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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胺磷

2015-04-19 09:00:02◎學
小說林 2015年6期

◎學 群

甲胺磷

◎學 群

路燈和影子還留在昨夜,腳步聲分明已到了白天。郝老四像是走在夜與晝的邊界上。離他家織著鋼筋的陽臺不遠,一只光頭被照亮。老王頭去晨練。郝老四同他開玩笑:才出門?我都轉一圈回來啦!老王頭說你早你早。

炸彈!樓上什么地方有人哎呀一聲。兩個人都沒有停步,一個往外走,一個準備進門。妻子帶著孫兒在睡。郝老四先進洗手間,接著進了另間臥室。客廳外面,防盜門在響。一下一下,像拳頭在砸。聽部位,在下面。誰一大早跑來用腳砸他的門?只能是牌友。一夜下來,三個人的口袋被他掃干。他們叫他郝掃帚。大概氣不過,鬧著玩來了。他吹著口哨去開門。站在門外的是辣椒婆和郝春榮,他應該叫他們叔叔嬸嬸。嬸嬸打頭,臉上表情怪怪的。叔叔站在后面,沒有拿眼睛朝這邊望。那一次他們來,不是周末,也沒這么早。那一次叔叔在前嬸嬸在后,提著一只雞,敲門也不是今天這個敲法。

“這樣早,有事嗎?”

“哎呀,到你們家住來了!”答話的是辣椒婆。說罷就拿身子往屋里擠。一只破旅行袋在門框那里阻了一下,又朝它的主人奔去。郝春榮跟在袋子后面。

“住還用這么早?有什么事,先說清楚!”

“換洗的衣服都帶了,甲胺磷也帶了一瓶!”辣椒婆那只大得有些畸形的屁股往地上一跺,從袋里摸出一只農藥瓶,抱在肚子上。

一夜未睡,郝老四覺得眼前的情形有些失真。他把目光轉向站著的那一個:郝春榮僵硬地把頭朝著電視,可電視上沒有圖像也沒有聲音。他注意到那只耳朵,耳廓朝里面呈縮攏狀。他和他父親的耳朵也是這樣。血緣在這只耳朵上顯露出來。可是這個人竟然跟老婆拎了農藥瓶,跑到他家里來。他壓了壓沖上來的火氣:

“論輩分,你們是長輩,可是你們是拎了農藥瓶子來的!不把話說清楚,今天祖宗十三代都沒法認了!”

“還不是那一萬八千塊錢……剩下八千連影子都沒有!”

“冤有頭,債有主。誰欠你的錢,你往誰家里去,跑到這里來做什么?”

“我不管!反正錢不到手,我跟你叔叔就死在這里!”

“什么叔叔嬸嬸,給老子滾!”郝老四朝著桌子一拳。一只保溫杯跳下來,砰的一聲炸開。靠陽臺的臥室里響起孩子的哭聲。妻子披頭散發奔出來,兩個女人的叫鬧聲頃刻撕扯成一片。郝老四一伸手,擰下那只農藥瓶,打開門,往樓梯間外面的巷子一丟。一股刺人的農藥味叭的一聲爆開。回過身,他三下兩下把郝春榮推出門,接著摟住辣椒婆兩條胳膊往外跑。那女人邊嚎邊喊天,兩只腳在地上亂蹬。郝老四的妻子跟在后面:

“農藥在那里,到地上去舔!去舔!”

先是掉落的鞋子,接著是那只破袋子,被扔了出來。辣椒婆在巷子里打滾,濃烈的農藥味被攪成波浪。巷子南面,被驚起的人們俯在北面的窗子上。北面,人們大半跑到陽臺上來看熱鬧。有三個人手里抓著撲克牌,趁莊家埋牌,出來打了幾個喔嗬。滾累了,那女人開始有腔有調地哭,像哭喪,邊哭邊罵人。從郝老四夫婦,一直罵到身邊的死老頭。不知道什么時候,她手上多了一塊鵝卵石,罵一句在水泥地上砸一下,死老頭坐在一旁的臺階上,就像女人罵他的,把頭栽在胯里。

郝老四雙手叉腰站在門口。妻子在他身后的沙發上哄孫子。一陣陣涌進來的農藥味像叫罵聲一樣可惡。妻子把郝老四拉進屋,猛地一下關上防盜門。

晨練的老王頭穿過巷子,穿過女人的叫鬧和農藥,敲開門。郝老四站在門框里,像一幅生了五十年氣的畫。老王頭說,就這樣丟在巷子里任她鬧也不是辦法。他順著光頭往上指了指:五樓!郝老四哦了一聲,旋即從畫框中走出,跟著老王頭往樓梯上走。

五樓東邊,一張陌生的門。敲了半天才開。開門的人瘦得有些像農藥瓶上的骷髏,兩只眼睛磷火閃閃的。開門就一句:你又不是公安,來敲門做什么?郝老四掏出一沓票子,十張。吸毒鬼懶洋洋接了票子,問做什么。他說,把巷子里的人弄走。

郝老四沒有去陽臺,就在臥室透過窗戶往外看。吸毒鬼扛了桿雙筒獵槍。從樓道出來,打了個呵欠,端起槍就打。第一槍打在那只旅行包上,包往上一跳,攪起一股農藥味。第二槍打在水泥地上,火星子沿地面尖叫著亂躥,樓上有人喊:吃毒的來了,快跑。躉船一樣坐在地上的女人,跳起來就跑,連鞋都不要了。郝春榮跟著跑,越跑越快。吸毒鬼打一個呵欠,轉身上樓睡覺。

辣椒婆好像沒怕過什么人。大集體那陣,她不怕隊長,也不怕民兵營長。民兵營長拿了繩子來縛她,她脫光衣,抱住民兵營長亂咬。民兵營長帶著牙齒印落荒而逃。她說我家三代貧農我怕誰。人家從公社問到省里,最后問到偉大領袖,她才不敢說不怕。后來,偉大領袖住到票子上,只需要熱愛就行,她還怕誰呢?男人早就不是男人。男人是面團,無事打幾拳。男人怕她。可是她怕一個人,怕她兒子。十歲那年,兒子用彈弓把隊上一條牛的眼睛打瞎一只。她用笤帚抽他屁股。他不動也不哭。抽完了,兒子對她說:你抽了我七下。從此她不敢打兒子。她怕上這個跟她一樣的報應。

碩大的身軀,配上粗大的拳頭,這個蠻牛一樣的家伙很少開口說話。他一開口,不外乎是罵娘。跟爹娘說話,也從罵娘開始。村里人開玩笑:家里有了這樣一頭畜生,祖母外祖母一直活著。不只是活著,還得老干那事。相比動口,他更愿意動手。一般人打不過那只拳頭。即便打得過,也不愿跟他拼命。郝老四就是:郝家出了這樣的畜生,人的命總比畜生值錢。

孔家老二孔二新看中的正是這點。孔老二在縣城的日月街開一家貿易公司。人們就知道公司街,知道它叫日月街的不多。郝老四上班的地方,挨著公司街。每天在街上來去,認識不少在這里開公司的人,卻從來不知他們開的公司叫什么名字。這些公司多半開一段時間就關門。再開門時,公司的名字變了,法人代表也換上另一個。當然,實際在打理的,還是那幾個。也有公司名稱法人代表不變的。趕到外地法院或公安過來一查,法人代表要么歸閻王管轄,要么癡呆一個。也不知道為什么,還是有人拉了一車貨往公司街送。貨一到手,趕緊趁便宜脫手。郝老四快到退線的年紀,上班報個到之后,喜歡到外面轉。遇上便宜貨轉轉手,弄幾個打牌的錢。

郝老四在街上走,看見幾個人簇在一起往街中的車道上走。那里停著一輛小面包車。有人在叫,聲音怪怪的。幾個人到了車門口,在動,卻不見上車。“外地人捉人啦!”這下聽清了,前面幾個字很響,“啦”字像是被什么硬拉回去。他奔過去。三個東北大漢,一個在車上拉,兩個在后面推,要把孔老二弄上車。郝老四問什么事。那邊一聲執行公務,猛地把他往邊上推。老四火了,大叫外地人打本地人。孔老二被推上車,車門轟的一下關了。郝老四奔到車子前面,指著司機:你本地車,還想不想在本地過?司機尷尬一笑,抽鑰匙下車。有好幾個人圍上來。車上人坐不住了:我們是公安局的,妨礙公務犯法,知道嗎?郝老四一聲冷笑:鬼知道你們什么局!有一個掏出一個藍皮本本,郝老四接過:你是警察?人民警察為人民,怎么動手打人!說罷順手一丟,藍皮本本飛出去,掉在車道上。一輛車在上面軋了一下。車門被拉開。東北人只得跟孔老二回到公司。孔老二進門,桌子上就是一掌。桌子顯然很熟悉這項業務,板子有些松,一拍就很響。

街上有這么一幫人,遇上事就湊過來。到時東家少不得每個人打發一兩包煙錢。郝老四不要煙錢,悄悄走了。

插圖:王藝雯

孔老二事后找到他,兩人成了朋友。他問老四,有沒有身大力大嘴皮緊的人,想請一個做保鏢。郝老四哈哈一笑:有一頭畜生,牽過來正合適。不久,辣椒婆的兒子郝田就跟到孔老二身后。他不說話,好像還不會笑,嘴里老叼著帶嘴的香煙,像一塊冒煙的門板跟在后面。

孔老二差點栽在“門板”上。

公司從鄰省弄來一車植物油。孔老二讓卡車跟他們去卸貨,把隨車來的一男一女留在公司的沙發上。所謂公司,其實就是臨街一間屋子,里頭擺兩張沙發,外加幾把椅子。有兩張辦公桌一端靠墻擺在一塊。桌上除了幾張報紙,就是兩只大煙缸。煙缸里橫七豎八躺著燒剩的煙屁股。有關公司的一切,不在兩張桌子那里。桌子的用處,大概就是不時被主人或客戶揍上一頓。唯一說明公司在這里的是門外那塊牌子。當然,還有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坐在桌子邊。可他除了冒煙,什么話也沒有。問他孔總他們什么時候回,他搖搖頭。問他卸貨的地點在哪里,還是搖頭。女人看過手表,朝著男人看。男人在沙發上坐不住了,走到桌子邊遞上一根熊貓。來到這里,郝田嘴上叼過芙蓉王,叼過大中華。他拿眼睛瞅瞅人家手上的煙盒。那人趕緊連煙盒一起送上:

“兄弟,光坐這里抽煙多沒意思,出去喝兩杯?”

“好。”他終于說出一個字。

餐館就在隔壁,出辦公室連門都不用關。他們要了兩瓶五糧液。

跟扎口的谷酒不一樣。帶甜味的水,火就在這水里頭。火布滿一具龐大的身軀,比一般的身體要多花一點時間。鄰省的女人好像一根火柴。左臂,右膀,寬大的背,她靠到哪里就像要從哪里把她點燃。火在這具身子里躥來躥去。他想做點什么。身體末端有一根燒火棍。可它離喝酒吃肉的地方有些遠。嘴老在動,除了吞咽咀嚼,還有一些東西從那里跑出來。

孔老二天生就是干這個的。那天晚上回家,他看到街邊停了一輛車,沒有牌照,就留了一份意。進樓梯間,后面有腳步跟著。他沒有回頭,他加快了腳步。他家住三樓,他徑直上了四樓。在四樓,他確認有幾個人的腳步,盡量放輕的樣子。在五樓,他聽到有人敲他家的門。家里只有兩個老的和孩子。六樓,樓梯間盡頭,幾根鋼筋依次扎進水泥墻,彎成梯級一樣。他手腳并用往上爬,頂開蓋在上面的板子,到了樓頂。從樓頂再到另一個單元,腳一落地,他就飛了。

鄰省來的那幫警察,沒能逮到孔二新。在郝家莊,像拖一頭死豬,他們把郝田從床上拖下來,帶上銬子。辣椒婆發了瘋似的嚎叫,在汽車前面亂滾。直到人家朝天放了一槍,用繩子把她捆了,丟在一邊。同村人沒有誰來過問他們家的事情。郝春榮等那幫人走了才敢走近。在車上,郝田又看到那個跟他喝酒的男人。沒看到女人,他想問一句。想到這不是叫他去喝酒,就沒有問。男人問他還要不要喝酒。車上人都笑了。那男人還不錯,開了一圈煙之后,還點了一根安在他嘴上。

“你對這家伙還挺客氣喲。”從一根閃亮的煙頭附近冒出一句話。

“嘿嘿,要靠他來換那筆貨款。”

“他媽的,讓那兔崽子給跑了!”

“這家伙”是他,“那兔崽子”想來是孔老二。他懶得去想。手動不得,他動嘴,那根煙繞著一張大嘴,上下左右轉了一圈。這比說話容易。

郝春榮和辣椒婆拎了一只雞來找郝老四。先是男人敲門,后來是女的,敲得重一些。

那女人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塌下去的那一塊在她下面呻吟。郝老四看了看大模大樣的女人,又看看旁邊可憐巴巴的男人,心上有了好幾種滋味。他想起不久前孫子從抽屜里翻出來的一張照片。照片上五個人,穿著三十年以前的衣服,帶著那時候的表情。五個人中,他父親最大,站中間。站在邊上的春榮,也是這樣一副懦弱可欺的樣子。他和郝田,按說還是兄弟。往上,他父親和春榮是同一個爺爺的孫子,在同一口鍋里吃飯長大,是一家人。再往上是血親的兄弟,到最后就歸結為一個人。當初他們幾個照下這張照片,當然是要表明他們是兄弟。時間會改變很多東西。從這張照片往后,他和郝田,也包括加上辣椒婆之后的春榮,他們只會越來越遠。

春榮年過三十才娶上老婆。自從辣椒婆進門。兩家就開始疏遠。鬧翻是在父母之后。母親走后不久,父親就病倒在床。屋邊的菜園子荒著。這邊在家里臥病,菜園子那邊,瓜藤悄悄爬上籬笆,直到長大的冬瓜南瓜把籬笆壓垮。病人上廁所時看到壓垮的籬笆,把春榮叫來罵了一通。沒想到第二天,辣椒婆在那邊菜園子里無名無姓罵開了。天生的好嗓門,躺在床上也可以聽到。說是南瓜要長,冬瓜要長那是天意。人都到了床上,前面走的有樣,就那么大一塊兒地方。占這么多地,帶也帶不走。床上的人聽不得這些,病情陡地加重。臨終時對兒子說:旁邊那個婆娘不是人。我死了,你在城里住著,不要人家把房子抬走了,還不知道。說罷老淚雙流。

火壓在心上。父母雙故之后封山葬是大事,他什么也沒說。有一天,那邊菜園子里的人越過倒塌的籬笆,在這邊種上油菜。生產隊分給他們的田地都荒在那里。他們不是要種地,是要占地。眼下地皮看漲,那邊荒著也是他們的,這邊種著種著,就會成為他們的。他怎么辦呢?他不能像父親那樣叫上春榮罵一頓,他更不能跟那個糊涂女人去吵,吵也吵不清,甚至還吵不過。他倒是可以罵郝田一頓。可他只是一頭畜生,三馬棒打不出一個屁來。他叫來一輛拖拉機,把整個菜園犁了一遍,栽上杉樹。他和妻子一起,還特意把兒子兒媳叫上。當然也包括孫子。父親在一只鏡框里,用幾年前的神情望著他們。他等著。春榮來過一趟,帶著平常那種怯生生的笑。抽過一顆煙就走了。不一會兒聽到辣椒婆在家里罵,像是在罵她男人。后來聽到一聲野獸一樣的嚎叫,接著就沒了聲音。茄子伏米湯,都知道,畜生兒子一出聲,畜生的娘就會閉上嘴。

他回去看過兩次。蓬長起來的草很快蓋過杉樹苗。他知道,做過菜園的地松軟肥沃,要不了兩年,杉樹就會高過野草。樹一起來,草自然就沒了。可事情并不像他想的,杉樹沒有長起來。扒開草,樹不見了,一根都沒有。他明白:人不在,什么都長不成。樹長不成,那些南瓜藤在草叢中一躥就爬開了。接下來,不見了的是草。蘿卜菜萵苣什么的跟在后面生長起來。他很想把拖拉機弄來。或者干脆把這塊地方打上水泥。這樣做,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寧肯讓地空著,也不讓叔叔嬸嬸種菜。打開房門,父親還在北墻,跟春榮有著一樣的耳朵。他嘆了一口氣。菜地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讓他們種著。直到有一天,他回家看到,他們把絲瓜和扁豆種到西墻的臺階上。瓜豆藤沿著墻壁往上爬,那架勢恨不得連菜園帶房子一口吞了。他轉身就往種扁豆的人家里沖。他心里只有兩個字:揍他!他揪住郝田胸脯上的衣服。巴掌扇在那張闊臉上,很響。郝田被打蒙了。像電影里的日本兵被長官打了一耳光,挺胸昂頭望著他。直到母親的叫鬧聲響起,“日本兵”才發出殺豬般的叫聲。母子倆直追到他家的堂屋前。他摸出一把鋤頭,嘩的一聲,砸碎的磚頭飛濺出去。他喝道:畜生,再往前一步,老子叫你腦袋開花,叫你們家斷子絕孫!

辣椒婆醒過神來:自己的兒子還沒娶過親,不能跟有兒子有孫子的人拼命。

這以后,菜園里的瓜菜,再沒有上過臺階。郝老四很少回家。兩家人見面,幾乎連招呼都不打。

現在,兩個做叔叔嬸嬸的,由一只母雞開路,進了侄子的門。兒子關在鄰省。他們找孔老二,叫他把貨款付過去,把人換回來。可孔老二說,這事不能怪他,是郝田自己跟人家喝酒,把住的地方透給人家,害得他也差點給人家逮住。辣椒婆撒潑。孔老二說:你撒潑,老子就叫你兒子死在那邊,永遠回不來。

兒子在那邊一關就是五個多月。兩個人放下面子來找郝老四。千錯萬錯,登門沒錯。何況人家還是長輩。妻子沒有露面。郝老四心里有數,帶著兩個人到外面吃早餐,答應去找找孔老二。

妻子在家里拖地板。留在沙發上的兩塊屁股印很扎眼。想到老四或者誰會把屁股印在那上面,心里便生出一份嫌惡來。她不想動手去撫平,拿抹布抹了幾個回合。郝老四回來,她叫老四把那只雞拎了送回去。老四說,送回去不好,過年的時候還她一個人情就是。雞是土雞,菜園子里啄東西吃長大的。拿了燉湯給孫子吃。

孔老二跟郝春榮和辣椒婆簽訂了一份協議:孔老二這一方負責把郝田從鄰省弄回來。郝田做保鏢和待在那邊一起六個月時間,由孔老二的公司按每月一千元計發工資。之后,郝田不再到公司上班,一切與公司無關。孔老二在協議上簽字,還從手提皮包里摸出公司的印章,哈上幾口氣,在上面摁了一下。郝春榮代表郝田在上面簽字。辣椒婆說她不會寫字。孔老二特地上街買了一盒印泥,堅持讓她在上面摁了一下手印。郝老四作為見證人,也在上面寫了一個名字。

電話里,孔老二跟那邊有幾個回合的談判。不打不相識,兩邊都說佩服對方,都說過去的事情不再談它。孔老二提出:付一半貨款,還有一半用這邊鎮辦工廠的鴨絨被、鴨絨襖抵上。那邊不肯。孔老二就在電話這頭笑:你們抓到的不過是個保鏢。你們一定要留下他管吃管住,我們就給他發工資好了。拖了幾個月,那邊顯然不想再拖,就答應下來。鴨絨被、鴨絨襖怎么定價,孔老二一口咬住不放。雙方少不得又是一番博弈。

幾天后,郝田在街上攔住孔老二:我回來啦!孔老二說回來了好。回來了你回家里去。郝田伸出一只手,手很大,可以放很多東西。孔老二說簽了協議,錢都在你娘那兒。見那只手還放在那兒,就把一包芙蓉王拍在上面。接著,屁股后面一陣煙,開著摩托走了。郝田兩只眼睛跟著摩托看,直到沒有他看的。他上了往家里去的中巴車。賣票的妹子讓他買票,他從喉嚨擠出兩個字:沒錢。妹子看到他翻著魚肚白的眼睛,就不再朝他看。

郝田寬大的身軀往家里去的時候,門口的雞很快跑到一邊去。鴨是呆子,頭牽著脖子一伸一伸,好像還要跟他講理似的。他抬起腳,鴨子從腳尖飛起,摔在堂屋里。辣椒婆從里屋奔出來,望望兒子,望望地上掙扎的鴨。她叫了一聲我的兒,趕緊撿起地上的鴨,去給兒子做午餐。

“二十萬!起碼得給我要二十萬!”

“好啦,好啦,等下就去。”

“沒有二十萬就死在那里,莫回來!”

“好哇,活爺耶!”

妻行影從,住進孔老二家里之前,兩個人先到公司。見到孔老二,開口二十萬。孔老二躺在沙發上抽煙。左膝拱起,右腳架在上面像一尊高射炮。高射炮打蚊子,犯不著。他在另一頭一下一下往上吐煙圈。

“不是簽了協議嗎?錢你都拿走了。”

“我沒簽。”

“那上面的手印,是畜生的爪印不成?”

“反正我沒簽。我兒子不在,也沒簽。他在那邊人都關病了,起碼得二十萬!”

“二十萬?那筆業務要不讓你那畜生兒子攪黃,說不定可以分二十萬。幾個二十萬都付給人家了!”

“我不管,反正……”

孔老二猛地從沙發上跳起,往桌子上放了一拳。

“我日他娘,給老子丟出去!”

兩個人應聲奔過來,一個抓手,一個抓腳,連屁股把那女人抬了出去。男人沒用他們來動手,自己走了出去。

一瓶甲胺磷開路,女人在前,男人在后,兩個人住進孔老二的家。甲胺磷就像核武器。孔老二就是想動武,他父母也不答應。孩子被轉移到已經離婚的母親那邊,家里就剩兩個老的。孔老二說什么也不肯給二十萬。那兩個人就住在這里不走了。一天三頓,時間到了就往桌子邊上一坐。男的要喝酒,女的要煙抽。慢了就要發脾氣,還打東西。那瓶甲胺磷,女人一直隨手帶著,連吃飯睡覺,連上廁所都是。

客人不走主人走。兩個人出去買菜,午飯時間過了,也不見回來。留下這一男一女,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望了一陣,女人開始罵男人。男人滿屋子找了找,冰箱是空的,米也不多了。三室一廳的房子,好像沒什么值錢的東西。繼續住下去,得自己弄菜弄米過來自己做。還得小心,別讓那張防盜門把兩個人同時關在外面。晚上電話鈴老響,睡覺也響。拿起來一聽,東家在里面說話:房子就讓你們住一段時間,租金也免了。屋里的東西都是有價錢的,好好看著。女人氣不過。想把電話罵回去。可電話不肯聽,嘟嘟響個不停,像放屁一樣。女人摔電話,被男人抱住。

兩邊都找過郝老四。郝老四等兩邊耗得都不耐煩才出面。兩家在一起說了半天。郝老四最后說:二十萬不靠邊,六千塊錢也太少了。三千塊錢一個月。最后,兩家都同意一萬八千塊錢了斷。

孔老二留了一手,說他身上只有四千,加原來六千是一萬。剩下八千,過個把月保證付清。后來,他賴著那八千塊錢不給,辣椒婆拎著農藥瓶往他家里去,卻發現房子已經賣給別人。她車轉屁股就往老四家里來了。

辣椒婆還是喝農藥死了。

上午還聽到她屋內屋外嘎嘎笑。得了那八千塊錢,她心里高興。在老四那里被獵槍打跑,孔老二連影子都沒有一個。沒想到晚上人家把錢送來了。八十張,不少,也不多。還是到老四那里起了作用。老四不是好東西,跟姓孔的一個鼻孔出氣。一個老二,一個老四,五十幾歲的人排三十歲后頭。誰有錢認誰做哥哥。叔叔嬸嬸用槍打。都說郝田是畜生,郝老四連畜生都不如。還有他家里那條母狗。不管怎樣,有錢就好。她應該高興。

沒想到下午就喝了農藥。人們沒有找到那八千塊錢,找到的是一袋銀元。上面的頭像,像孫中山,又有些像袁世凱。人們這才知道,是被那販假銀元的騙了。強盜遇到賊打劫。

郝老四去送葬,送了五百塊錢的禮。左鄰右舍也罷,嬸嬸也罷,都在這五百塊錢之中。在自己家里喝了農藥,她就不會再找到別人那里去喝農藥。假如不是他孫子生病,郝老四不會再往這上面多費神。

孫子的病有些怪,不燒不腫,好像也沒見哪里痛,只是不管白天晚上都要人抱著。晚上燈不能熄。抱在手上明明睡著了,往床上一放,就睜開驚恐的眼睛大哭。哭上好久。看過好幾個醫生,沒有一個說得上什么,漫不著邊際弄上一點藥了事。還是老王頭提醒,他上楊家峒去找楊先生。楊先生一頭白發,臉上紅潤,頗有幾分仙氣。稍稍聽郝老四說了幾句,就把手一抬,說出四個字:朱雀悲泣。接著拿筆在紙上畫下兩個黑點,又在黑點之外圈上七個白點。他告訴郝老四,黑點成雙,代表陰。白點成單,代表陽。陰沒有問題。七個白點,定有一處為利器所傷。問他住的地方前面,是不是有什么東西傷過地面。郝老四驚奇不已,就把打獵槍的事說了一遍。楊先生搖頭,說那是水泥地,就像甲胄。獵槍不算什么,應該有比這更厲害的東西。他有些猶疑,還是說了一句,未必是甲胺磷。楊先生手指往桌上一敲:就是它!見什么傷什么,利器。

回家一看,他不得不從頭到腳信服楊先生:時間過去七八天,下過雨,曬過太陽,打碎的玻璃渣子也掃得差不多了,甲胺磷潑灑過的痕跡還在。按楊先生說的,他拿錘子去砸那些水泥,砸起的水泥塊,翻過來一聞,氣味沖鼻而來,他感到這一生一世都夠了。他想起年輕時用棍子蘸了甲胺磷去點螞蟥,綢條般閃動的螞蟥,一下就從水里彈起來。八千塊錢就可以讓人把這東西喝下去!是怎么喝下去的呢?他想起父親晚年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農藥的毒性最后都跑到人身上來了。吃了農藥,大概細菌都不敢吃她了。那么,祖墳地里,辣椒婆會比父親他們留存得要久?

學群,湖南岳陽人。1962年出生于洞庭湖邊一個農民家庭。當過農民,教過書,現棲身于一家金融機構。在多家刊物發表過小說、散文和詩歌。主要著作有《兩棲人生》《生命的海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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