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衛平
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的中國歷史,不管經歷了怎樣的磨難和曲折,現代化始終揪動著炎黃子孫的心。一個多世紀以來,實現現代化是中華民族的夙愿。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闡述中國夢,是對中國人民歷史夙愿的提煉,釋放出強大的號召力和感染力。社會主義現代化是中國夢內涵中的一個核心元素。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后,現代化又成為理論界的一個熱詞和學者們重點研究的課題。梳理中國共產黨認知現代化的思想邏輯,全面認識現代化建設的時代使命,從而為實現中國夢而不懈奮斗,具有極其重要的現實意義。
一個多世紀以來,現代化既是世界各國追求的實踐目標,又是人文社會科學工作者研究的理論課題。圍繞現代化的含義,各種闡述頗多,但至今沒有形成被知識界普遍接受的概念界定,究竟什么是現代化的標識,現代化包含哪些層面的內容,思想分歧很大,認識很不統一。
關于現代化含義的認識之所以迄今為止仍然眾說紛紜,無法形成權威性的看法和共識性的認知,是因為現代化過程的延伸在不斷擴大認知點和發展面的同時,顯示出認知現代化的階段性局限。例如,世界發展已經不能用工業革命代表的歷史階段來認識現代化了,“后工業化”成為一種新的說法。又如,新科學技術催生了電子時代、網絡時代、信息時代的到來,工業時代已經無法作為表現現代化歷史過程的標志。再如,民主潮流、法治精神、風險意識、政治參與、公共安全、環境治理等人類文明發展的新要求,產生了豐富和發展現代化認知的必要性。歷史前進的步伐使人類實踐不斷超越現代化的過去,現代化樣式的層面展示日益豐富,制造出發展和超越現代化認知的時代需要。馬克思主義認識論表明,實踐運動的永無止境,決定了認識運動的循環往復。現代化進程沒有完結,現代化認識的思想腳步就不會停止。在特定的歷史階段,對于現代化的認識不可避免地受到局限。
從概念含義上看,“現代化”一詞代表著兩個語境。一是時間坐標語境上用的時代概念。對此,我國著名的現代化理論研究專家羅榮渠先生曾作過詳細的考證和解釋。他指出,“Modern”一詞是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的著作中最先使用的。當時用這個詞表達了一個新的觀念,即把文藝復興時期看成是一個與中世紀相對的新時代。人們在這個語境上使用的現代化一詞,指包括“近代”和“當代”所代表的歷史時段。二是發展形態語境上用的變遷概念。按照馬格納雷拉的定義,現代化是發展中的社會為了獲得發達的工業社會所具有的一些特點而經歷的文化與社會變遷的全球性過程。①在這個語境上使用的現代化一詞,代表著世界歷史的一個變遷形態,反映人類社會從建立在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基礎上的傳統農業社會向建立在發達的市場經濟基礎上的現代工業社會發展的歷史巨變。它是一種全球性的時代發展趨勢,也是世界各國、各地區發展的必經之路。
時間坐標和發展形態兩種語境的發生邏輯是一致的。在西方,進入近代社會的歷史時段就意味著現代化變遷形態的開始。在中國,1840年鴉片戰爭對傳統帝國瓦解性的沖擊標志著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開始。現代化研究中有的專家從歷史發展進程出發,揭示現代化經歷的幾個階段,指出:“中國現代化是革命型的波折式推進,多次出現模式變換,表現為發展極不平衡”,自19世紀60年代洋務運動后一百年的現代化“缺乏歷史連續性,不斷打破又不斷重新做起”。②但不管經歷怎樣的階段性模式變換,也不管是否具有歷史連續性,近代中國的現代化追求始終圍繞著一個主軸,即實現工業化。從洋務派的“求強自富”、早期改良派的“商戰固本”、康有為等維新派的發展工商業、孫中山的“實業計劃”,到中國共產黨明確提出將農業國轉變為工業國的任務,工業主義理念始終主導著人們對現代化的理解。在這樣的理解下,中國的落后被歸結為工業的不發達,國家強盛必須謀求工業現代化成為普遍的共識。作為階段性的認知,工業主義理念主導的現代化理解有其歷史合理性,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機,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經濟落后的現實,決定了中國人民追求現代化的視角在相當長的時期里集中在以顯性物質財富為核心的經濟坐標上,現代化被貼上了工業化的標簽。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開始將從農業國向工業國轉變的任務付諸實踐,起初一段時間里,以工業主義理念為主導的現代化認知特點仍然十分明顯。1953年12月,黨制定的過渡時期總路線提出:“實現國家的社會主義工業化的中心環節是發展國家的重工業,以建立國家工業化和國防現代化的基礎”,大約經過15年的建設,“我們將有自己的強大的鋼鐵工業、機器制造工業和現代化國防工業,將有自己制造的大量的汽車、飛機、火車頭、輪船和農業機器,將有更好的更發展的輕工業和現代化的運輸業,以及現代化的農業,我國將有比現在高得多的技術水平”。③這里雖然提出了現代化國防、現代化運輸、現代化農業等現代化概念,但核心還是工業現代化,而且重點是重工業和技術兩個層面。這是后來“四個現代化”目標形成的思想源頭。
“四個現代化”的雛形出現于周恩來1954年9月在一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作的政府工作報告里。周恩來指出:“如果我們不建設起強大的現代化的工業、現代化的農業、現代化的交通運輸業和現代化的國防,我們就不能擺脫落后和貧困,我們的革命就不能達到目的”④。20世紀50年代中期黨中央關注到世界科學技術革命浪潮的興起,在論述現代化時開始產生科學技術現代化的理念,并且將科學與文化相聯系,形成“科學文化現代化”的提法。1957年毛澤東在講話中提出了“建設一個具有現代工業、現代農業和現代科學文化的社會主義國家”的任務。⑤把這些認識明確概括為“四個現代化”的是周恩來。1962年12月24日,他在會見一個會議代表的講話中說:我們的任務是要“實現農業、工業、科學文化和國防四個現代化”⑥。在這個基礎上,1964年底三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周恩來代表黨中央正式提出了“四個現代化”的目標。
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經歷的曲折,嚴重干擾了實現“四個現代化”的進程,持續不斷的政治運動破壞了國家發展的正常秩序。1978年底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作出改革開放抉擇后,“四個現代化”的目標被重新拾起,中央領導人在講話中反復用實現“四個現代化”來動員和激勵人民。1977年2月14日,葉劍英在一次講話中提出:“要把工農業搞上去,把國民經濟搞上去,把四個現代化搞上去”。1979年五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上,葉劍英明確指出:“我國現階段的中心任務就是實現四個現代化”。鄧小平把黨的工作中心向經濟建設轉變的任務與實現“四個現代化”緊密掛鉤,并且仍然以20世紀末為時間節點,使黨領導人民群眾接續上曾經中斷了的現代化奮斗歷程。
在鄧小平的頭腦里,“四個現代化”的目標始終沒有消失過,1975年他復出擔任領導工作時主持全面整頓,首先就重提三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關于“四個現代化”的設想,指出:“從現在算起還有25年時間,把我國建設成為具有現代農業、現代工業、現代國防和現代科學技術的社會主義強國。全黨全國都要為實現這個偉大目標而奮斗。”⑦1978年3月18日,他在全國科學大會上指出:“在20世紀內,全面實現農業、工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的現代化,把我們的國家建設成為社會主義的現代化強國,是我國人民肩負的偉大歷史使命”⑧。同年12月13日,鄧小平在中央工作會議閉幕會上說,這次會議“中央提出了把黨工作的重心轉到實現四個現代化上來的根本指導方針”,并確定這是一次“新的長征”。⑨
在現代化認知方面,鄧小平富有創造性的貢獻突出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強調中國追趕時代潮流,不僅要遵循現代化的一般規律,而且必須堅持中國道路。他強調,中國的現代化前面有個限制詞,就是“社會主義”。二是以家喻戶曉的“小康社會”來表述中國現代化的目標,使中國式現代化的思想深入人心。三是以改革開放作為撬動實現“四個現代化”目標的杠桿,標志著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新啟動。
思想認識的豐富和發展,是實踐深入的結果。改革開放初期,黨重提“四個現代化”目標,使用的還是工業、農業、國防和科技為內容的傳統提法,從理念上說仍然是以工業主義為主導。改革開放促使中國與世界廣泛和深度融合,隨著社會變革的深入和國家建設的推進,以工業主義為主導的現代化認識必然被超越。
由于中國社會主義建設探索的失誤,中國的現代化建設耽誤了20多年時間,錯失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科學技術革命第一波浪潮帶來的機遇。改革開放后“四個現代化”建設的新啟動,不僅需要把以前浪費的時間補回來,而且還必須著眼世界形勢的新發展,吸納現代化進程中時代催生的新元素。“世界上先進技術發展很快,發展速度不是用年來計算,而是用月、用日來計算的,叫做 ‘日新月異’。”⑩“我們要把世界一切先進技術、先進成果作為我們發展的起點。”?改革開放推動著中國走向世界,現代化的內在動力增強了中國感知世界現代化潮流新動向的意識。黨中央在樹立緊迫感的同時,對現代化的認知也不斷豐富和發展。
20世紀后期的世界打開了現代化建設的新圖景,能源、航天、電子、網絡、信息等領域層出不窮的創新舉措和成果匯成新一輪的技術革命浪潮,在引發人們生存條件現代性變化的同時,為改變現代化的傳統認知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工業主義理念主導下突出經濟、軍事、技術等物質層面的價值判斷,已經遠不能適應現代化進程的突破性發展,人們的現代生活也不再停留在提高物質享受的水平上。現代化的認知超越工業主義理念成為時代的必然。
2012年黨的十八大以后,習近平領導的新一屆黨中央以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為職志,形成了國家建設新聚焦,體現了戰略抉擇的新高度。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正式使用“國家治理”的概念,并且以“現代化”為標識,提出了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目標。這是理念上的重大突破,意味著當代中國發展形成了國家性質(社會主義)和治理形態 (現代管理)相統一的新訴求,具有鮮明的時代意義,是對現代化認知思想超越的集中體現。
相對國家治理的傳統模式而言,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鮮明的時代意義體現在民主和法治兩大價值取向上。國家治理的實質說到底是社會秩序構建問題,人作為社會秩序構建的主體,各自的身份、地位、角色的確定和相互關系,以及與此相對應的權利和義務規范,是國家治理必須解決的核心問題。民主與法治體現的正是解決這些核心問題的現代價值取向。這兩個價值取向顯然不是突然冒生出來的。率先踏上現代化進程的西方國家民主和法治實踐將近200年,中國在20世紀初期發生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民主”是高高豎起的兩面旗幟之一。“發展社會主義民主政治是我們黨始終不渝的奮斗目標”?,“依法治國是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基本要求”?。盡管黨在領導社會主義建設道路探索的實踐中走過彎路,遭遇過挫折,但民主和法制建設方面也不乏建樹,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歷史發展具有民主和法治的基因。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確立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理念和目標,是歷史繼承和現實超越的統一。歷史的縱向上,民主和法治兩大價值取向的變化表現為由隱而顯、由弱而強的延伸線路;現實的橫向上,民主和法治兩大價值取向的凸顯表現為由點到面、由局部到普遍的潮流推動。歷史與現實縱橫關系的緊密相連,民主和法治兩大價值取向的延伸線路,在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的目標訴求中得到鮮明的體現。它表明,中國共產黨對現代化的認知朝前邁出了一大步,符合時代潮流的認知元素已經融入到現代化目標的追求之中。
將國家治理置于現代化之中的認識,其重大意義毋庸置疑。然而,如何對它作出準確的評價則需要堅持科學性。在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后的理論研究中,有的學者認為:可以把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看成是我們黨繼提出工業、農業、國防、科技這“四個現代化”之后提出的“第五個現代化”。?這個說法被廣泛引用,有的還使用了“第五種現代化”的提法。筆者認為,這很不妥當。它雖然突出了國家治理在現代化認知中的意義,但不符合認知現代化的思想發展邏輯。
其實,在改革開放后重新提出“四個現代化”目標后,黨對現代化的認知已經突破了原本農業、工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的認知范圍。突出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鮮明地提出了“政治文明”新概念,樹立起政治現代化的深刻理念。改革開放后,黨中央提出兩個文明建設,即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2002年,黨的十六大提出了發展政治文明的要求。胡錦濤指出:“大家普遍反映,十六大關于建設社會主義政治文明的任務提得好,適應了我國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發展要求”?。這里,將政治文明納入現代化要求,無疑體現了現代化認知的豐富。其二,以軟實力定位文化建設的戰略意義,將文化作為國家綜合國力的重要組成部分,確立了文化現代化的目標定位。“四個現代化”目標中沒有包括文化現代化,這是現代化認知歷史局限性的體現。鄧小平闡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提出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文化建設方針,包含著文化現代化的指向。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黨中央深刻認識到:“文化越來越成為民族凝聚力和創造力的重要源泉、越來越成為綜合國力競爭的重要因素、越來越成為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支撐”?,“沒有社會主義文化繁榮發展,就沒有社會主義現代化”?。文化建設納入現代化的視野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由此可見,改革開放后現代化建設的重新啟動中,政治現代化和文化現代化已經融入黨的認知之中。
“第五個現代化”的說法用位序方式表述對現代化的認知發展,既顯得簡單化,又不合乎現代化認識的思想邏輯。如上所述,現代化認知是一個動態的過程,不斷揭示現代化的內涵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中國共產黨在領導人民奮斗的歷程中對現代化的認知也是在不斷豐富和發展的。但這樣一個深化過程不能簡單地以提法的先后順序來排列,現代化既不存在“個”的形態區別,也不存在“種”的類型劃分。當代世界,現代化已經成為一個綜合性的概念,現代化內涵十分豐富,外延非常寬泛。就理論研究而言,政治現代化、文化現代化、社會現代化、思想現代化以及人的現代化都已經成為學者們注重研究的課題。從實踐上看,世界各國對現代化的追求早已超出物質層面。因此,從思想發展的邏輯來說,“第幾個”、“第幾種”現代化完全說不通,用“第五個現代化”來表述黨對現代化認識的發展是不可取的。
注釋:
① 威廉·A·哈維蘭:《當代人類學》,王銘銘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75頁。
② 羅榮渠:《現代化新論續——東亞與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08、113頁。
③《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03、508頁。
④《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4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584頁。
⑤《毛澤東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68頁。
⑥《周恩來年譜 (1949—1976)》,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版,第529頁。
⑦⑧⑨⑩?《鄧小平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85—86、140、112、111頁。
???《十七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 (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22、24、143頁。
? 施芝鴻:《努力實現中國“第五個現代化”》,《經濟日報》2013年12月2日。
??《十七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 (下),中央文獻出版社版,第560、5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