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超,郭風平
(西北農林科技大學 中國農業歷史文化研究中心,陜西 楊凌 71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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矯正與突圍:宋明理學與中華文明的農史解讀
劉 超,郭風平
(西北農林科技大學 中國農業歷史文化研究中心,陜西 楊凌 712100)
中華文明以其綿延數千年而未曾中斷的特點凸顯于世界諸文明,而這一特點的形成無疑得益于其獨特的思想、文化與制度的保障,宋明理學便是上述保障的重要組成部分。著眼于中華文明發展與演進的宏觀過程,以農業發展的獨特視角對宋明理學進行審視,可以發現:程朱道學與陸王心學作為宋明理學的兩大主流體系,從唐宋到宋明,兩者交錯形成并交錯發展,與唐中期以來中國農業發展的路徑大體相當。具體而言,程朱道學對唐以來基于農業生產水平的提高而從傳統秩序中解放出來的獨立個性加以矯正,而陸王心學則使上述這一獨立個性得以突圍,從而從整體上保障了中華文明在唐宋以來的可持續發展。
中華文明;宋明理學;農業歷史;矯正;突圍
宋明理學是中國古代思想史、文化史、哲學史等諸多領域研究的重要對象,相關研究成果層出不窮,此處不再贅言。傳統中國以農立國,中華文明從其性質上來講帶有濃郁的農業文明色彩。農業生產成為古代中國最重要的經濟基礎,農業社會則是古代中國最為典型的社會形態。因而,從農業發展的角度解讀古代中國的歷史現象是具有充分合理性的。本文試圖以農業歷史為視角,分別審視宋明理學兩大主流體系——程朱道學和陸王心學之所以形成的社會物質條件,進一步評價其對中華文明持續發展的歷史作用。
從農業發展的角度來看,由唐及宋,無論是農業生產力還是農業生產關系都獲得了突破。在農業生產力方面,作為傳統農業技術標志性成果的鐵犁牛耕,在這一時期得到普遍性推廣。鐵犁牛耕技術雖早在先秦時期便已出現,但苦于牛耕的使用存在一個經濟上的可行性的問題[1],直到經歷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北人南遷的大規模人口遷移之后,才使得耕牛成本下降,最終使一家一戶的小農經濟能夠承擔鐵犁牛耕的生產成本。到唐武后時張廷王圭便已認識到,《新唐書》卷118《張廷王圭傳》記載其言,“君所恃在民,民所恃在食,食所資在耕,耕所資在牛;牛廢則耕廢,耕廢則食去,食去則民亡,民亡則何恃為君?”而且,“唐宋時期在灌鋼技術推廣基礎上熟鐵鋼刃農具廣泛使用”[2],同樣促成了鐵犁牛耕技術在唐宋時期的普遍推廣。總之,在唐宋時期基本完成了一家一戶的小農經濟與鐵犁牛耕技術的結合,正如日本學者大澤正昭所說,唐宋時期是以一頭牛牽引農具為主的“小規模大農法”的展開、確立期。[3]在農業生產關系領域,自唐中期以來,原本以儒家“均平思想”為指導的均田制逐漸難以為繼,“土地私有制占據主導地位,官田也逐步以各種方式私有化”[4],直至宋代,宋太祖在開國之初便開始推行“不立田制、不抑兼并”的土地政策,以至于土地私有制取代了均田制時期的土地國有制。土地兼并甚至成為貫穿兩宋時期始終的經濟現象,“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景象在南宋時已經達到相當普遍的程度。唐宋時期土地私有化進程,帶來的一個最直接的結果便是:封建農民人身依附關系的松弛。總體而言,技術進步帶來的個性凸顯和人身依附關系松弛帶來的商品經濟發展成為唐宋時期的農業發展與變遷的主要內容。
無論是個性凸顯還是商品經濟,都對以往的傳統道德觀提出了嚴重的沖擊。從而在意識形態領域,“言利的思想主張日益抬頭,一批思想家對傳統的價值觀念進行了猛烈的批判。從中唐歷北宋至南宋,言利思想與傳統價值觀的斗爭一直貫穿始終,成為社會思想觀念發展變化的一根主線。”[5]在商品經濟較為發達的浙東地區,甚至出現了以陳亮、葉適為代表的功利主義學派。然而,與這一現象相對,便是宋明理學中主流體系之一的“程朱道學”的逐漸萌發和發展成熟。這一歷程從中唐時期便已開始,直到南宋初期朱熹時發展成熟。其主要目的則是構建一種形上本體的意識,將倫理道德逐漸提高到本體的地位,“從邵雍‘元會運勢’的數推歷史觀、周敦頤‘無極而太極’的宇宙生化論一直到張載的‘太虛即氣’,則標志著儒家形上本體意識的初步形成;待到二程體貼出‘天理’并以‘性即理’規定理學的道德本體,也就表明佛教的形上超越意識、道家的宇宙根源意識與儒家的人倫世教關懷已經有機地熔為一爐了。”[6]從周邵到張程,基本完成了從宇宙論到倫理學由外而內的結合與轉化,而到朱熹時,則開始了一種超自覺地對倫理學的積極構建,其“龐大體系的根本核心在于構建這樣一個觀念公式:應當(人事倫常)=必然(宇宙規律)。”[7]244進而,以禁欲主義的形式將人事倫常即倫理學提高到超道德的本體地位,從而構成了對上述個性凸顯與商品經濟背景下形成的功利主義、個人主義等一系列所謂異端的行為再規范。以朱熹為標志,程朱道學體系在經歷了從唐中期直至南宋的漫長時代而最終形成。而這一過程的背景,則以唐宋時期的農業發展與變化為其起點。
由宋及明,中國農業發展呈現出全新特點。其一,以游牧生產經營方式為主要特征的周邊少數民族,開始了以農業化為開端的覺醒過程,紛紛建立政權與中原王朝進行對峙,兩宋時期因廣大宜牧區散失,導致農牧經營比例逐漸失調,以至于宋以來農區的牧產品需求必須借助經濟手段加以滿足。其二,農牧業經營比例的失調導致耕牛數量的急劇減少和耕牛成本的急劇上升,使得原本得以推廣普及的鐵犁牛耕技術因其經濟上的不可行與事實上的不可能而淡出農業生產領域,取而代之的則是以勞力資本的投入而獲得土地產值的增加。農業發展進入“技術淡出、勞力凸顯”的時代。其三,在勞力成為農業產出最有效投入的背景之下,人口急劇增加導致了農地矛盾的凸顯,人多地少的矛盾成為貫穿明以來中國古代農業歷史的基本特征之一。其四,為解決人地矛盾的現實困境,高產農作物的引進和新農地的開辟成為主要方式,高產農作物上山入地使大片潛在農區消失殆盡,尤其是在整個明清時期,“人口急劇膨脹所形成的巨大壓力轉化成為農業墾殖擴張的強大促動力量,掀起了一次持續的農業墾殖浪潮。由于此前的宜農土地墾殖已趨向基本飽和,墾植擴張所向,主要是條件相對差、難度相對大的省際山區、江湖河海灘涂、沿邊僻遠地區等。”[8]最終使大片可能牧區轉變為農區,以畜牧產品為主要對象的家庭養殖業變為以小動物、小家禽為主要對象的家庭飼養業或家庭副業,從而進一步加劇了農牧經營比例的失調。因此,單純從農業經濟發展的角度來看,上述特點使得農業經濟的發展進入了一個不可持續且不斷惡化的惡性循環之中,中國傳統農業經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境。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以轉移過剩的農業勞動力從而緩解人地矛盾,并彌補農業經濟運行在勞動力轉出中的損失,商品經濟與資本主義性質的生產成為歷史發展的必然訴求。
上述時代訴求在意識形態領域的反應便是使被程朱道學加以排斥的個性自由與功利價值獲得突圍,陸王心學則成為意識形態突圍的思想利器。
馮友蘭講,“朱子為道學中理學一派之最大人物,與朱子同時而在道學中另立心學一派者,為陸象山。”[9]298意即,在程朱道學體系發展成熟的階段,與之有別的宋明理學另一主流體系——陸王心學體系也已出現,這一點與南宋時期商品經濟的發展具有密切關系。然而,真正將陸王心學體系發展成熟,并使整個宋明理學出現瓦解趨勢的則是王陽明。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宋明理學的兩大主流體系——程朱道學與陸王心學在形成與發展的路徑上呈現出背道而馳的色彩。如果說前者在于以整體性的“道”來構建一個強調規范、秩序、道德的農業社會,后者則在于以個體性的“心”來瓦解前者,并建立一個強調自由、激勵、功利的商業社會;如果說程朱道學旨在將倫理學提高到超道德的本體地位以約束、規范社會個體的行為,那么陸王心學的最大特色便在于強調個體性的“‘心’的超越與感性”[7]254,即“以心即理”的命題來對抗程朱道學“性即理”的命題,將個體自由提高到本體地位。王陽明作為陸王心學的集大成者,他的學說成為歷史上“通向思想解放的進步走道”[7]264-265。陸九淵的心學之所以能在南宋時期便有所發跡,也與兩宋時期經濟基礎層面上的變遷不無關系。而王陽明心學體系的極大發展,則是源于上述經濟發展的困境在當時已經呈現出難于逆轉的態勢。由于上述所有關于農業發展的變遷都始于宋而成于明,因此,可以理解為:陸王心學的形成與發展軌跡是有其深刻的社會經濟根源的。
上文中,著重解釋了作為宋明理學兩大主流體系的程朱道學與陸王心學的形成邏輯,即兩者都是在中國古代農業經濟發展與變遷的過程中產生而交錯發展的,有必要的經濟基礎作為支撐。那么,如何評價這種意識形態領域的思想成果,不妨引入一個更為宏觀的概念——中華文明。
中華文明以其綿延數千年而未曾中斷的特點凸顯于世界諸文明,而這一特點的形成無疑有其獨特的思想、文化與制度的保障。傳統中國以農立國,中華文明從其性質上來講帶有濃郁的農業文明色彩,在宋以前的各個歷史階段,基于農業生產的不斷發展,形成了一系列優秀的、具有時代特點的制度與文化,具體而言:三代禮樂制度,確立了農業社會的道德約束與規范機制;春秋戰國諸子學說,奠定了中華文明的思想理論基礎;秦漢中央集權與郡縣制度,確立了中華文明的體制與組織保障;隋唐科舉制度,保障了中華文明的人才與學術需求。
而在唐宋以來,即中國古代社會進入后期發展的時代,出現了宋明理學,對中華農業文明起到了矯正與突圍的重要作用。首先,面對唐宋以來形成的區別于以往各個歷史時代的新特點——基于商品經濟發展而產生的個人主義與功利主義,以程朱道學體系為代表的思想學說對其進行了批判與打擊,從而保障了中華農業文明的穩定與持續發展;其次,在宋明時期中華農業文明在經濟社會逐漸走向困境的時候,以陸王心學體系為代表的思想學說則對上述新特點加以維護與理論化,從而為中華農業文明在困境中突圍提供了思想與理論的指導。雖即,無可否認具體的突破性發展由于中國近現代歷史的特殊性而中斷,但陸王心學作為一種思想指導的歷史地位不應一筆抹殺。因此,矯正與突圍,成為宋明理學對于中華農業文明發展所起到的關鍵性作用。
[1]程念祺.中國古代經濟史中的牛耕[J].史林,2005,(6).
[2]李根蟠.論明清時期農業經濟的發展與制約——與戰國秦漢和唐宋時期的比較[J].河北學刊,20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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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
[8]張建民.明清農業墾殖論略[J].中國農史,1990,(4).
[9]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
[責任編輯:陳如松]
Correcting and Breaking—Neo-Confucianism and Chinese Civilization Reading by Agricultural History
LIU Chao,GUO Feng-ping
(Chinese Agricultural History Institute, Northwest A & F University, Yangling 712100,China)
The Chinese civilization for thousands of years with its rolling characteristics of uninterrupted,highlighted in the world civilizations.And the formation of this feature has its unique thought, culture and system as security.Neo-Confucianism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security. Focuses on the macroscopic process of the Chinese civilization development,agricultural development as unique angle of view to examine the Neo-Confucianism,can be found: Cheng &Zhu Neo-Confucianism and Lu & Wang’s theory of Mind, as two mainstream systems of Neo-Confucianism both staggered formation and staggered development.Their development path is roughly the same with agricultural development since Mid—Tang dynasty.Specifically, Cheng & Zhu Neo-Confucianism corrected the independent personality which liberated from the traditional order, based on raising the level of agricultural production since Tang dynasty. Lu & Wang Neo-Confucianism makes this independence to break.Both guaranteed the Chinese civilization in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since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y.
Chinese civilization;Neo-Confucianism ;agricultural history;correcting;breaking
2015-02-31
劉超(1987-),女,山東滕州人,西北農林科技大學中國史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化史、園林文化; 郭風平(1958-),男,陜西禮泉人,歷史學碩士,西北農林科技大學中國農業歷史文化研究中心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林業史、園林文化、中國森林文化。
F329
A
1007-9882(2015)02-005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