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建軍
我的母親是兵團軍墾第一代女性,她陪伴父親50多年,快快樂樂、和和睦睦、風風雨雨、磕磕絆絆地一路走去。她的確沒有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語,沒有卿卿我我相擁相親,可是她對我父親的愛卻像地殼下的巖漿那般熾烈,那般深沉。
1952年,母親在山東煙臺參軍,坐火車帶著理想穿越漫漫西北,坐汽車唱著《新疆是個好地方》的歌來到新疆。那年她18歲,正是花開多夢的美麗季節。新疆的廣袤、風沙、凄涼、貧瘠讓母親覺得與自己的美好向往是那樣格格不入。但母親和千千萬萬兵團軍墾第一代女性一樣,沒有退縮當逃兵,而是勇敢面對清貧,用勤勞的雙手兢兢業業開墾這片未開發的處女地。
三年以后的某一天黃昏,連隊指導員找母親談話,拐彎抹角、裝腔作勢地詢問她對副排長的看法,母親不知道領導的真實意圖和“計謀”,理所當然地美美地把埋頭苦干的父親夸獎了一番。沒有想到無心的贊揚變成“壞事”。沒多久,母親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個比她大12歲的”九二五”起義的甘肅籍副排長竟成了她的新郎——后來成了我的父親。
“那時候我們兵團軍墾第一代女性絕大多數是組織當‘紅娘’牽線拉郎配的。”“當時不同意是沒有辦法的,這是組織的決定,是形勢的需要,是歷史選擇了我們,也是我們兵團軍墾第一代女性一種無私的奉獻。”母親很自豪地說,口氣沒有半點遺憾,半點埋怨,半點悔恨。
母親一生中生育了三個孩子,母親對父親的愛表面很“冷淡”,在父親面前從不“討好”,沒有半點小鳥依人的感覺。需要父親辦什么事,就直呼其大名,直到老了也一樣,指手畫腳忙得父親團團轉。有時“發狠”地罵幾聲,父親悄悄無語陪笑臉。有時毫無道理把東西甩出門外,父親會再撿回來放到原處。母親和父親不像古人那樣相敬如賓,經常有臉紅脖子粗的時候。
記得有一次,母親徒步到10公里外的團部辦事,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口渴肚饑,揭開鍋蓋什么也沒有,卻見父親躺在床上。母親問我們吃的什么,妹妹回答說吃的是涼饃。母親聽了氣不打一處來,像母獅子似地撲向父親,抓著父親的衣領吼叫。不知父親哪來的勇氣,把母親推了幾個趔趄,母親更火了,不依不饒繼續攻擊父親。我們嚇得躲在墻角里不敢吭聲。后來父親用手扶著腰摔門而去,一夜沒有回家。母親一邊嚶嚶哭泣著,一邊給我們燒洗腳水,打發我們早點上床睡覺。第二天母親起了個大早把飯做好,叫我到連部去找父親回家吃早飯。后來我和母親才知道,因兩個職工打架,父親去勸解,腰部被誤打了一棍,疼痛難忍,回到家就沒有力氣給我們做飯了。可是母親沒有為這事當面向父親道歉,只是默默地承擔著更多的家務事,有時鄰居到我家串門拉家常,聽見母親說著父親的好處。
母親與父親的愛已與生活緊緊融合在一起了。有時,天空飄起大雨了,母親就會叫哥哥頂著傘去到辦公室給已是連隊指導員的父親送雨傘;有時,父親帶班在大田里澆水,她就叫送夜班飯的阿姨給父親捎去保暖的衣服;有時,好長時間吃頓豬肉燉蘿卜,母親總是先讓我們吃個夠,她撿些蘿卜吃,然后給父親留一碗八成是豬肉的菜放在鍋里熱著等父親忙完活回家來吃;有時,自己穿著補丁摞補丁的多年舊衣服,卻每年擠出布票多給父親做一套藍中山裝參加大會;有時,端著一碗雞蛋面條溫柔地給生病的父親……母親就這樣像綿綿的云彩若即若離地游弋在父親的身旁,不離不棄。的確,這世界上的愛情是深奧的,是多彩多姿的,是千奇百怪的,也是捉摸不定的。
“現在年輕人想要什么樣的愛情?我搞不明白,媽媽真的老了嗎?”母親有時坐在沙發上看著愛情電視連續劇發出陣陣感嘆。其實第一代兵團軍墾女性有著她們自己的愛情價值觀。表面看起來她們有些“無奈”,但正是在無奈里折射出一種愛情正能量,正是她們的愛情正能量孕育了兵團、撫養了兵團、壯大了兵團。
母親對父親的愛情就像那緩緩流動的河水,平淡清澈,不溫不火,也不時會泛起那么幾朵浪花,平靜后照舊歡快地擁著陽光,數著星星流向要去的遙遠地方。沒有《西廂記》的浪漫,沒有“七夕”的渴望,更沒有《梁祝》的纏綿,就這樣在愛的路上一路相擁牽手慢慢地平淡走去。
記得父親剛離世的那段時間里,白發蒼蒼的老母親總是長時間地站在家門口遙望著徐徐上升的旭日,目送著緩緩沉沒的夕陽。也許她在想與父親在一起走過的歡歡笑笑、吵吵鬧鬧的日子;也許她在想坐在父親病榻前給父親說的那些一輩子也沒有說出口的悄悄話;也許她在想父親離世前那一刻充滿愛戀的眼光;也許她在想父親沐浴著朝霞含笑地款款向她走來,也許她在想攙扶著父親淡定地一往直前走向大山的那一邊,也許……也許年邁的母親什么也沒有想。□ 欄目責編:良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