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背后的生死結

川石

2014年3月12日，收到檢察院提起公訴的消息，張蓓蓓心潮起伏：多年前父親枉死的冤情可能得以伸張，可代價卻是母親后半生身陷囹圄！都是至愛親人，到底是什么讓一家人走到今天？

生死關頭，她拒絕母親捐髓

2012年11月2日，已在中國醫大附屬醫院沈陽盛京醫院血液科住院3個月的張蓓蓓，視網膜產生了出血點，第二天，尿樣見血。

主治醫生告訴張蓓蓓的男友杜江，這是淋巴性白血病發展到嚴重階段的癥狀，情況十分危急！而中華骨髓庫還沒有張蓓蓓的“全相合”匹配供者，只有馬上找到張蓓蓓的父母，做“半相合”骨髓移植手術，成功率可以達到50%。

張蓓蓓在世的唯一直系親屬是母親劉小慧，然而，她卻堅持不肯聯系母親。杜江急了：“媽媽救女兒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怕她擔心我能理解，但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你媽肯定寧愿擔心、受累，也不想失去你！”說著，他一把搶過女友的手機，想給劉小慧打電話。張蓓蓓眼神凌厲地望著男友，一字一頓道：“不許打！我就是死，也不會找她！”在杜江驚詫的目光中，張蓓蓓向男友講述了那段令她痛不欲生的往事……

張蓓蓓1984年出生于黑龍江省牡丹江市，爸爸張海軍和媽媽劉小慧都是普通工人，她是家里獨生女，從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親張海軍非常疼愛她，不僅平時對她呵護備至，每年冬天都帶她去江上溜冰，還親手給她做冰雕、堆雪人。因為父親的陪伴，張蓓蓓擁有一個幸福的童年，父女倆的感情也非常親密。

不想天降橫禍，1997年9月的一天，張海軍被一輛摩托車撞倒，腦部損傷。

肇事者丁偉是一個身無分文的菜農，不僅無力賠償，連醫藥費都付不起。劉小慧只能傾家蕩產，舉債為張海軍治病。但由于小腦受損，出院后，張海軍的智商降到3歲孩子的水平，一個幸福的家庭就這樣崩塌了。

疼愛自己的爸爸，一下子變成了生活不能自理、只會憨笑的“傻子”！不幸的遭遇令張蓓蓓迅速成熟。有時看著爸爸沖她傻笑，她忍不住抱住爸爸大哭。她在心里暗暗發誓：“無論多難，將來也一定要學醫科，把爸爸治好！”

然而，比張蓓蓓更痛苦的是劉小慧。劉小慧工資不高，既要供張蓓蓓讀書，又要給張海軍買藥。不僅得管一家子的生活花銷，還背負了4萬多元的外債。她天天以淚洗面。如果不是為了女兒，真不想活了。

劉小慧的艱難，引起鄰居李志揚的同情。李志揚是劉小慧的小學同學。3年前，他和妻子離異，帶著兒子一起過。見劉家處境艱難，熱心的李志揚不時幫助劉小慧做一些體力活，還在經濟上給予幫助。劉小慧對他非常感激。

1999年7月，張蓓蓓以優異成績考上了牡丹江一中。為了給爸爸治病，張蓓蓓立志學醫，并且在2002年8月，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中國醫科大學。臨行前，她雙手捧著爸爸的臉，一字一句說：“爸，你等我學成回來，給你治?。　睆埡＼姟昂呛恰钡厣敌?，然而，他卻沒有等到女兒學成的那一天。

2005年12月9日，讀大三的張蓓蓓突然接到媽媽的電話：“你爸不行了，你快回來！”可當張蓓蓓趕到家時，張海軍已經停止了呼吸。張蓓蓓撲到爸爸的胸前，號啕大哭?？拗拗?，她突然發現有點兒不對勁：父親的表情平靜，臉上卻有一種讓人警覺的鐵青色。是什么病會導致這樣？劉小慧告訴她，張海軍是感冒引發肺炎病死的。她問媽媽：“為什么不去醫院？”劉小慧哽咽著說：“來不及，病來得太快?！?/p>

張海軍臉上的鐵青色成為張蓓蓓心中揮之不去的疑團。晚上，她打電話請教一位任課老師。老師告訴她，患肺炎的病人生前會有發燒、頭痛、渾身酸痛、呼吸短促等癥狀，死后表情會帶有痛苦，全身還有抽搐的癥狀。但是臉色鐵青，一般是中毒而亡的表現！張蓓蓓心里頓時一沉。她又悄悄問起親友，大家紛紛嘆息：“你爸一直身體好好的，不知怎么就突然得了肺炎……”這種回答更加深了張蓓蓓心中的疑問。

第二天晚上，來奔喪的親友散去后，張蓓蓓找母親進行了一次談話：“我是學醫的，我知道爸爸不是死于肺炎！他究竟是怎么死的？”面對女兒的質問，劉小慧一口咬定是肺炎。

那是張蓓蓓一輩子都忘不了的痛苦經歷。假如真是媽媽害死了爸爸，她該怎么辦？她不敢再探究真相，可是心里卻充斥著無法訴說的悲痛和憤怒！父親逝世后，她整夜不睡地替父親守靈，直到他下葬。一安葬完父親，張蓓蓓就回了學校，從此再沒踏入家門一步，與母親斷絕了一切來往。母親寄來的生活費，被她原封不動地退回;哪怕親友告訴她母親要自殺，她都不肯回家……化名救女，被放逐的母愛在行動

聽了張蓓蓓的敘述，杜江非常吃驚：“那你就一輩子這樣糾結下去？”“報警我不忍心，畢竟她是我的親生母親。但我絕不會接受她的骨髓，我恨她！”

看見女友的態度如此決絕，杜江左右為難。杜江和張蓓蓓是大學同學，比她大一歲，家住沈陽，家境富裕。大學畢業后，兩人一起到北京打拼。2012年5月，積累了一定的資金后，他和張蓓蓓回到沈陽，準備開一家藥品代理公司。在籌備期間，張蓓蓓經常覺得身體不適，無力、頭暈、心悸、厭食。8月中旬，她的皮膚竟然出現了血點和紫斑。杜江連忙陪女友去看病，檢查結果讓兩個人都驚呆了：張蓓蓓患的是急性淋巴性白血病。為了治病，短短的3個月，杜江就花了10多萬元。可因為沒有合適的骨髓配型，張蓓蓓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轉。哪怕有一線希望，他都想試一試。

把張蓓蓓安頓好后，他以出差為借口，悄悄去了牡丹江。在張蓓蓓高中同學的幫助下，他終于見到了女友的母親劉小慧。

原來，當年張蓓蓓離家后，劉小慧每天都給她打電話，可張蓓蓓把她的電話設成了黑名單。因為實在思念女兒，她還跑到學校的門口，眼巴巴地一等就是幾個小時，就盼著能看到女兒一眼?？墒?，張蓓蓓出來后，卻對她視而不見。那種決絕的眼神讓劉小慧猶如跌落萬丈深淵。她回家后，絕望痛苦得幾次想自殺，是李志揚安慰她，陪著她，給了她活下來的信心和勇氣。2007年，在給丈夫守了一年孝后，她與李志揚結婚。2011年退休后，夫妻倆一起開了個小飯店，不僅還清了外債，還有了一些積蓄。endprint

聽到杜江說起張蓓蓓對她的懷疑和怨恨，劉小慧一陣苦笑。之后，她語氣平和地對杜江說：“那么多年的恩恩怨怨，一時也說不清，將來，我會給她一個交待。當務之急是救蓓蓓的命！”

劉小慧和杜江商量后，決定瞞著張蓓蓓先去做配型骨髓檢查。如果能配上型，就化名捐髓。聽說手術費至少25萬元，她堅持要幫女兒支付這筆費用。杜江婉拒了：“阿姨，錢的事您不用操心，我已經和父母商量好了。我是要娶蓓蓓的，她的一切費用我來承擔！”但是劉小慧堅持承擔一半的手術費用，不斷重復一句話：“無論如何，我是她媽媽！”見她這樣堅決，杜江沒再拒絕。幸運的是，劉小慧的骨髓低分辨有6個點位相符，高分辨有10個點位相符，完全符合給張蓓蓓骨髓移植的條件。得到配型結果后，杜江告訴蓓蓓：“你真幸運，醫生已經找到了匹配的供者，來自中華骨髓庫！”張蓓蓓興奮極了，沒有絲毫懷疑。而在杜江的請求下，出于對病人生命安全的考慮，醫護人員也統一了口徑。

2013年1月19日，張蓓蓓的骨髓移植手術順利結束，術后只有惡心、嘔吐、腹痛等輕微的排異反應。醫生說，這是半相合手術的最佳效果了。3月20日.張蓓蓓痊愈出院。一個月后，張蓓蓓恢復良好，兩次復檢，指標都很穩定。主治醫生告訴她和杜江，照這樣下去，再有兩個月，她就可以適當做一些簡單的工作了。見女友的身體狀況穩定，杜江覺得，是時候安排母女倆見面，把事情說開了。

2013年5月1日晚上，杜江提前告訴張蓓蓓，說第二天家里要來一個重要的客人。蓓蓓再三問是誰，他都說要保密，并且叮囑她，不管到時候看到誰，都不能激動。與此同時，劉小慧已在他的安排下，提前一天趕到沈陽，住在附近的賓館里。

5月2日上午8點，劉小慧輕輕按響了杜家的門鈴。杜江應聲開門，張蓓蓓一見到母親，頓時眼中冒出了怒火：“怎么回事，她怎么來了？”

杜江拉著她的手說：“給你捐骨髓的人就是你媽媽！當時我和醫生為了救你的命，才隱瞞了真相?，F在你的身體基本恢復了，我想幫你們母女重歸于好。畢竟是一家人，有什么誤會都可以坐下來解釋。你媽為了你，真的連命都可以不要……”

張蓓蓓眼前又浮現出父親去世時的模樣，頓時心如刀絞：“我和她沒話說，不需要任何解釋！”劉小慧輕輕地走過去，低聲說：“蓓蓓，你別氣，媽媽今天來，就是給你一個交待的?！笨粗赣H憔悴的面容和男友祈求的眼神，她終于松動了，和劉小慧一起走進了臥室。當門關上后，劉小慧緩緩地向女兒道出了事實的真相……

張海軍出車禍受傷前幾年，雖然生活不能自理，但至少很聽女兒的話。有張蓓蓓在家幫忙照顧，劉小慧就當自己多養了一個孩子。她白天上班，晚上和周末做縫紉活貼補家用，天天忙得不可開交。相比之下，張蓓蓓陪伴父親的時間更多。形同3歲孩子的張海軍，非常依賴張蓓蓓，在家里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但是，自從女兒去沈陽上大學后，張海軍的情緒就突然不穩定起來，整個人變得暴躁易怒，天天吵著鬧著要“蓓蓓回來”。有時候，他說不出來話，就指著墻上女兒的照片，沖劉小慧大喊大叫。心力交瘁的劉小慧，只能咬著牙默默忍受。

2002年12月的一個雪天，張海軍早上一起來就鬧著找女兒。劉小慧因為要趕工，給丈夫喂完飯，就坐在縫紉機前忙活。等她忙完，才發現人不見了。她又急又怕，苦尋了幾個小時，才找到躺在雪地里的丈夫，他的雙手、雙腳都被凍僵了。大雪天，別說打的，連輛三輪車都看不見，瘦弱的她只能背著丈夫往回走。背到100多米，劉小慧帶著張海軍重重地摔倒了，夫妻倆滾了一身的雪和泥?？粗鴾啘嗀恼煞?，饑寒交迫的劉小慧忍不住號啕大哭：再堅強，她也是個女人啊！她需要一個能扛事的丈夫，而不是一個“孩子”……

蓓蓓大三時，張海軍的情況更加嚴重，時常抱著女兒的照片睡覺。劉小慧知道他想女兒了，可是，為了讓蓓蓓安心學習，劉小慧決定不告訴她。張海軍越鬧越兇，還動手砸東西。有一次，她外出交貨，回來發現自己的縫紉機竟然被張海軍用錘子砸散了。這是她掙錢的工具，也是家里最值錢的東西。劉小慧看著地上的一堆零件，氣得蹲在地上哭了半宿。

知道這事后，第二天.李志揚給劉小慧買了一臺新縫紉機?？墒牵瑳]過幾天，張海軍又給砸爛了。劉小慧大哭一場，差點兒崩潰，甚至想吃安眠藥一死了之！

此后幾天，張海軍依舊情緒暴躁，又是打人，又是摔東西。多年承受生活重壓的劉小慧徹底崩潰了。她心里突然浮現出一個念頭：“他活著，就是個累贅！如果他死了，大家就都解脫了！”2005年12月8日深夜，劉小慧在張海軍最愛喝的糖水中，放了20片安眠藥，張海軍在睡夢中死亡。由于劉小慧對丈夫照顧得好人盡皆知，所以，對于張海軍的死亡，大家雖然覺得有些意外，但都沒有懷疑。街道辦的工作人員，只是到家里看了一眼，很快開具了死亡證明。

“爸爸果然是被你害死的，你太狠了！”當多年的懷疑終于被確定后，張蓓蓓禁不住大叫。她打開門，厲聲喝道：“你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將母親連推帶搡地弄出臥室，張蓓蓓把門“砰”地關上，想起父親的冤死，想起他對自己的疼愛，不禁失聲痛哭。而道出壓在心頭多年的秘密，劉小慧既有些輕松，也有些虛脫。離開杜家后，她獨自在一個墻角下，坐了很久，很久……

俯首認罪，解開這個生死結

讓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天晚上，張蓓蓓因為受到強烈刺激，意識出現錯亂，連水杯都端不穩。杜江大驚，立即將她送往中國醫科大學附屬盛京醫院。醫生檢查后，神情嚴峻地對他說：“白血病患者手術后，最需要的就是心態穩定，靜心休養。病人的這種狀態是大忌。現代醫學只能治身體，卻無法醫心病。如果病人一直情緒不穩，就像坐在火山堆上，病情隨時會惡化，后果不堪設想！”

杜江把醫生的話，悄悄發短信告訴劉小慧。劉小慧看著“心病”兩個字，緊緊地握住手機，滿臉痛苦。她這才意識到，幫女兒越過一道生死玄關后，還有一條萬丈深淵，而這個深淵卻是自己造的孽！

這些年來，李志揚一直不知道張海軍死亡的真相。在他的心里，劉小慧善良、柔弱，讓人同情和憐惜?；楹螅麩o微不至地照顧她，疼愛她?？墒?，對于劉小慧而言，這種幸福注定要與痛苦和內疚為伴。無數次，她夢見前夫死前鐵青的臉，她不止一次地祈禱：“要是這世上有一種藥，能讓我忘記張海軍該有多好?。　眅ndprint

然而，世上沒有那種藥，卻有一種東西叫做良知。每到冬天，她都會想起張海軍帶女兒滑冰的情景，心中一陣陣揪心的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總在不停地撞擊著她的良知……但她實在不想失去眼前這個男人，總是心存僥幸，想與那種力量對抗。

現在，女兒患病這件事，像一道洪流，沖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防線。幾經掙扎，她終于決定，向丈夫說出真相。李志揚聽到妻子的懺悔后，驚得目瞪口呆。他當年幫助劉小慧，只是出于憐憫，和她并沒有私情。

2013年9月17日，張蓓蓓收到母親劉小慧快遞來的一封信：

“蓓蓓，媽媽知道，現在說什么都無法挽回失去的東西了。這些天，媽想明白了，我決定去自首，跟警方說清楚你爸爸是怎么死的。這樣做，對你是一個交代，對我是一種解脫，對你爸也有個交代。最后，我想告訴你，媽媽永遠愛你！希望下輩子，如果有機會，我能做個合格的媽媽……”

張蓓蓓看完信后，眼淚噴涌而出，顫聲說：“媽……”多年來，對媽媽的如山之恨，終于煙消云散。

9月18日，劉小慧自首后，牡丹江市公安局馬上組織警力，對相關情況進行核查。據劉小慧的左右鄰居反映，劉小慧當年對張海軍照顧得無微不至，并沒有發現劉小慧有殺夫跡象。李志揚和另一位鄰居證實，張海軍死前，確實大發脾氣，并且用錘子砸壞了兩臺縫紉機。警方在劉小慧家里，找到了張海軍毀壞的兩臺縫紉機零件和那把他使用過的鐵錘。

9月20日，接到警方電話后，張蓓蓓在男友的陪同下，專程從沈陽趕到牡丹江公安局，主動說明了當年她知道的相關情況，并為媽媽求情，請求司法機關從輕量刑。

11月26日，牡丹江市人民檢察院將案卷退回牡丹江市公安局，要求對相關疑點補充偵查。

2014年3月12日，檢察院提起公訴，法院將擇日開庭審理此案。

按照規定，在押期間，家屬不能與犯罪嫌疑人見面。這半年來，張蓓蓓雖然見不到母親的面，但每周都給她送換洗的衣物。因為怕看守所吃得不好，張蓓蓓還經常往母親的賬戶里打錢，甚至托管教給劉小慧帶話：“媽，我原諒您了，正在為您爭取輕判。您保重身體，千萬別想不開。您為了我甘愿坐牢，下輩子，我還愿意當您女兒！”聽見女兒的這番話，劉小慧激動得痛哭不止，淚水里有思念，有愧疚，也有如釋重負

（摘自《婚姻與家庭》2014年第5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