自己值勤的現場。我要狠起來，兇一點，賈君鵬鼓動自己，心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壯。

賈君鵬的心像溫水泡過似的，太柔軟。穆隊生氣了，眼里燃燒著恨鐵不成鋼的怒火，對這種人也發善心，你怎么干城管。

午后的風沙沙地翻動著墨綠色的樟樹葉，街上車來車往，賈君鵬走在人行道上，心情沉重。小販們隨時可能在街上出沒，檢查組隨時可能降臨，賈君鵬面臨嚴峻考驗。

賈君鵬經過一個小弄口，發現香樟樹下站著三個悠閑的女人，女人體態勻稱，化過妝，三十還是四十不好判斷。其中一個正與男人搭訕，腳前放著幾顆石子。男人將其中幾顆踢開了，女人又撥回來兩顆。男人的腳在石子旁踩踏一下，女人就帶著男人拐進小弄去。小弄里是被高樓包裹的矮房子，俗稱城中村。

雞，她的生意談成了，老劉在賈君鵬的身后輕聲說。賈君鵬想了想，感覺這事不歸城管管，兀自笑著，繼續向前走。經過女人身旁時，賈君鵬聞到了一股香味，淡淡的。是草莓味呢還是木瓜味？賈君鵬回頭望。一個女人拋過來一個媚眼，賈君鵬厭惡地在心里呸了一下。

嘀嘀——，一輛緩緩駛過的小車在路中央叫了兩聲，賈君鵬怔悸了一下。過往的車輛有可能就是來檢查的，穆隊說過，檢查組來督查坐在小車里，不會被你們發現。

我們是忠誠聰明的牧羊犬，賈君鵬默念著曾偉的臨別贈言。

午后的街道行人稀少，秩序最好。賈君鵬和老劉巡到責任街區的終點，回頭往回走。小弄口拋媚眼的女人不在了，可能也拉到了生意。剩在樹下的女人，雙手抱在胸前，靠在一棵香樟樹上翹首以待。賈君鵬突然想起了母親，眼前女人的姿態很像剛刪除照片里的母親，母親靠的是木棉樹。母親不像賈君鵬見過的小販，母親優雅，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母親賺的錢比小販多得多。母親從賈君鵬的腦海里優雅地出來了，走到樟樹下，與站街的女人合為一體。

母親不是站街女，偉大的母親不可能是站街女。賈君鵬渾身燥熱，慌亂起來，竭力說服自己，要母親從樟樹的陰影下走出來。賣水果的賣菜的賣魚的烤肉串的一齊涌向賈君鵬，他們臟兮兮的，身上帶著汗酸味泥土味魚腥味狐臭味，她們爭先恐后地對賈君鵬說，我不是你母親，我們不是你母親一類的人。那個被拘留的烤肉攤主顯得特別激動。

賈君鵬暈乎乎的。你母親是站街的，你母親就是站街的。小販們牢牢地把賈君鵬母親按在樟樹下。那個長得像曾偉的獅城城管出現了，他哈哈淫笑著，我白吃的不是芒果不是蘋果不是梨，是你媽胸前的兩顆爛桃子。

嗡——，賈君鵬的腦袋炸了。若影若幻的母親從高處墜落下來，摔得扁扁的，成了站街女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賈君鵬的天開始旋轉，地在塌陷。

小販，有小販，老劉喊。

賈君鵬耳畔響起了穆隊的敲擊聲，嘭嘭的聲音像催人奮進的戰鼓，賈君鵬胸膛里的血沸騰了，身上的肌肉在震顫，關節咯咯爆響，雙腳升騰起來。

賣水果的矮女人就在前方，她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挑起水果逃。大街上挑水果的就是莊稼地里的雜草，扎眼醒目。賈君鵬不由自主地解開一顆紐扣，弄歪帽子，罵了聲婊子養的，追水果小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