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楠
今年4月是郭路生離開精神病福利院13年整,2002年4月之前,他在北京市昌平區(qū)的精神病福利院住了12年。自被文學史發(fā)掘出來后,郭路生便承載了“一代詩魂”“朦朧詩鼻祖”等盛譽。
在過去的日子里,郭路生曾對友人崔衛(wèi)平說:“瘋了倒好,瘋了就能面對命運了。”
“瘋了”意味著被拋棄,所有社會的屬性被迫剝離,投入一個被嚴格管控的封閉空間。這個空間,一無所有,了無牽掛,郭路生唯以坦然面對的是赤裸裸的自身,和難以把握的命運。“痛苦對于詩人是一種財富,而詩歌是釋放和治療。我內(nèi)心的痛苦變?yōu)樵娏耍揖吞貏e的高興,特別的滿足。”
1968年到1978年的十年間,20歲開始郭路生獲得了中國當代詩人罕見的殊榮:成千上萬知青手抄他的代表作。但沒有多少人知道作者是誰,作品卻自由而悄然地在這片土地蔓延。1979年,他以“食指”為自己的所有作品署名。
2002年4月,郭路生離開呆了12年之久的福利院,現(xiàn)在他生活平和、和妻子感情穩(wěn)定,不再痛苦。
之后這十二三年,郭路生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詩人的敏感正在減弱,但珍惜、也熱愛眼前平淡的日常生活。只是沒有了痛苦這筆財富,他面臨靈感枯竭的危機。
郭路生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創(chuàng)作生涯的一個逗號,或者時間將證明這是創(chuàng)作的終止符。
但他知道,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未斷裂。
出院后13年的創(chuàng)作中,郭路生愿意展示給讀者的是《給寒樂四首》。
翟寒樂是郭路生生命的轉(zhuǎn)折點,2002年,她將郭路生接出福利院,二人結(jié)為夫婦。郭路生用出院之后看到的一棵巴西木形容自己的心情,“粗壯飽經(jīng)滄桑的一截樹干上長出充滿生機的綠芽,一看就讓人感慨萬千。”郭路生的發(fā)小楊益平向《中國新聞周刊》感嘆,“他要是沒找到寒樂,說不準現(xiàn)在都不在了。老郭沒有自理能力,喝酒抽煙生活沒規(guī)律,犯病的時候就送醫(yī)院去,那么一折騰,對他身體健康沒好處的。”
2002年郭路生寫作了《冬日的陽光》,4年后又寫了一首《家》。這兩首詩他給不少朋友都讀過,內(nèi)容都是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享受,傳達自在內(nèi)心的喜悅和珍惜。

郭路生開始在平靜的日常中品咂生活的滋味,他稱,“這是中國人欣賞藝術(shù)特別高級的感覺‘韻味’。”夫婦二人住在北京西北郊,臨著稻香湖濕地,靠兩人不高的退休金為生。他們在屋外種了大豆、葫蘆、向日葵等,還養(yǎng)著兩只白色的小京巴。跟過去只在詩作上署日期不同,食指現(xiàn)在詩作的末尾,有時候落款“于上莊家中”或者“于西玉河小樹林”。
《給寒樂四首》的另外兩首完成于2013年和2014年,出現(xiàn)了“惡從來是呼嘯著,被人嘖嘖稱奇”“請不要將我的善良當軟弱可欺”(《寒風中的鳥窩》)、“窗外的一陣寒風從心頭吹過……”“說不清道不明的堵在咽喉眼睛酸酸的,心中慘慘的”(《命運的平衡木 我的獨木橋》)這樣色調(diào)偏冷的詩句,郭路生說這就是他自己近幾年與近幾十年的“活生生的”經(jīng)歷。幾位與郭路生相交多年的朋友都不大能理解這兩首所想表達的,郭路生的近況,他們都了解不多了。朋友們以為,郭路生近幾年的創(chuàng)作,依然是溫暖和安穩(wěn)的。
“這13年的創(chuàng)作主要是記錄了生活的軌跡,心態(tài)是逐漸的放松、平和。”郭路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將詩人的兩個特點歸為“敏感”和“痕跡”,因為敏感感受到的痕跡多了,累積在心里,要表達出來。“對于命運和現(xiàn)實中的問題,我總是努力做出回答。但我的詩更多的是有關(guān)個人的感情。”近兩年來,郭路生每年只有一首詩的創(chuàng)作量。
詩人的敏感正在減弱,但郭路生更愿意此刻自己不再是無牽無掛,獨自面對命運的世界。生活步入常態(tài),自在而平靜,更多的是自我思考。沒有風吹來,感情的大河也少起波紋。
如今翟寒樂替他謝絕了大部分外界的拜訪,包括一些食指的舊友,所有的采訪都通過她來轉(zhuǎn)述。
今年年初,一場“中國當代詩歌手跡拍賣會”引起了她的憤怒,她曾明確告訴拍賣公司不參與此次拍賣,郭路生的手稿《相信未來》卻依然在現(xiàn)場拍賣出9萬元。雖然拍賣公司此舉并無不妥,但翟寒樂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的感受:“這家拍賣公司對我們很不尊重,很傷害。”對這種傷害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之一,是翟寒樂代食指表態(tài),“從今以后老郭再也不會給向他索要詩稿的人寫一個字了。”
對翟寒樂來說,最重要的事是他們的生活“不被干擾,平靜的生活”。翟寒樂喜歡食指的詩歌,軍醫(yī)出身的她對郭路生日常起居照顧妥帖細致,給了郭路生一個絕對安靜的修養(yǎng)環(huán)境,也基本控制了郭路生與外界的聯(lián)系,一切都“寒樂同意才可以”。
當年的“朦朧派”詩人群體中,仍堅持寫詩并能保持長久影響力的為數(shù)不多。“朦朧派”是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中國出現(xiàn)的一個重要詩人群體,除郭路生外,還有北島、顧城、舒婷、江河、楊煉、王小妮、芒克、多多等人,使中國的新詩傳統(tǒng)在滯緩幾十年后回到正常軌道。北島、舒婷、王小妮近年來寫文章不寫詩;芒克為謀生改當畫家。
郭路生是少有的仍能保持純潔心境、專注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詩人之一。老朋友們都熟悉他,見面先問“你最近寫了什么?”偶爾調(diào)侃一句“別寫詩了,你寫散文得了。”郭路生笑哈哈,卻要用力搖搖頭,“散文有什么意思啊!”
他給朋友們?nèi)ル娫挘窭先思覈诟滥贻p人一樣,“注意身體啊,要寫啊,要寫詩啊!”只比郭路生小兩歲的芒克覺得他挺逗,“老一撥人的人品都挺不錯的,特別關(guān)心別人。”
郭路生是真正的少年成名。
17歲寫詩,18歲完成代表作,20歲迎來創(chuàng)作的黃金年。
1968年,20歲的郭路生獲得了中國當代詩人罕見的殊榮:成千上萬知青手抄《相信未來》《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海洋三部曲》。其中絕大多數(shù)人并非出自對詩歌的特殊興趣。
每一個經(jīng)歷過與家人在車站分別,之后被火車送走的知青,都反復(fù)誦讀過他的詩:“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領(lǐng)/終于抓住了什么東西/管他是誰的手,不能松/因為,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或者依靠著“我依然固執(zhí)著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詩句(《相信未來》)度過沒有明天的日子。
沒有多少人知道手抄詩的作者。這絕不同于今日的“詩人”。

1990年郭路生開始在北京第三福利院接受治療。攝影/江小魚
直至1979年初,北島、芒克主編地下文學刊物《今天》第二期出版,郭路生第一次以“食指”這個筆名為自己已被廣為流傳的作品署名,“別人在背后的指指點點絕損傷不了一個人格健全的詩人,故名食指。”
70年代末80年代初,知青生活陸續(xù)結(jié)束,地下文學刊物《今天》停刊,新詩詩人也逐漸涌現(xiàn),直至80年代初新詩繁榮,大多數(shù)讀者不再需要郭路生的詩了。而這段時間的郭路生,正式刊發(fā)的作品少,也不曾參與有無數(shù)讀者追捧的公開活動。因為“有病”,《今天》每周的作者會議,他也一次都沒有被邀請參加過。日后人們說起這段歲月,用“被掩埋”來形容郭路生,詩人多多寫了一篇《被埋葬的中國詩人》。
又一個十年之后,文學史記起了郭路生,曾經(jīng)是詩歌圈邊緣的朦朧詩研究者逐漸成為了圈中主流,他們需要回答一代人的詩歌精神。
上世紀90年代初,文學評論者、郭路生的好友林莽與其他詩人一起提出“讓食指浮出水面”的呼吁,使正在福利院的“地下”詩人郭路生,帶著一種被時代和歷史賦予的責任進入主流詩壇的視野。他被北島、多多、芒克追認為他們那一代70年代“寫新詩的第一人”,崔衛(wèi)平、廖亦武、林莽、楊健等評論家撰文嚴肅討論這一現(xiàn)象。默默無聞的詩人食指,在很短時間內(nèi)又以“重要詩人”的身份步入大眾視野,被賦予“朦朧詩”“文革中新詩”的“先驅(qū)者”和“一個小小的傳統(tǒng)”的顯赫地位。
1993年,在福利院之外,一場通過口耳相傳的《食指黑大春現(xiàn)代抒情詩合集》新書發(fā)布在北海文采閣舉行,90平方米的空間里涌進了近兩百人。一場關(guān)于新書的介紹演變成了知青們向郭路生的致敬,現(xiàn)場充滿了說著說著就哭起來的女知青,還有強調(diào)自己常讀常新的男知青。
林莽、劉福春主編《詩探索金庫·食指卷》時,已有少數(shù)的詩稿遺落,是憑著知青李恒久的背誦才尋回,他曾在獄中日夜背誦郭路生的詩歌。林莽將郭路生推向了大眾媒體,他也終于開始獲得官方話語體系的認可,同時得到無數(shù)終于獲知他姓名的知青紛沓而至的致敬。
1998年,詩集出版,他和劉福春在甘家口大廈為郭路生辦了一次簽售。如今回想起簽售的場面,他們兩人依然很激動,“全滿了。”郭路生也傻了,簽了六七個小時,來者大多數(shù)是已到中年的知青。二十元的一本書,有人拿著一千元塞到食指口袋,也不斷有人上前給郭路生獻花。這本詩集賣得的近三萬元,林莽和劉福春全部給了郭路生。
大眾和媒體在追逐著同一個問題:為什么一個精神病人可以寫出這樣的詩歌?也將知青一代的情感寄托在了他身上。在林莽看來,“一代人為一代人寫作,他把我們那一代人的東西確實寫到了位,確實有歷史價值。食指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芒克更是說,“詩可千萬不能對不起食指啊!”就怕他的詩歌寫了沒人知。食指說,詩的命運由時代決定。到這時,時代大概也對得起郭路生了。
200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將中斷了七年的第三屆人民文學獎詩歌獎授予郭路生。如今,對于新千年后入學的中學生而言,“食指”這個名字并不陌生,《相信未來》作為“朦朧詩”的代表作入選中學課本。
這些頭銜為郭路生帶來了更多的媒體關(guān)注和拜訪者,對他而言,僅此而已。“夸張點說,都像‘朝圣’一樣,總要去看看食指。”文學評論家唐曉渡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郭路生一生都被美好和自由所吸引,敏感和善良的天性捕捉到所有細微處,也放大了這一切。
但當美好的東西被徹底打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并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力量時,絕望和恐懼,把郭路生推向了一個新世界。
1967年“破四舊”,家中燒了郭路生所有的書,只有一套《約翰·克里斯朵夫》因為放在床下得以保留,當晚郭路生砸壞了家里所有的燈泡。
次年,因為被懷疑是反革命,在小道消息頻傳的日子里,郭路生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他喝到酩酊大醉,躺在地板上起不來。但一句牢騷的話都沒有,而是不停哽咽說:“毛主席,我熱愛你,我就是死了也要歌頌?zāi)恪!?/p>
年輕的郭路生英俊、自信,又期待著未來,他隱約感受到自己或許表達了一代人的聲音。1968年初,紅衛(wèi)兵運動受挫,郭路生在詩作《魚兒三部曲》里寫到“冷漠的冰層里魚兒順水漂去,聽不到一聲魚兒痛苦的嘆息。”
1971年,他在濟寧入伍,做了文書。朋友們事后分析,可能是在部隊的生活與他心中理想發(fā)生沖突,也可能是戀愛受挫。1973年2月退伍后,他郁郁寡歡,同年,郭路生被北醫(yī)三院診斷為“精神分裂癥”。
25歲生日剛過沒幾天,郭路生第一次被送進精神病院,開始承受因為病痛帶來的重壓。第一次,郭路生失去了選擇的權(quán)利,也失去了自由。
第二年出院后,郭路生因在火車站被偷,尋親友不著,再次發(fā)病,他夜宿車站,乞食度日二十余天。之后,他數(shù)次出院又入院。
1990年,郭路生再次入院,因?qū)佟叭裏o人員”,他被家人送進北京市昌平區(qū)的精神病福利院。福利院是個嚴格管制并且物質(zhì)貧乏的空間,郭路生覺得自己看到了太多野蠻和自私。病房里,病友間爭搶私人物品,或者突如其來地對他攻擊,“有一天我正在打水洗臉,他照著我的后腦勺給了我一棒子”。
郭路生不喜歡病友們的邋遢,他主動承擔下福利院內(nèi)的清潔工作。每天擦兩遍樓道,洗三次碗,在沒有消毒碗筷的時候一天洗六次碗。這些都結(jié)束之后,他被允許去男護士那里點一支煙,并獲得了一小段獨處時間作為獎勵。
郭路生好抽煙,如果不被其他病人搶走,他手上會有幾包親友送來的廉價煙,但福利院不允許病人有打火機。每次點煙后,就像傳承革命的星星之火,手上的煙不敢滅,一根點著下一根,一根接一根抽下去,直至無煙可點。郭路生會用這一小段時間來寫詩,想起幾個詞兒,就記到本子上。

張爽為郭路生所畫的肖像畫:《2002 年,離開福利院》。
在福利院,郭路生喜歡在晚上思考和寫作,病友睡覺了,他也覺得清凈。“一杯茶,考慮點事,寫點東西。”有時候他也會朗誦給病友們聽,他們似懂非懂,沒有褒揚也沒有不滿,“他們文化層次比較低,最高就小學生,再就是文盲。”
1997年《詩探索金庫·食指卷》出版半年后,郭路生曾和林莽、劉福春一同回老家山東參加了一些活動。在歸京前最后一晚,郭路生遲遲不肯離開茶餐廳的聚會。“福春,我明天就要回精神病院了。”劉福春搖搖頭,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說,“那樣一個環(huán)境對他來說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他也清楚地知道,明天就要回精神病院了。”
在福利院時,郭路生最多曾一年內(nèi)寫出11首詩,其中一句是這樣“年年如此,日月如梭/遠離名利也遠離污濁/就這樣在荒涼僻靜的一角/我寫我心中想唱的歌。”
郭路生自在了,唯有自己在。他寫道,“我不求酒色財氣,很多東西,我放下了。”他有個一個自己的王國,獨自思索,當自己的國王。
“瘋了倒好了,瘋了就能面對命運了。”從年輕起,郭路生偏愛寫命運的詩,“很多人喜歡普希金,我卻格外喜歡萊蒙托夫,他的詩直面命運,只是活得太短。”
瘋了,他寫出來的詩,直面命運。
青年郭路生寫詩,是面對外在的東西,寄托外在的東西抒發(fā)自己的感情,他也曾寫過革命詩。瘋了以后,他完全被周圍拋棄了,只能獨自直面命運。郭路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再僅僅是記錄一剎那情感的抒情,從“純凈”變成“渾濁”。詩歌漸漸離開以前支撐他的社會道義、理想,而代之以對自我的關(guān)注。
“命運的跌宕,能引起詩歌比較大的變化。”郭路生深知痛苦是詩歌產(chǎn)生的源泉。“瘋了”,關(guān)于未來的規(guī)劃和想象便再無實現(xiàn)的可能,“這就是萬念俱灰,更不要說別人背后的指指點點和冷嘲熱諷了。只有忍著委屈,聽命運的擺布。”
好友鄂復(fù)明曾經(jīng)去拜訪過食指的主治醫(yī)生,醫(yī)生明確告訴他,食指所服用的藥物會軟化腦蛋白,這些藥物能讓病人的腦力和生命力一點點降低,“最多活15年”。
鄂復(fù)明曾親眼看見,郭路生的病友們在產(chǎn)生藥物依賴后,多么期待吃藥時間到來,大把的藥片發(fā)到手,他們就一股腦地趕緊吃下去,然后表現(xiàn)出明顯的心滿意足,或者說是安全感。
但在他看來,郭路生屬于“生命極其頑強”的病人,他的大腦和身體沒有全部被毀掉還能清晰地思考復(fù)雜問題,還能有大量準確的記憶,“簡直奇跡”。
在曾經(jīng)是非顛倒的年代里,郭路生表現(xiàn)了一種罕見的忠直——對詩歌的忠直。“這是一種在被摧殘年代里,可以戰(zhàn)勝環(huán)境的光明和勇氣。”文化學者崔衛(wèi)平認為。
和多數(shù)新詩詩人不同,郭路生重視對詩歌節(jié)奏韻律的探索。“在任何情況下,他從來不敢忘懷詩歌形式的要求,始終不逾出詩歌作為一門藝術(shù)所允許的限度。即使生活本身是混亂的、分裂的,詩歌也要創(chuàng)造出和諧的形式,將那些原來是刺耳的、兇猛的東西制服;即使生活本身是扭曲的、晦澀的,詩歌也要提供堅固優(yōu)美的秩序,使人們苦悶壓抑的精神得到支撐和依托;即使生活本身是丑惡的、痛苦的,詩歌最終仍將是美的,給人以美感和向上的力量的。”崔衛(wèi)平說。
這之后五十多年,無論在哪里,郭路生跟朋友聊天的話幾乎都是詩歌,每到此時,他健談,思路也清晰;若是聊些別的,說著說著,郭路生就憋不住了,“我給你們朗誦首詩吧。”這一定是他最近寫的詩,他的聲音沙啞低沉,恰到好處把握住詩歌的韻律,除了假牙有點漏風,別的挑不出毛病。有時候郭路生克制不住自己,就一首接一首地朗誦下去。大家都知道他和詩歌圈子里的其他人不一樣,他很單純,也很癡迷。“他特別認真,很可愛,他特別認真地給你背誦他的詩,問你們怎么樣。”芒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郭路生也是諸多詩人和文評家見過的唯一一個能夠把自己詩歌全部背誦下來的人。“新詩不比古體詩,長短句層次,又長,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只記得一個思想感情。”詩人林莽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這種朗誦,有時候并不是要讓別人聽,而是在急迫地熱切地用眼睛、大手和全身心表達。他瘋狂的眼神和富有表情的一雙大手,強大的情感力量曾令身旁的觀者感到窒息。
大部分去拜訪郭路生的友人都不大感覺他有異于常人之處,除了有時郭路生興奮起來,會講述一些聽起來煞有其事的故事,“那都是臆想”。這些故事往往與他的過去有關(guān),受文革影響。他曾告訴畫家張爽,墻面的背后,有一臺巨大的機器在監(jiān)視他,這種強大的心理暗示下,逼得張爽用盡全力,四處尋找準確表達的方式,在9年后,他畫完了郭路生畫像《2002年,離開福利院》。
張爽形容出院兩年后的郭路生“看上去幾乎恢復(fù)了青春,他沒有吃過很多精神藥物的木訥,眼睛明亮得如同星星。”
他會拿出三種茶給朋友喝,然后很得意地告訴他們,他會去菜場買菜了,并且知道什么時候買菜最便宜,就是快到中午菜場快要散了時。他去買菜,然后回來在街道跟老頭老太聊聊天,感覺特別好。
還在福利院時,朋友來探望郭路生的真實目的都為了給他改善伙食。經(jīng)濟拮據(jù)的朋友點完菜后不動筷子,所有的菜都留給郭路生。有時候郭路生能驚到朋友,“食欲太好了。”芒克說。福利院維持著最低生活標準,90年代末的生活費是160元/月,郭路生曾告訴芒克,在福利院給表現(xiàn)最好的病人最高的獎勵是加半個饅頭,“誰要是能吃上這半個饅頭甭提有多樂了!”芒克說。
出院后的郭路生不再饑餓,“現(xiàn)在喝茶抽煙那么自由,高興時還能喝點酒,水果、點心不斷,有充分的時間自由思考,共產(chǎn)主義又怎么樣呢?莫過如此吧!”對于生活,他有一種知足的感恩。
郭路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在福利院或者醫(yī)院外生活這么久。朋友記憶中的他,永遠如同一個停留在舊時代的人,穿著藍黑的褂子或者白色的汗衫,無法適應(yīng)新變化,也不知道新事物。
出院后,郭路生曾用“生動”來形容中國,他說,他正在觀察當下的中國,看書讀報,“現(xiàn)在覺得有變化,但還說不準。”因為精神狀況,郭路生依然和外界保持距離,2008年,他們婉拒了《今天》30周年的活動。當時的老編輯想上門給他送一本紀念冊,郭路生對他說,“別來,你來之前我三天睡不著覺,你走之后我三天睡不著覺。”
楊益平和郭路生一起在北京西城的百萬莊一個院落長大,那是一個隸屬國務(wù)院的大院,谷牧也住在里面。特殊的家庭背景,幫助身處百萬莊的家庭更容易接觸到“黃皮書”“灰皮書”這樣的內(nèi)部讀物。百萬莊只出了一個出名詩人,“郭路生跟一般百萬莊的子弟不一樣,我們父母都是當兵打下來的,我們都糙,他不糙,他文氣。”楊益平反復(fù)表達,“老郭這才華是天生的,沒得選,要有的選,誰去當詩人啊。”
食指也說這不是自己選的,是“尋詩爭似詩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