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岳峰

浙江臺州一家縫紉機出口生產企業,工人們正在裝配生產線上工作
到2015年,何燁已在中國的縫紉機行業工作了整整20年。
對這個領域,人們更熟悉的是家用縫紉機。在中國縫制機械協會理事長何燁對《瞭望東方周刊》的解釋中,“家用機簡單,轉速非常低。”
以一角支撐了過去30多年中國經濟的工業縫紉機,不僅轉速高,“一件衣服,除了縫紉與簡單鎖邊外,其他諸如鎖眼、釘扣等一整套程序都需要在工業縫紉機上完成流水線操作。”何燁說。
工業縫紉機被廣泛應用于服裝、皮革、鞋帽、箱包、汽車、室內裝飾等行業和領域。而今全球85%的縫制機械都在中國生產,“它們滿足全球市場,并支撐著我國服裝、皮革等大宗出口創匯行業的發展。”但何燁認為,縫紉機“不是一個簡單的家用產品,而是一個先進的裝備制造業概念”。
只是在“新常態”之下,中國縫制機械行業已經不可能再依靠市場自然增長實現發展。于是有了一份叫做《中國縫制機械行業強國發展戰略》的文件。
縫紉機,不是中國唯一想解決“強大”問題的行業。

河南省洛陽市,一家老式縫紉機專營店中收藏的早期國產出口型縫紉機
第一縫紉機大國生產不了的螺絲釘
20世紀初,中國最早的縫紉機修理店在上海出現。但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中國并不具備自主生產縫制機械的能力。直到1949年,這個市場仍然被國外品牌壟斷。
但在隔海相望的日本,二戰后迅速建立起縫紉機產業的技術、零件配套體系,并以低于歐美國家一半或三分之一的價格,令歐美縫制機械企業紛紛開始調整、轉產,甚至關閉,日本成為世界縫紉機霸主。
直至1975年前后,中國國內才開始少量生產工業縫紉機。
1977年,如今的飛躍集團董事長、浙江臺州人邱繼寶剛上了3天高中,就因“交不起學費”輟學。
邱繼寶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回憶,恰逢改革開放啟幕,補鞋為生的他覺得補鞋機與縫紉機有很多共通點,于是向農村信用社貸款300元,借姐姐家的豬圈辦起了家庭作坊,“起早摸黑”生產縫紉機零件。
其實到1982年,隨著來料加工模式的快速擴展,中國縫紉機年產量達到1286萬臺,成為世界家用縫紉機生產第一大國,以至于很多軍工企業都爭相上馬縫紉機項目。何燁說“創造財富的內生動力,促進了中國縫紉機工業的發展”。
同時,中國家庭選擇成衣的比率越來越高,家用縫紉機衰落了。
在臺州,邱繼寶通過“帶領四五個工人經過上百次零件的拆卸、裝配”,掌握了縫紉機構造和零件的組裝及制造程序。但他回憶,那時高檔產品市場被外企占領了。一度,上海縫紉機研究所的專家說:“飛躍的設備是死人里面挑活人。”
為了打市場,1989年廣交會上,因為企業弱小而被拒之門外的邱繼寶爬墻進去,結果被保安抓住罰站半小時,“罰了50元”。
不甘心的他跑到深圳羅湖口岸,“花500元托一位老太太買到了一本香港黃頁電話號碼簿”,給全香港所有經營縫紉機的店鋪逐個郵寄產品樣本、照片,還向省外辦借了一名外語翻譯去拉美推銷產品——兩萬美元銷售額成為他的第一桶金。
雖然縫紉機被列進上世紀90年代初中國重點出口機電產品目錄,但隨著外企大舉進軍中國,剛剛起步的中國本土產業面臨極大壓力,行業短板也迅速凸顯。何燁說,某種高速機上的某型螺絲釘“就是因為基礎工業不行”,只能進口。
生不如死的惡性循環
1999年,中國終于結束了縫紉機自日本“入超”的情況。邱繼寶記得,那一年,飛躍多功能家用縫紉機首批出口日本4.7萬臺。
彼時,行業主角也從國營企業轉為像飛躍集團一樣的民營企業。哪怕是關鍵零部件,中國企業也開始與國際著名廠商合作生產。
1988年度全國縫制設備展樣訂貨會參展企業僅70家,2004年已經更名為“中國國際縫制設備展覽會”的“訂貨會”迎來近千家廠商參展,“這事實上標志著中國已成為世界最大的縫制機械生產國家和最重要的市場。”何燁評價。
與此同時,僅在飛躍集團所在的浙江臺州就有超過百家縫紉機企業,如今經過幾輪淘汰仍有20多家規模以上企業。
2006年開始,沿海地區服裝產業開始向內地轉移。兩年后的金融危機中,以出口為主的飛躍集團,資金鏈嚴重緊張。
邱繼寶變賣了自己的藝術品籌資。最困難時,他每天晚上拼命抽煙,“那段時間,我感覺突然從天上掉到地下,真是生不如死,體重從140斤瘦到100斤”。
之后的數年,邱繼寶看到,大環境雖然在努力求穩、求變,行業也不斷強調“轉型”,但輕工行業原料貴、人工貴、融資難的問題短時間恐難解決。
更何況,很多服裝產業已經轉移到中國周邊。
7年來“持續在轉型”,并開展多樣化經營“多條腿走路”的飛躍集團,面臨的是工人待遇的不斷調升。這背后的冷酷事實是,曾備受依賴的勞動力成本優勢不復存在。
縫紉機所支持的服裝、制鞋、玩具等行業紛紛步入同一個泥潭。
改變并不容易,縫制機械行業很難享受各類官方政策支持。人才也是個問題,高校少見縫制機械專業配置,新入行的畢業生不得不從頭了解“什么是縫紉機”。
干了一輩子縫紉機的邱繼寶覺得,長期以來技術含量小的產品價格低,企業沒有效益,“無心創新”的惡性循環也在持續。
縫紉機如何強國
金融泡沫破碎后,美、德先后提出了自己的工業升級計劃。中國的應對是《工業轉型升級規劃(2011-2015年)》。其中提出,2020年中國要成為世界工業強國。
作為龐大工業體系中的一個部分,中國縫紉機行業也覺得,是時候變化了。
在中國縫制機械協會副理事長林建龍對《瞭望東方周刊》的回憶中,這個想法被他們的上級單位——國資委管理的中國輕工業聯合會所支持。
開始是在2014年4月,一些行業骨干人員被召集座談,專業的科技顧問們則集中在上海研討技術領域問題。總人數近40人的5個專家組從本國、他國縫制機械行業發展狀況,到行業強國路徑,乃至企業現狀都摸了底。
有企業抱怨,在國外參展時多是單打獨斗,還有人批評售后服務,專家組則特別注重“質量和品牌”,“我們的產品為什么用幾年就不行了?”
林健龍還記得,靠仿制起家的中國縫制機械行業長期以來對德國縫紉機“XY的驅動方式及驅動結構”“直接拿過來模仿”,結果經常發生專利糾紛。
雖然這樣的糾紛在逐年減少,但林建龍還是在很多中國大型服裝加工企業發現:“哎喲,它那個設備大部分是日本品牌‘兄弟的。”
何燁和林建龍們每天追著企業喊:創新!創新!
人們把國外產品與國內產品進行對比研究攻關,發現諸如基于“機器人”技術的縫制機械,國內就沒有應用。而在精密縫制領域,國內的一些產品“精度”還需要提升。
什么是“縫制機械制造強國”?
一定數量世界知名的企業、具備高的創新能力及競爭力、掌握尖端技術和核心技術、效率提升與質量安全兼具、具備可持續發展的潛力。
它首先要解決基礎的問題:材料基礎、零部件基礎、制造工業基礎和技術基礎——這在中國歷史性的工業升級中,擁有一個特定術語“四基”。
在這個相當于縫制機械行業的“5年計劃”中,其指標被細化到“國產品牌在一線服裝廠的占有率應該是多少?國際前10位行業企業中有幾家中國企業?”
到2020年,中國縫制機械行業將擁有3個以上的國家級企業中心,要形成3~5個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品牌。
對于當前中國企業的一些品牌,林建龍反問說:“它是不是就有國際影響力?”
何燁也覺得,至少在“品牌、商譽、企業公民形象”等關鍵詞構成的軟實力上,中國企業還要努力。
但機會仍很多。在環保、新能源以及高端制造領域,中國縫紉機還有不小的空間,也可以弱化產業轉移為中國帶來的消極影響。
邱繼寶說,他的企業如今“只做高端”。這讓何燁等人看到希望——如果全行業都動起來,“真正成為全球化布局行業”的夢想并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