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亨林
路遙: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
?文/韓亨林

1970年,路遙(左)與朋友曹谷溪站在黃河岸邊。這是路遙生前最喜愛的照片。
編者按:
根據路遙同名小說《平凡的世界》改編的電視劇在全國熱播后,再次引起了全國對路遙及其作品和精神,甚至整個陜北文化的關注。與此同時,這部作品也把路遙的很多同學和朋友帶回過去,帶到他們和路遙在一起的日子。
路遙是延安大學中文系73級學生,我是74級的,是路遙的學弟。記得很清楚,自己當時住43號窯洞,和他就隔一個窯洞。當時延安大學中文系就兩個年級,一個年級只有一個班。所以,教室挨著,宿舍挨著,一個老師教著。再加上他是學校的風云人物,一進校園就知道中文系有個路遙了不起。自己上大學后買的第一本書就是《延安山花》,里面就有他的詩歌。我一直很想見識一下這位學長。
進入校園后,我很快也成為學校里的知名人物,兩個人很快熟悉起來。路遙是一個很傲氣的人,他看不上的人根本不會搭理。回想著上學時的路遙,個子不高,1米7左右,眼睛也不是很大,經常瞇著,平時話比較少,總是抱著雙臂、縮著肩膀、歪著腦袋,仿佛在思考著什么。
時間一晃過去了40年,可是提起上學時候的事,依舊如數家珍。我們一起編寫《吳堡新民歌選》《紅太陽頌》等作品,我們一起建校勞動,談起我們的生活和愛情。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自己作詞作曲的《青春在斗爭中放光華》,拿去給路遙看,當時路遙驚訝地看著我這個同門學弟說:“沒想到你這家伙既寫歌詞還會譜曲呢,真是不簡單。”也就是這一次,路遙和我從學友變成了朋友。
上學期間的路遙就凸顯了他的寫作才華,在《陜西文藝》上發表了《歌兒伴著車輪飛》《銀花燦燦》《不凍的土地》等散文和詩歌。他酷愛讀書,涉獵很廣,尤其推崇柳青的《創業史》,多次拜讀,認為《創業史》是當代小說中寫得最好的一部。
大學生活結束后,我和路遙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一個從政,一個從文,但我們一直都有聯系,彼此心里都有掛念。
大約在1981年春夏,路遙因為父親“毀林”被抓,便寫信給我,我當時在榆林地區行署辦公室工作,希望我能盡快想想辦法。沒幾天第二封信又來了,還是同樣的請求。收到路遙的信后,我也很著急,一邊想辦法,一邊給路遙回信,安慰他。一星期后,父親被放出來,路遙再次寫信對我表示了感謝。還記得,路遙的第一封信寫得很著急,大概兩頁左右,信上除了解釋父親的問題,還說:“自己現在也算小有名氣,卻連自己的父親都幫不了,同學們知道會笑話。”同大多數陜北人一樣,路遙非常愛面子。可惜在幾次搬家的過程中,這些珍貴的信都找不到了。
1981年9月中旬,是我們畢業后第一次見面。路遙從延安來到榆林,住在榆林地區招待所,我和同學張治杰一起去看他。路遙拿出自己的中篇小說《生活的樂章》,請我們提意見。那天三個人徹夜長談。路遙的作息一直不規律,透支著身體,這也為他日后生病埋下了隱患。“路遙當時說自己為這個小說寫了三年,但這不是他最終的目標,他還會構思更宏大的作品。”這部中篇小說就是1982年轟動全國的《人生》。
1987年夏天,路遙有事來榆林,我邀請他來家里做客,我和妻子劉俊敏(我倆是同班同學,路遙的學妹)就在家里做飯招待他。在家里的炕桌上,三人促膝長談。
那次路遙跟我說:“目前看來,在幾屆同學、校友中,從政你是最有前途的,搞文藝創作誰都不如我。”他充滿豪氣地說,自己已經走上了這條道路,但這不是最終的目標,最終要通過手中的筆走向政治的道路,成為共和國的文化部長。
路遙一生有兩個夢想,一是成為一名優秀的作家,二是成為一名出色的政治家。他第一個夢想已經實現了,第二個夢想如果現在他還活著,說不定也能實現。1966年“文革”期間,他17歲就已經初步顯示出領導藝術和組織才能。在政治上極有抱負,可惜英年早逝。
1987年秋天,路遙在榆林賓館創作《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我兩次去看望他,一次和同學,一次是單獨。讓我沒想到的是,距離上次見面才一個夏天,路遙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他的狀態非常不好,臉部浮腫,目光呆滯,很少和大家交流,說什么都心不在焉,整個人像傻掉了。回憶起這次見到路遙,直到現在依舊非常痛惜。路遙的寫作已經到了忘我的地步,完全不顧惜自己的身體,完全是在透支生命。我建議他先停下手中的筆,養好身體再寫,可是路遙一直說:“停不下來了,沒有時間。”仿佛一語成讖,寫完這部《平凡的世界》,路遙也耗盡了他的一生。
這是我和路遙的最后一次見面,不曾想到,這一別竟是天人永隔。
1991年初,我調往中紀委干部管理室,工作很忙,只是偶爾從同學那里得知路遙的情況。得知《平凡的世界》獲得了茅盾文學獎,也聽說路遙的身體每況愈下,總是希望抽時間去看看這位學長和好友,卻不想等來的是路遙去世的噩耗。
1992年11月,路遙因肝病早逝,在北京得知消息后痛心不已。“他是一支巨蠟,照亮了別人的人生,卻燃盡了自己啊!”
路遙對創作非常嚴格。為了這部《平凡的世界》,光資料就收集了十多萬字,還深入到弟弟王天樂所在的銅川煤礦體驗生活。每天寫作十幾個小時,睡眠很少。寫第三部的時候,精神和體力都已經高度緊張,極度疲憊,但他咬緊牙關硬是挺了下來。他完全是耗盡了自己的生命才完成這部巨作的啊,就如他作品中所言那樣,完全是“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
陜北人正直、善良、憨厚、純樸、自信、倔強,用勤勞和智慧執著地創造奇跡、實現理想。路遙就是這樣一個人。經歷過人生苦難的路遙的人格極具兩重性:一方面,因為出身在中國的最底層,時常表現出自卑感;另一方面,因為極具才華,骨子里又非常傲氣和自尊。他希望通過奮斗的精神改變自己的命運,也把這種精神賦予了作品的主人公。無論是高加林還是孫少平,他們都出身貧寒,但是并未屈服于命運,都想通過最大的勇氣、最大的耐力、最大的智慧以及最大的勞動(這種勞動無論是腦力還是體力的付出)來實現自己的理想,體現自我價值。
無論是《人生》還是《平凡的世界》,講的都是平凡人的平凡事,但傳導的內涵和精神卻不平凡。路遙在作品中謳歌的都是奮斗、上進、付出,一個人要始終做到這一點,看似平凡,其實極不平凡。每一名讀者幾乎都能從路遙的作品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感受到積極向上的正能量:條件再艱苦、環境再惡劣、挑戰再艱難,都不應該怨天尤人,而要始終腳踏實地、勇于向前,這樣才能一步步實現理想。這種正能量在當時啟示、激勵、鞭策了很多人,具有強大的現實意義和精神力量。20多年過去了,在浮躁彌漫的當下,路遙及其作品的現實意義和精神力量不僅沒有消退,反而更加凸顯出來。這也是電視劇《平凡的世界》播出后再次引發“路遙熱”的重要原因。
非常贊同《路遙傳》作者梁向陽(厚夫)對路遙及其作品的評價:奮斗者在這里能找到勵志的精神支撐,社會學者在這里能找到對人的命運和尊嚴的關切,哲學家在這里能找到思維的深度,歷史學者在這里能找到中國社會大轉型時期的真實影像……

電視劇《平凡的世界》劇照
路遙是一個浪漫的人,他和林達當時的戀愛讓很多人羨慕和眼紅。
記得很清楚,上大學時,宿舍外面有洗衣服的水槽,來自北京的女知青林達就在這里給路遙洗衣服。對于我們這些窮小子來說,林達就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可是林達卻深深眷戀著路遙,還親自為他洗衣服,真是好命。那個時候,大家都窮,吃不飽,穿不暖,可是路遙提的是一個大大的、灰色的皮箱,手腕上還戴著明晃晃的手表,“我老婆買的”,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驕傲。大學期間,林達在經濟上、生活上、精神上給予了路遙很大的支持。畢業后一年多,兩人很快結了婚,并在第二年生了女兒路遠。
他和林達是自由戀愛,他們的愛情曾經羨煞了很多人,可是成長環境的不同、生活觀念的不同注定了他們的婚姻有很多矛盾。1987年夏天,路遙在家做客的時候,我們海闊天空地聊了很多,大學時代、寫作夢想、政治抱負,還有愛情和婚姻。他說很羨慕我和妻子,“生活習慣一樣,吃飯能吃到一起”。就是這個小細節,我發現他的婚姻出現了問題,但也僅限于此。后來才知道那時候他的婚姻確實亮起了紅燈。
他和林達后來的家庭生活很不幸,林達多次提出要離婚,這導致在路遙去世以后,輿論給林達造成了很大的壓力。我覺得,不應該完全指責林達,林達非常不容易。“路遙是一個天才,他對社會的影響是顯著的,但對于家人來說卻是非常不幸的,他的成功是犧牲了自己的親情和愛情的。”路遙把自己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寫作中,根本無暇顧及家庭。林達本身也是一個才女,有自己的事業,讓她完全放棄事業照顧路遙根本不可能。路遙需要的是一個像“巧珍”、“秀蓮”一樣的女人,而林達卻是“黃亞萍”、“田曉霞”。他們兩個的結合,屬于“白雪公主”嫁給了“窮小子”,這就注定了他們的婚姻很可能是悲劇。但是誰也不能否認,林達在路遙的創作過程和家庭生活中,都曾給予了無私的奉獻。路遙駕馭文字的能力很高,能處理好寫作中的諸多矛盾,但駕馭生活的能力卻不高,沒能處理好家庭生活中的矛盾。
他像古今中外很多藝術大家一樣,感情生活很豐富。在和林達戀愛之前,曾和其他女子愛得死去活來,在被女方拋棄時想到過自殺。在和林達的婚姻要“觸礁”時,他又想到曾經暗戀過的姑娘,甚至執著地要求我想辦法找到這個人,幫他傳達信息。可見,他是一個“情種”。正是經歷了戀愛的甜蜜和婚姻的不幸,路遙的作品中關于愛情的內容寫得很豐滿、很細膩、很高尚、很純真、很神圣、很感人,也很悲壯。
回憶起與他在一起的時光,感慨萬千。路遙紀念館建成后,也一直沒有機會回去看看,總是覺得頗有遺憾。希望能有機會去祭奠一下延安的學長、曾經的好友,希望他在天堂一切安好。
路遙是黃土高原的光榮,是陜北人民的驕傲。“死而不亡者壽”,肉體上的路遙已去世多年,但精神上的路遙永遠活著。他是我們的榜樣,像一座高峰,需要一代又一代人去學習和攀登。

韓亨林,漢族,1953年1月生于靖邊縣新城鄉。1977年畢業于延安大學中文系。先后在靖邊縣、榆林地區黨政機關工作,1991年調往中紀委監察部干部室工作。現任十八屆中紀委委員、中紀委駐司法部紀檢組長。紀檢書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