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壽鐵
恩斯特·布洛赫 (Ernst Bloch,1885—1977),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德國最重要的、最富于創新精神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1961年,布洛赫移居聯邦德國,以74歲高齡受聘圖賓根大學哲學系客座教授,11月中旬,他在圖賓根大學發表開講詞《希望會成為失望嗎?》①。值此之際,法蘭克福美因河畔蘇爾卡姆普出版社出版了他在東德期間編輯完稿的《天賦人權與人的尊嚴》一書。
在布洛赫的眾多學術作品中,《天賦人權與人的尊嚴》占有特別重要的位置。在這部作品中,布洛赫開門見山,追問“什么是真正的法”?通過考察法哲學史上法律體系的變化圖像,他犀利地洞悉了既鎮壓人的尊嚴又維護人的尊嚴的法的二重性。在這一考察過程中,一方面,布洛赫重點考察了工業革命和資本主義、市民革命和社會主義、基督教思想和法西斯主義、圣經和希臘神話等法哲學討論中不可或缺的主要歷史事件和法哲學問題;另一方面,他聚焦了阿奎那、約翰內斯·阿爾圖休斯、霍布斯、費爾巴哈、馬克思、黑格爾、康德、盧梭、胡果·格老秀斯等人的實證法與天賦人權法的主要文本。
“天賦人權與人的尊嚴”指向這樣一個新時代,在這個時代,社會烏托邦 (人的幸福)與天賦人權(人的尊嚴)有機地嫁接起來,互相補充、互相配合。換言之,在這個時代,旨在追求完全幸福的社會烏托邦與旨在追求完全尊嚴的天賦人權之間的概念差異得到完全彌合、消除,從而得以發現關于真正的法的問題的解答以及尚未解決的人類的直路問題的解決途徑。就像不終結人的生活的貧困,就無法實現人的尊嚴一樣,不終結過去和現在根深蒂固的自發的服從,就無法使人的幸福具體化。在此意義上,關于人類“直路”的問題本身就是法的固有問題。因此,我們必須追問人的生命意義,捍衛人的尊嚴,要求作為人的權利。
在歐洲,17世紀古典天賦人權被推崇為理性之法,然而,從19世紀直至現代,由于法實證主義一統天下,天賦人權淪為被批判的對象。大部分法哲學家都致力于將實證法與天賦人權結合起來,而布洛赫則出于鮮明的馬克思主義黨性原則,激烈批判實證法的局限性和虛偽性。但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現存社會主義”即前蘇東社會主義的官僚主義知識分子口頭上標榜真正的人的形象,即翻身解放、當家作主的人的形象,實際上,卻緊隨新老實證派法學的后塵,亦步亦趨、鸚鵡學舌,極力否定天賦人權,甚至不惜將其打入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冷宮。前蘇東社會主義之所以全盤否定天賦人權遺產,出于下述兩個“理由”:一是,所謂古典天賦人權具有“抽象性、自然屬性、靜態性和永恒性特征”;二是,所謂“通過馬克思,現存社會主義克服了過去存在過的一切階級對立。因此,現在不再需要曾經被用作維護體制的天賦人權綱領”。但是,在布洛赫看來,這兩個理由都是站不住腳的。因為,第一,自誕生起,天賦人權就始終如一地倡導人的直路,作為戰斗的意識形態,它導致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直路”,并使之成為可能;第二,前蘇東社會主義國家不是馬克思意義上的“人的形式”的社會主義,而是“官僚黨政干部專政”的官僚集團國家②。
總之,天賦人權屬于社會主義理念,天賦人權遺產是社會主義人權的基礎。通過回眸天賦人權的歷史——政治功能,反省前蘇東社會主義的歷史經驗教訓,布洛赫創造性地把“天賦人權”理論重新置于馬克思主義權利理論的中心位置,從而彌補了“正統馬克思主義”和“斯大林主義”所嚴重忽略的“天賦人權”這一社會主義人權事業的核心課題。
《天賦人權與人的尊嚴》一書是布洛赫關于馬克思主義法哲學的一部創新之作。在談到該書主旨與立意時,布洛赫明確指出:“《天賦人權與人的尊嚴》是關于希望,消除貧困,廢除國家,自由和人的尊嚴等的一種反思,對此我稱作 ‘直路的矯形外科’。”③在這部作品中,布洛赫根據馬克思主義遺產觀點,理論聯系實際,追問天賦人權的“本質剩余”,系統闡明了馬克思主義的“人權” (Menschenrechte)概念:第一,天賦人權是人權的傳統形式;第二,人權意味著真正意義上的人,尊嚴是人權的核心;第三,社會主義必須高舉法國大革命的旗幟,批判地繼承天賦人權遺產。用布洛赫本人的話來說,“直路的矯形外科” (Orthopaedie des aufrechten Gangs)排除非法的暴力。
在書中,布洛赫大膽創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傳統,立足于“從下的”權利概念,首次把“人的尊嚴” (menschlich Wuerde)、“直路” (aufrechter Gang)等置于權利理論的核心。這一馬克思主義的權利理論具有鮮明的黨性原則,即不是代表冠冕堂皇的法學家、法官或熱衷于實證權利的傳統司法機構,而是代表“被貶低和被侮辱的人”,即廣大下層平民百姓。這些人從不相信代表國家司法機構的所謂司法判決,因為法官們人性泯滅,瀆職包庇、濫用職權、徇私枉法,所以普通百姓上告無門,惡霸逍遙法外,即使僥幸訴狀進入司法程序,受害人最終也不能洗雪冤屈、伸張正義,反倒成為任人宰割的替罪羊或犧牲品。鑒于法哲學和實證權利無力動搖和改變現存社會的不公正現象,布洛赫“從下的” (von unten)權利概念聚焦在法哲學和實證權利通常所忽視的“天賦人權”的進步方面,力圖從其烏托邦功能中揭示人權的根據。
在書的開篇,布洛赫以法學特有的提問方式,追問“直路”問題:“究竟什么是正當的又是敞開的?”他從兩方面尋求答案:一方面,他指出,在不同歷史時期,天賦人權理論角色扮演功能截然不同,所以,所起的作用不能一概而論,應對其進步性與反動性作出具體的、歷史的分析:例如,中世紀托馬斯·阿奎納的《相對天賦人權》 (relative Naturrecht)就起過十分反動的作用,而17—18世紀啟蒙哲學,特別是盧梭、康德的天賦人權則起過非常革命的作用。另一方面,社會主義遺產的任務不僅包括繼承從前自由主義中的天賦人權,也包括繼承從前自由主義中的人權 (Menschenrechte),因此,社會主義既要堅持指向幸福的社會烏托邦理念,也要堅持指向人的尊嚴的天賦人權和人權理念:“沒有剝削的終止就不能真正設置真正的人權,反過來,不設置人權就沒有剝削的真正終止。”④
布洛赫的這番話是針對“現存社會主義” (real existierenden Sozialismus),即前蘇東社會主義國家而發的。雖然這些國家為廢除了資本主義和“人剝削人的現象”而沾沾自喜,但事實上這些國家肆意踐踏民意,扼殺人性,人權根本得不到應有的保護。布洛赫恰恰從天賦人權中引出“直路”的設準,并把天賦人權比作一部“秘史”,認為它像社會烏托邦一樣值得深入調查研究。
在近代革命運動中,天賦人權是喚起民眾的本質酵素,由于指向人的幸福,所以天賦人權不僅具有理性主義的形態 (例如,在17世紀霍布斯、格勞修斯那里),還具有“契約主義”的形態 (例如,在18世紀盧梭那里)。鑒于“人的尊嚴”這一崇高的直路意向,天賦人權是社會主義理論研究中一項緊迫的課題:“在同一的人性空間中,社會烏托邦與天賦人權是相互區別但又相互補充的訴求;兩者分頭并進,各顯神通,遺憾的是,彼此并沒有很好地融會貫通、打成一片。”⑤例如,“封建秩序不單純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秩序,或者像黑格爾所謂 ‘消逝的復仇女神’,即作為巴士底獄斷頭臺的代表;這種秩序曾經也是一個新的、首先是適合于市民的生活秩序。在這種秩序中,個人意志縮小為與自由選擇相對立的強制性;他獲得了實現利潤意愿的空間,但是,在結構上,他同時試圖確認成年人的自決。盧梭甚至以市民革命的自由呼喚表述了后者或市民動機:‘市民自由不應受到限制,除非這種限制對于其他人的同等自由是必不可少的。’”⑥
布洛赫強調,“市民階層所許諾的自由并沒有使得其成員變成公民,而只是讓他們擁有了像人一樣生存的假象”。恰恰相反,“在革命化的無產階級中,行動自由的理想繼續留在人們的記憶中,這種理想不僅僅是個人自決,也是歷史自決”⑦。在此,耐人尋味的是,根據法國大革命的人民主權概念,布洛赫預先擴大了原初的市民自由概念 (Freiheitsbegriff)的內涵。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政治活動者和記者格拉克斯·巴貝夫 (Gracchus Babeuf Babeuf,1760—1797)首次表述了這一自由概念,使其成為法國大革命中自由理想以及社會主義平等理想即“一視同仁”原則的前提。
從“關于某事的夢” (Traum von einer Sache)和意識出發,布洛赫返回到馬克思關于自由王國的“世界之夢”。馬克思曾經談論過這種與眾不同的夢,即作為未來而存在于當下本身的夢,亦即不可忽略的、萌芽狀態上預告未來的夢:“世界早就在幻想一種一旦認識便能真正掌握的東西了。那時就可以看出,問題并不在于從思想上給過去和未來劃下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而在于實現過去的思想。而且人們最后就會發現,人類不是在開始一件新的工作,而是在自覺地從事自己的舊工作。”⑧布洛赫認為,馬克思的“世界之夢”既不屬于令人癱瘓的“歷史主義”的思維,也不屬于輕率魯莽的“雅各賓派”的思維。一旦“推翻一切使人受侮辱、受奴役、受遺棄、受蔑視的關系”,一旦識破統治階級意識形態的層層迷霧,糾正階級意識形態的扭曲,傳承古老的天賦人權遺產,人類就能確立社會主義民主與法制,實現政治權利的嚴肅性和公平性,就能鑄就馬克思意義上的共產主義“自由王國”的美好未來。
毋庸諱言,由于歷史的原因,馬克思有理由對天賦人權和人權持有一種審慎和保留態度,對他來說,“人權”首先帶有市民階層的特征,而市民階層對私有制的辯護無疑對人權的出現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生產者只有在占有生產資料之后才能獲得自由”⑨,在市民社會中,自由不僅是一種人權觀念,更是一種現實的權利,“自由這一人權的實際應用就是私有財產這一人權”⑩。因為從法律上看,“私有財產這項人權就是任意地、和別人無關地、不受社會束縛地使用和處理自己財產的權利;這項權利就是自私自利的權利。這種個人自由和對這種自由的享受構成了市民社會的基礎。這種自由使每個人不是把別人看作自己自由的實現,而是看作自己自由的限制”?。
然而,在布洛赫看來,如果有人根據上述馬克思的人權觀,對天賦人權和人權理論作出片面的、僵死的教條主義解釋不僅會嚴重損害馬克思的形象,也會對社會主義運動遺害無窮。他提醒人們注意“馬克思關于個人與公民”的論述。在馬克思那里,“不同于droits du citoyen[公民權]的所謂人權 (Droits de l’homme),無非是市民社會的成員的權利,即脫離了人的本質和共同體的利己主義的人的權利”?。因此,“人并沒有從宗教中解放出來,他反而取得了宗教自由。他并沒有從財產中解放出來,反而取得了財產自由。他并沒有從行業的利己主義中解放出來,反而取得了行業自由”?。據此,布洛赫作出了合乎邏輯的推論和令人信服的革命性結論:“馬克思絕對沒有批判自由,恰好相反,在他那里,自由屬于人權,正是通過自由的光輝和人性,馬克思批判了私有制本身。由此出發,正好得出馬克思主義的結論性定理:我們要的不是財產的自由,而是要擺脫財產的束縛;我們要的不是行會的自由,而是要消除行會的自私自利;我們要的不是自私的個體擺脫純粹的封建社會,而是讓所有的人從階級社會中解放出來。”?由此可見,馬克思意義上的“人權”意味著“推翻一切使人受侮辱、受奴役、受遺棄、受蔑視的關系”,使人的世界和人的關系回歸于人自身,實現“自由”,即本來意義上的真正的人。
在《天賦人權與人的尊嚴》第21章中,布洛赫根據馬克思的國家理論和共產主義分配原則莊嚴宣告,在未來非對抗性社會,終極主觀權利與客觀權利、行為能力 (facultas agendi)與“行為規范”(norma agendi)之間的激進二元論將會得到揚棄:“在個體利益與國家利益并不產生根本性的沖突的社會里,而且個體利益也不再視為神圣一般的社會里,人們已經沒有必要與國家作對,更不用把國家視為一個警察國家,與此相關,法制領域里原有的那種不可調和的主觀權利與終極權利的二元性也不再存在了。”?
作為歷史范例,布洛赫引證了巴黎公社,認為它并沒有用一個新的“無產階級——社會主義”來突然代替普遍的資產階級權利。在此布洛赫還為成了斯大林“大清洗”犧牲品的蘇維埃法學家葉甫根尼·帕舒卡尼斯 (Evgeny Pashukanis,1891—1937)辯護。帕舒卡尼斯認為,至少在過渡時期,從市民國家繼承下來的權力規范同樣適用于社會主義政權,因為在他看來,根本就不存在一個“法的一般理論”,也不存在所謂“無產階級的權利”。據此,布洛赫寫道:應該不再存在所謂“社會主義的權利”,正像價值、資本、利潤等范疇逐漸消亡一樣,在向展開了的社會主義過渡中,浮現出價值、資本、養老金等新的無產階級范疇?。究其原因,新的社會主義權利只能產生于消滅舊社會、建設新社會的過程中,即通向“無階級社會”的過程中。在這種語境中,布洛赫強調“國家的消亡”,并且暗示馬克思恩格斯已經預見到了這一過渡時期的來臨。然而,前蘇東“現存的社會主義”與馬克思恩格斯的“國家消亡論”完全背道而馳,已經公然墮落為赤裸裸的官僚主義獨裁國家,其日常實踐是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中央集權的權威國家政權。
該書附錄《克里斯蒂安·托馬修斯:一個幸運的德國學者》是布洛赫1953年在萊比錫大學執教時期撰寫的一篇研究論文。在該文中布洛赫再次向這位17世紀德國法學家和哲學家表示敬意。托馬修斯不僅是一位突破了學術傳統的德國學者,還是第一個用德語在哈勒授課的德國學者。在某種意義上,他是“直路”的典范:作為法學家、博愛主義者和哲學家,托馬修斯敢為天下先,不僅嚴正抗議中世紀巫婆審判、宗教法庭的嚴刑拷問和殘酷折磨,還講授一門人道主義倫理學和一種“幸福的道德” (Moral des Glueck)。此外,布洛赫還高度贊譽托馬修斯是一位富于創新的思想家,認為他把一種“嶄新的聲音帶入天賦人權”,并“從天賦人權視角把人的幸福與人的尊嚴結合在一起”:“無論如何,托馬修斯借助于幸福與尊嚴的簡要方程式表達了一個出色的唯物主義本質。如果被擾亂的幸福肯定不構成任何法律起源和國家起源的 ‘演繹法原理’,那么也就包含了 ‘社會原理’:廢除被擾亂的幸福,用令人信服的標尺評價現存的權利、現存的道德。作為基本權利,這種為了幸福而規定的權利與不公正這一傳統支架很難協調一致:雖然這類天賦人權還不是那個折斷柱子的大力士參孫,但它驕傲地面對造成苦難以及從中侮辱人格的當局,既仇恨其野蠻,又熱愛其受害者。”?
由上所見,布洛赫的天賦人權和人權理念是建立在“現實的人道主義”基礎上的一種政治學說。在布洛赫看來,自法國大革命之后,作為天賦人權前提條件的具體內容尚未償清,在天賦人權中,某種本質剩余,即市民法典、法律尚未兌現。然而,就其本質而言,天賦人權并不是市民天賦人權表格上的權利總和,也不是新托馬斯主義神學戒律所標榜的人的“不可放棄的權利”,例如單純的財產所有權,而是“人的尊嚴”這一直路的意向。雖然天賦人權的理念確立于資產階級革命時代,具有歷史局限性,其涉及的權力及其權利主體仍有許多限制,但是,在天賦人權中蘊藏著多于自身所生產的某種東西。“作為最本質之在,迄今這種剩余 (Rest)卻一直沉默不語,始終沒有兌現。”?布洛赫看來,這種尚未清償的本質“剩余”正是天賦人權遺產的“直路的意向”,也正是社會主義從市民社會中批判繼承并加以發揚光大的傳統。
鑒于前蘇東“現存的社會主義”的歷史教訓,“古典天賦人權”的遺產問題,即這一遺產與社會烏托邦的關系問題早已成為一個十分迫切的理論與實踐問題。布洛赫形象地把天賦人權稱作“烏托邦的親表兄弟”。他指出:“在同一的人的領域里,社會烏托邦與天賦人權具有某種相互補充的要求,分頭行進、各司其職,可惜,沒有令人信服地結合在一起……。社會烏托邦專注于人的幸福,天賦人權專注于人的尊嚴。社會烏托邦預先描繪其中終止了艱辛和負重的社會境況,天賦人權預先描繪其中終止了被貶低、受屈辱的社會境況。”?根據馬克思的人權理論,布洛赫強調,天賦人權是一種“從下的”權利概念,它源于對強權暴力社會的反抗,是對人的自由的有力辯護。也就是說,他從啟蒙哲學出發解釋天賦人權的功能,從而把天賦人權描述為人權的策源地,并從尚未償清的法國大革命的基本理念,即“自由、平等、博愛”中揭示出基本含義:與生俱有、不可剝奪。在此,天賦人權代表人性內容:即人反對人的非人性。只要天賦人權始終指向人的尊嚴這一烏托邦內容,它就意味著在階級社會內部所無法實現的人性視域。因此,“天賦人權意味著反對把人用作工具的那種專制國家,而它對統治秘密的抗議總是與恢復人的尊嚴和自由聯系在一起的”?。
事實上,增進和保障人權,實現普遍人權已成為全人類的共同理想和目標。然而,布洛赫一針見血地指出,在前蘇東“正統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支配下,“完全反常的是,在社會主義的現實表述中,即在表述首要的、解放的、實現了的人的表述中,風行一時的看法是拒斥天賦人權”?。前蘇東“正統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們全盤否定啟蒙運動的天賦人權理念,不分青紅皂白,把諸如公民權利、政治權利、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等人權統統視為資產階級的反動口號和意識形態。其結果,在前蘇東社會主義國家導致了嚴重的人權災難和道德危機,為后來臭名昭著的“大清洗”、令人發指的“古拉格勞改營”、明目張膽的“捷克斯洛伐克入侵”等悲劇性事件埋下了伏筆。究其根源,天賦人權是人權的傳統形式,它預設了人權的基本內涵和意向,因此,一旦否定或背離天賦人權,所謂“人權”就便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布洛赫認為,天賦人權是戰斗的意識形態,它導致社會主義的“直路”,并將決定共產主義的自由面孔?。他從馬克思的“現實的人道主義”思想和民主理想出發,要求重新把天賦人權理念導入馬克思主義的人權概念里,使“尊嚴”成為人權的核心。
總之,布洛赫認為,馬克思主義不能割斷歷史,必須以歷史的觀點和發展的眼光去看待天賦人權遺產,去粗取精、溫故知新,合理地繼承和發展其“本質剩余”。自20世紀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蘇東社會主義解體之后,世界社會主義運動進入新階段,提出了一系列亟待解決的重大理論實踐課題。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如何繼承和發揚天賦人權遺產,加強社會主義民主法制建設,發展人民民主,確保人民當家作主,研究這些問題無論對反思前蘇東社會主義模式的歷史教訓和經驗,還是對展望未來世界社會主義的前途命運都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與實踐意義?。
按照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社會構想,布洛赫認為,未來的無階級社會是一個沒有剝削和壓迫、沒有異化和舊的社會分工的、人性得到全面發展的社會。這種無階級社會將全面兌現法國大革命尚未清償的基本口號:“自由、平等、博愛”,努力把個人的行動自由與公眾行動自由有機結合起來,從而在準則與權利中,把自由 (Rechts aller auf Glück)重構為一種公共義務。
在“權利”之名下,布洛赫領悟到,在未來無階級社會中,權利無非是這樣一種義務體系,這種體系可以通過某種均衡的、恰當的秩序 (Ordnung)把個人的個別利益納入共同體之中。在這種體系中,不僅個人與個人、個人與共同體之間的敵對性將歸于消除,而且彼此之間還會達到高度一致和親善友好。然而,在布洛赫看來,迄今還沒有一種權力秩序十分圓滿地解決了這一歷史課題。
作為馬克思主義法哲學家,與馬克思一樣,布洛赫對天賦人權也持有批評態度。本質上,天賦人權按照自然法則規定人的關系準則,然而,它往往把人的關系事物化,甚至絕對化,以致適得其反轉向自身的反面——要求以某種意識形態作為立論支撐。尤其是,天賦人權打上了自身時代啟蒙運動的思想烙印,對此,布洛赫指出了如下四個要素:第一,篤信“個人構成社會生活并使社會運轉”,其結果過分夸大個人在社會歷史中的作用;第二,篤信“對于權力的理解性建構”,其結果“從若干準則或某一準則中導出所有有效的規定”;第三,篤信“一種普遍性,從中一切規定都是均質的、恒定的”,其結果陷入一種機械自然的平均化的理念;第四,篤信“外在于人的自然的貞潔,盲目追求所謂純潔無瑕、無罪圣胎的自然 (natura immaculata)”?。
盡管天賦人權具有歷史的局限性,存在這樣那樣的牽強附會之處,但是,總體上古老的天賦人權是一種可以繼承的歷史遺產。特別是當我們從社會主義視角規定人的權利時,天賦人權有助于發現一種新的“自然”秩序,借助于此,也有助于克服實證法即人所制定的權利的缺陷。當然,布洛赫也注意到,天賦人權伴隨時代條件不斷變化,可以產生許多變種。他根據馬克思主義遺產的觀點,發現了從社會主義視角繼承天賦遺產的具體起點和路徑,即“直路的意向,關于人的尊嚴”?。在馬克思主義的具體的烏托邦實踐中,這正是最具體的“航行區域” (Fahrtausweis)和“行駛主題” (Fahrtmotiv):“因此,在馬克思主義的策源地中,不僅存在代表艱辛者和負重者的經濟學的黨性,也存在代表被蔑視者和被侮辱者的天賦人權的黨性。這種黨性熟悉人的尊嚴,熟悉這種源于階級的天賦人權的基本遺產。”?換言之,在天賦人權中,不僅包含著一種關于人的尊嚴的規定,也包含著一種關于自由、平等、博愛的遺贈。因此,馬克思主義所要繼承的天賦人權遺產并不是那種被偽造的“剩余”,而是其中最持久、最重要的規定,即在人權活力中支離破碎的古老的法學基本概念”?。
在現實生活中,這種主觀權利 (subjektive Rechte)表現為對某物、關于某物的要求和訴求。布洛赫稱作“行為能力”或“合法的財產”(rechtliches Vermoegen)。但是,所謂主觀權利并不是一種片面的、非分的“欲望能力” (Wollen-Koennen),即不是現實社會中不可實現的要求或虛妄不實的滿足。換句話說,在此,個人的“欲望能力”必須與“能力許可” (Koennen-Duerfen)相適應,從而使“行為能力”與“規范能力”相互協調并進。這樣,在主觀權利與客觀權利的緊張對峙中,個人憑借主體實踐自由而形成自身的行為準則。布洛赫強調,兩種權利不可分割、缺一不可,因為對某物的權利“既是對一個人的權利,又是對另一個人的義務”?。
與主觀權利相對照,歷史上客觀權利 (objektive Rechte)總是獨立自主、不受外界影響的。這種獨立自主性最具體地體現在國家中,國家的目的就是率領一種自上而下的社會改革,但它無需社會的再約束或與公民保持一致。由于客觀權利的制度化,國家可以動用各種權力手段,強行推行自身的計劃,以至于立法權與行政權合二為一。但是,個人只能間接地、附屬地、不自主地利用這一權力秩序,即“規范能力”。一方是作為客觀權利的載體國家,另一方是作為國家公民的主觀個體,兩者格格不入、形同末路,處于日益淡漠、日益異化的危險之中。為了預防可能的獨裁,市民社會創立了所謂“主觀—客觀權利”,例如,言論自由、出版自由、集會自由、信仰自由等。盡管這一切有助于阻止獨裁政體的出現,但因其不公正性,它們并不能消除階級差別。
于是,權利秩序的下一步邏輯發展是不言而喻的:主觀—客觀權利不再從屬于國家及其機構的利益,而是根據自身的愿望,實現主觀權利載體本身。在這種語境中,布洛赫談論革命源泉,“在其總體性中宣布主觀—客觀權利”?。因此,通過主觀權利的載體和客觀權利的載體,人類應當也必將克服個人與國家的異化關系。一個自主的,亦即任何一種階級社會都不能歸類的主體是一個可能的載體,人本身將成為立法者。
在主觀—客觀權利的內核中包含著激進的革命口號:廢除公民社會的立法與行政的異化,創立一種全新的社會現實。在這種現實中,公民的普遍義務與單個人的愿望趨于一致。換言之,在這種現實中,個人的意志反映在共同體的客觀意志中。像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一樣,布洛赫也認為,只有在無階級社會中,才能擔保個人的意志與客觀意志的高度重合。展望未來無階級社會,布洛赫這樣表述了個人意志與客觀意志、主觀權利與客觀權利的統一:“因此,根據各盡所能,按需分配,也許終極主觀權利就是權限,這種權限通過客觀權利的終極規范而得到保證:團結一致 (Solidaritaet)。”?
馬克思勾畫了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沒有異化、人人平等、自由而和諧的無階級社會。只要馬克思意義上的這種無階級社會獲得成功,未來社會就不再需要任何旨在保證人的尊嚴及其合理要求的國家機構和機關。彼時,迄今存在于一切權利秩序中的主觀權利與客觀權利的二元論將歸于消失,從而國家所賜予的“自由權” (status libertatis)、“行動能力”和“規范能力”也最終歸于一致,與此同時,諸如權利、權力規范一類的概念也將消逝無蹤。一個成功的無階級社會的發展不再需要任何法律調節,因為那時這種調節不僅失去了自身存在的前提,也失去了自身固有的功能。但是,迄今任何地方都還沒有實現這種無階級社會,因此任何地方都還沒有通過“團結一致”這一個人意志與共同體意志的統一來克服實證權利和實證法律。盡管如此,隨著社會主義實踐的深入推進,這種基于團結一致的統一要求日漸顯露、日趨迫切,對此,創造性的馬克思主義應當預先推定、預先行動。
布洛赫明確指出,作為“法的權力”,實證法被用作鞏固階級意識形態的手段,迄今發揮著維護當權者和所有者權利的作用。檢查制度和警察組織也扮演了權力的下手。檢查制度形成于宗教裁判所向國家制度過渡的過程中,警察組織則淵源于中世紀,為的是逮捕偷面包的流浪者。由此可見,作為國家利益的代言人,當權者和財閥并不畏懼任何公權力。因為正是他們向檢察員和警察提供俸祿,命令他們起訴和逮捕所謂罪犯。
但是,國家是一種歷史現象,它不是從來就存在,也不會永遠存在下去。當人類進入共產主義自由王國時國家就會消失,因為到那時,國家就“多余了”,國家對人的統治轉變成對物的管理。布洛赫認為,一旦人類踏入自由王國,不僅作為階級壓迫的國家自動消亡,而且作為市民社會權力意識形態的法學也將退出歷史舞臺。因此,在國家問題上,像恩格斯?、列寧?一樣,布洛赫也不討論否定和廢除國家,而是談論減弱和消亡國家。他反對在無政府主義意義上立即根除國家,主張在日益成長的、成功的社會主義實踐中,使其逐漸成為多余,直至枯萎凋零。在此,布洛赫本人堅決捍衛恩格斯、列寧關于國家的消亡論,但是,他并沒有亦步亦趨、老調重彈。對于他來說,對“規范行動”的蝸牛式的緩慢縮減無異于杯水車薪,于事無補,因此,他主張全部社會關系的一個總體性的革命轉變。他認為,真正的自由,即理想中的社會主義的自由意味著“不僅擺脫人的統治,也最終擺脫客觀上使這種統治成為可能的那種經濟政治關系”?,因為社會主義實踐本身恰恰謀求廢除這種使人淪為物的異化關系,即完全的非人性、物化和非人化。
當然,這種社會主義實踐應當調整好人與人之間、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尤其是應當重視個人之間的團結一致,因此,布洛赫把新的公共秩序界定如下:“一種成為公共的、可能的自由的全部行為能力的非物化的秩序。”?本質上,這種新秩序既是主觀權利與普遍權利的一致,也是一個共同體的愿望與行動總體的一致。一個指向新的、社會共同實踐的社會主義規范存在于共同體各成員之間的團結一致之中,存在于共同體共同目標的追求之中。借助于此,一個“女廚師”就能夠領導國家,于是,權利和國家就終于成為多余了。從今以后,只有社會主義的道德、倫理義務才表明為新秩序的核心。
在《天賦人權與人的尊嚴》中,布洛赫聚焦探討兩個核心問題:第一,人的不屈不撓的氣概,而這種堅毅氣概源自對“不法”的殊死抵抗精神;第二,法的標準是正義,所謂“正義”包括制度正義、形式正義和程序正義等。然而,迄今人類尚未真正實踐法的正義。據此,布洛赫批判實證法,將天賦人權設定為一個法烏托邦。綜觀現代法哲學家,大抵分為兩派:一派追隨格老修斯的進步傾向,推崇法的自由主義見解;另一派則追隨霍布斯、馬基雅維利的保守傾向,推崇歷史法學派的實證法見解。但是,這兩種思潮大同小異,都帶有所謂“自由主義”共同分母。與此相對,自從前蘇聯法哲學家葉夫根尼·帕舒卡尼斯遭到政治清洗之后,馬克思主義法哲學思想幾乎斷了命脈,絕了香火。值得欣慰的是,布洛赫的《天賦人權與人的尊嚴》正是延續馬克思主義法哲學思想命脈的重要文獻。簡言之,《天賦人權與人的尊嚴》不是從法的內部考察一切,而是從法之外,鳥瞰法與法烏托邦,因而這是一部十分珍貴的馬克思主義法哲學的創新之作。
注釋:
① Ernst Bloch,Kann Hoffnung Enttaeuscht Werden?In:E.Bloch,Literarische Aufsaetze,Frankfurt/Main,Surkamp Verlag 1965,SS.385-392.
②? [德]E·布洛赫:《社會主義理論未解決的課題——與F·菲爾馬的談話》,夢海譯,《德國哲學》2011年卷,第328—340、333—335頁。
③ Ernst Bloch,Die Utopie ist eine philosophische Kategorie unseres Zeitalters,In:Arno Muenster(Hrsg.),Tagtraeume vom aufrechten Gang,Sechs Interviews mit Ernst Bloch,Frankfurt/Main 1977,SS.120-121.
④⑤⑥⑦??????????????Ernst.Bloch,Naturrecht und menschliche Wuerde,Frankfurt/Main,Surkamp Verlag 1961,S.13,S.13,S.178,S.179,S.203,SS.252-253,S.252,SS.338-339,S.13,S.12,S.69ff.,S.212,S.213,S.241,S.227,S.251,S.252,S.258.
⑧⑩???《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18、438、438、437、442頁。
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264頁。
?? Hans Heinz Holz,Logos spermatikos Ernst Blochs Philosophie der unfertigen Welt,Darmstadt/Neuwied,HermannLuchterhand Verlag1975,S.158,S.150.
? Ernst Bloch,Marx,aufrechter Gang,konkrete U-topie,In:E.Bloch,Politische Messungen,Pestzeit,Vormaerz,Frankfurt/Main,Surkamp Verlag 1970,S.455.
? 參見中央編譯局世界所課題組:《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世界社會主義研究》,《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1年1期。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31頁。
?《列寧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