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逃離

白合提亞爾·玉素甫·瓦斯列

啊！群山峻嶺的驕子，巋然傲立的奧利亞峰①，你在大地懷抱中巍然矗立，猶如白發(fā)蒼蒼的慈父。你對天地萬物體貼入微，一視同仁。大地上的飛禽走獸都是你的兒女。你對那些迷失方向，迷離恍惚的生靈——逃生于獵手魔掌的黃羊、狐貍、兔子，甚至上山砍柴的農夫、牧羊人，長途跋涉來到山腳下那座煤礦運煤的駕駛員來說，就像一盞燈塔，給他們指明著正確的方向。他們老遠就能辨認出你那皓首高峰，直奔而來。在你那廣袤的懷抱、巍峨的高度面前，任何物種都顯得那么渺小，微不足道。無論風雨交加，嚴寒凜冽，你始終挺拔而樂觀地面對現(xiàn)實。啊！偉大的奧利亞峰，你就是一部史詩，一部百科全書。今天我前來向你道安問候，向你請教人生的奧妙，請你給我指出正確的方向！

他面朝云頂白雪的奧利亞峰默默地祈禱著。奧利亞峰猶如一面巨大的影幕完全占據了他的視線，使他顯得那么地脆弱，渺小，不禁令人想起童話中的巨人與孩童。的確，他在這座山峰面前更像一個孩子。他今年剛三十出頭，然而這座山呢？幾百萬年以來一直如此茫茫無際，卓然獨立。三十年與幾百萬年相比算什么，猶如剪去的指甲。當初，他還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孩童，常常來到這座山下玩耍，如今他早已為人父了，孩童般的無憂無慮早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憂愁悲傷，唉聲嘆氣……當年的那個任性而快樂的小孩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這是從奧利亞峰腳下延伸的一條山谷。連綿起伏的山梁與山腳下廣袤無盡的山丘連成一片。在山谷中央，源自雪山的泉水匯集成河，日夜不停地翻滾流淌。河流兩岸都是茂密的森林，一直延伸到兩邊的半山腰。由于高出海拔許多，山頂上松樹無法成長生息，老遠望去活像一個禿頂的老頭。山頂上百花盛開，萬紫千紅，非常漂亮。一團團白云懶洋洋地游蕩在山間，游蕩在水上，像富麗堂皇的皇冠一般，時不時地扣到山頂上，何等美哉。

在這個高低起伏的山巒中，唯獨雄偉的奧利亞峰鶴立雞群，顯得那么與眾不同，壯觀極了。山頂上春夏秋冬冰雪覆蓋，寒風飄揚，仿佛讓它陷入千年的沉思和冥想之中。起初的幾天，他像頭一次瞧見奧利亞峰似的，面對雄偉的高山，面對它的神奇與奧妙，感到詫異，目瞪口呆。可慢慢習以為常之后，又重新陷入無盡的痛苦、思索和懷恨之中，不能自拔！

說實話，他來這里的根本目的是想擺脫大城市那種讓人感到緊張萬分的生活節(jié)奏，遠離一切喧囂，遠離一切花天酒地、紙醉金迷。或者更直接地說，是為了逃避現(xiàn)實。的確，他是一個懦夫，是扔下武器逃出戰(zhàn)場的逃兵，是剛把手伸進滾燙的生活漩渦就受到驚嚇而縮回去的懦夫。然而，他果真是逃兵、懦夫嗎？這個問題一直以來折磨著他，摧殘著他，使他受盡了煎熬……他需要的是安靜，需要的是沉思與冥想，借此機會重新設計今后的生活藍圖。

他從烏魯木齊逃到這里，來到這座大山腳下，在這次逃亡之旅中他讓三歲女兒給自己做伴。小女孩呀，有什么罪孽呀？但這個膽小怕事的逃亡者似乎以與什么大自然見面為借口，非要把自己的女兒、天真無邪的女兒，與她的母親，與幼兒園里朝夕相處的小朋友分開，帶到了這里。起初幾天，小女孩對這陌生的環(huán)境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驚奇萬分。沒過幾天，她就對這里的一切開始厭倦，叫苦不迭，思念遠方的母親，思念小朋友，不停地流淚。

“爸爸！……咱們何時回家？！我想媽媽！……媽媽！……嗚嗚嗚……”

看到女兒的可憐窘相，他心寒意冷，熱淚盈眶。趕緊把女兒抱在懷里陷入沉思。每當女兒喊著要回家，哭著要見媽媽時，他猶如五臟俱焚，垂下頭，十分內疚。是他把個人的意志強加給了一個不懂事的小女孩。為此他懊悔不已。是啊！小女孩有什么罪過呀？這又不是她的錯，憑什么受到如此懲罰？難道他非要在女兒心里留下永久的創(chuàng)傷？

其實他們離婚的決議早已定下。這次逃亡之旅與其說圖個一時清凈，還不如說想讓女兒漸漸習慣沒有母親的生活。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長途跋涉來到這里。雖然這里的風景猶如天堂，山清水秀，但是這一切沒有給受傷的心靈帶來絲毫安慰，反而使他更加心煩意亂，情緒像過山車一般起伏不定。

那天，他們又爭吵了。“為了你，為了這個家庭，我犧牲了一切！”妻子哭著喊道。在她眼神里流露出憤怒、仇恨的光芒。正是這種眼神，正是這種表情使他毛骨悚然，耿耿于懷。不知為什么，近來家里糾紛不斷，活像遭到魔鬼的詛咒！

“那我呢？！”他惡狠狠地說道，“難道我沒做出犧牲？你要我怎么樣才能滿意？！”

“哼，你別以為自己多么了不起！你有本事去當官，掙大錢！……可惜，你不能！這個家庭所有擔子都是由我一個人承擔，你感到羞愧才是！……”妻子眼睛里閃爍著蔑視的火焰，簡直讓他難以忍受。

“住口！”他氣勢洶洶地沖到妻子跟前，“別傷我的自尊，別嘲笑我。你為跟我結婚而感到后悔，是嗎？”

“正是！”

“看來這個婚姻早已名存實亡了，干脆我們離婚吧！”

“離就離！誰怕誰？！……”

想起這些往事，他心如火燎，痛苦不迭，感覺失去了生命的意義和樂趣。沒有愛情的生活像一道缺少調料、沒有味道的菜，很難下咽。其實他們之間并沒有那種深惡痛絕的敵意與仇恨。他依然愛著妻子，在他看來妻子也愛著自己。他們之間的恩愛依稀尚存。每當他們和解時，妻子總是用那種無比體貼、含情脈脈的目光看著他，想表達某種含蓄的愛意。難道這不是愛情的殘留嗎？既然如此，他們?yōu)槭裁床荒芎湍老嗵帯?/p>

“爸爸！”女兒甜甜的叫聲再次打斷了他的沉思。回頭望去，只見女兒站在不遠處一頂哈薩克氈房門前，不時地揉著眼睛。看來她剛睡醒不久，十分可愛。她那棕色的頭發(fā)宛如湖面上騰起的粼粼細浪直垂雙肩，如月的眼睛又黑又大。雙唇紅潤潤，皮膚像牛奶一般光澤瑩白，穿著一身花色馬甲裙，剛剛蓋住小小的臀部，活像一個漂亮的芭比娃娃。她的下巴和鼻梁像自己，高高挺拔，眉毛和頭發(fā)像她的母親，彎彎卷起，繼承了父母最優(yōu)秀的基因。

他非常愛女兒，無論身在何處都帶著女兒，父女倆總是形影不離。他如此喜歡女兒的另一個緣故，就是母女倆十分相像，猶如一個模子造出來的一對公主。一大一小，讓他恍惚，無比陶醉，猶如見到了妻子，仿佛妻子在眼前微笑，有一種莫名奇妙的感覺油然而生，便把過去對妻子的熱戀一股腦兒全部傾瀉給女兒。

“爸！咱們何時回家？！我想媽媽……”

女兒的聲音讓他立刻清醒過來。他盡力掩飾自己的哀傷，趕緊把女兒緊緊地抱在懷里。

“孩子，你冷嗎？”

“冷……”

“啊，我的女兒，我的花朵！”他在女兒的耳邊輕聲細語：“看到了嗎？這座雄偉的高山叫奧利亞峰，它多么壯觀呀！父親像你這么小的時候常常來到山腳下玩……”

然而，小姑娘對父親的話一點都不感興趣。固執(zhí)地重復道：“爸爸！我們何時回家？我想媽媽！……媽媽……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好女兒，不要著急！今天我們去征服奧利亞峰。明天到那個山后面，到哈薩克牧民家去做客。一路上還能采集美麗的花朵，可口的草莓。在烏魯木齊根本找不到這么純正，這么好吃的野果！你一定會喜歡的。”

小姑娘不大情愿，慢吞吞地跟在父親后面，她有點賭氣。使勁甩開父親的手，刻意與父親保持著一定距離。

他們開始在奧利亞峰腳下玩耍，時而向上爬，時而往下跳，從一塊巨石爬到另一塊巨石。女兒有些不高興，時而舉頭往四處探望，好像等待母親的到來。啊，可憐的小女孩正在想什么？她的想法是否跟自己兒時一樣天真無邪？人們永遠不長大，永遠保持孩童般的心靈那該多好啊！估計她回到烏魯木齊以后，會將這里的所見所聞滔滔不絕地說給小朋友們聽，無比自豪地說：“那里有一個奧利亞峰，我和爸爸爬到了頂峰，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一直不停地攀爬玩耍。父親站在一邊興致十足地觀賞。偶爾喊出一聲“沖啊！……”周圍渺無人煙，山谷里一片寂靜。在這樣一個偏僻幽靜的地方大人也會變成小孩一樣逍遙自在，無拘無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時光，情不自禁地大喊大叫，歡蹦亂跳。啊！這是一種多么久違、多么美好的感覺啊！

“啊！……”女兒突如其來的慘叫使他膽戰(zhàn)心驚。眼看女兒從一塊巨大的石頭上彈落下來，像從葡萄架上掉落的小小葡萄一般摔倒在地上，她那漂亮的小腦袋重重地砸在一塊硬石頭上，瞬間，女兒一聲慘叫，便一動不動了。這一切發(fā)生得如此突然，使他措手不及，目瞪口呆，甚至根本都沒有來得及接住女兒那雙可愛的小手。

“啊！我的天哪！……”他瘋狂地撲向女兒。小女孩已經昏迷不醒，好像抱怨父親似的半睜著雙眼，那酷似母親的棕色頭發(fā)也染上了血跡，呼吸好像非常微弱。

“有沒有人？！……有沒有人？！……我需要幫助，救救我的女兒！……”

山谷里一片肅靜，沒人應答。平時隨處可見的牧羊人偏偏今天不見人影。周圍的哈薩克氈房都上著鐵鎖，主人不知去向。每天騎著禿尾老馬挨家挨戶巡診的那個赤腳醫(yī)生也不見蹤影，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凈凈，仿佛他們從來都沒有出現(xiàn)在這里似的。

他萬般無奈，心里著急，恨不得抽打自己的耳光。他發(fā)呆片刻，不知所措。突然想起山腳下的煤礦：啊，對了！那里有人、那里有醫(yī)生、那里有通往城市的運煤車！……一剎那，他心靈深處閃過一顆灼熱的星火，迅速燃燒，抱起女兒拼命地向山下沖去……

山路啊，山路，崎嶇難行。哈薩克牧民給人指路時常常說“瞧！就在那個山后面，很近。”說很近，其實要走五天五夜。此話不假，這里與煤礦的距離至少有二十公里。如果是柏油馬路，驅車前行，不算太遠，眨眼的工夫就能趕到。然而對山路來講就另當別論了，在浩瀚的深山野林里行走，跌跌撞撞，穿越森林、翻越峭壁嶸巖，何等艱難。更何況，今天天空不作美，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車輛和行人……

他與妻子曾經真誠熱戀，彼此恩愛，終于如愿，結為伉儷。婚后的一段日子過得平靜安詳。他們之間的矛盾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也許自己的性格才是元兇，也許不是。他從早到晚埋頭苦干，卻得不到一絲提升的機會。去年他們單位進行競選，人人為此忙得不可開交，在這種利害攸關的時刻，人與人之間的虛情假意猶如從破鞋中露出來的骯臟腳趾一般暴露無遺。誰送禮多，誰投上級所好，誰能陪上級花天酒地，誰能奉承到家，誰就提升級別，獲得一官半職。只有像他一樣的一群“無能”之輩，為了堅守自己的信念，才會置身于這種官場游戲之外。

“唉！就連那個半男不女的哈斯木都被提升當了辦公室主任！”一天妻子突然開口抱怨。“為什么你那么拼命卻從沒有出頭的時候？論業(yè)績你比誰差？”

“哈斯木畢竟是哈斯木啊！他能做出來的事我可做不到。我的良心，我的信念不允許那樣做！”

“你為什么不能學學哈斯木？他能做到的事，你為什么做不到？問題在你自己，你缺乏心計，找不到門路。”

“倘若哈斯木所做的那些事情算作心計和門路的話，對不起，我永遠不會做！我有我的做人原則和信念！”

“算了吧！你一天到晚埋頭苦干，得到了什么？你所謂的信念簡直不值一提！……你連那個哈斯木蹩腳三郎都不如……”

這番話使他極度委屈，迷茫。感覺自己受到凌辱，被多年來珍藏于內心深處的信念所欺騙。就是這番話動搖了他的價值觀，甚至使他開始懷疑多年來的執(zhí)著堅守。

他從來沒有感到如此形影單薄，無依無靠。可憐的女兒呀，他把長滿胡須的臉頰緊緊地貼在女兒蒼白而細嫩的小小臉蛋上，慈祥地吻了吻女兒的額頭：“啊！我的心肝寶貝！是我，是我害了你！……”

看，躺在父親懷里的這個小女孩多么可愛，多么嬌嫩啊！皮膚白得宛如清晨盈滿的月亮，毫無瑕疵。她可才三歲啊。她有什么罪過呀？！她本應該與塵世間的怨言與矛盾毫無關系，令人陶醉，招人喜歡。可惜現(xiàn)在，唉！……

“爸爸！爸爸！”一天女兒突然像小鳥啾啾般地問道，“媽媽是你的什么人？”

他面對這個問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愣了半天。“這還需要解釋嗎？你的媽媽不就是我的老婆呀？……”他心里想著卻沒開口回答。“這個問題到底如何解釋才好呢？萬一她又問起什么叫老婆如何才好……”便漫不經心地略帶玩笑的口氣說道：“你的媽媽是我的奶奶哦！……”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件事被他慢慢忘了。

“爸爸！爸爸！”一天女兒又突然用甜蜜語調叫嚷起來，“快來，快來！快接電話，你奶奶有話給你說！……”

“啊，我的天啊！這孩子瞎說什么？”他嚇了一跳，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哪來的奶奶，不要說胡話！奶奶去世很久啦，孩子，這是不吉利的！……”

“不嘛！不嘛！就是你的奶奶，叫你說話呢！”

他心里發(fā)虛，嚇出一身冷汗，連忙接過電話，一聽便哈哈笑起來。原來打電話的是他的妻子。

從此，他深深體會到，面對孩子的問題絕對不能草率搪塞。應該盡可能地正面答復，說明緣由。

“爸爸！爸爸！我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的？你能告訴我嗎？”

“我的寶貝，爸爸來告訴你。”這一次他開始認真起來：“你原先在我的血液中流淌，肉眼看不到。后來我把你贈送給了你母親。母親把你裝到她那溫暖可愛的懷抱，精心栽培，經過漫長的等待，她終于把你帶到人間。后來我們養(yǎng)育你成長直到現(xiàn)在。”

眼下，就是那個女孩，就是那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受了重傷，在父親懷里昏迷。生與死迫在眉睫，閻王爺就在她周圍徘徊，與她周旋。啊！這個小女孩活像小小的公主，美麗無比的芭比娃娃！他如此鐘愛他的女兒，還籌劃著將來怎樣把她培養(yǎng)成一個有用之人才。他為了實現(xiàn)這一夙愿，花費了那么多的心血。沒有女兒，他也無法活下去。女兒是他的一切，女兒是他的心肝，是流淌在血管里的血液，是他生命的源泉，無盡的動力，使他熱血沸騰。女兒也是他的精神依托和安慰，是他那面臨崩潰邊緣的精神支柱。這個支柱絕對不能倒塌，否則生命對他毫無意義！

他全身在顫抖，眼淚像泉水般猛烈地涌出，順著崎嶇不平的山路向前拼命地跑去。他思緒開始雜亂，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自言自語，詛咒腳下崎嶇的山路，灌木叢樹，陡巖峭壁，見什么罵什么：“啊，我為什么來到這里？……這里為什么不是一馬平川？這里的人都去哪了？！都是一些飯桶，死鬼！！……”

突然，他眼前閃出了一個厚重的背影，這個背影從孩提時代開始跟隨著他，陪伴著他，和他一起度過了多少痛苦、難熬的歲月。自從母親給他講起這個美麗的傳說故事以來，他一直在它的熏陶下慢慢成長起來。直到如今，這個故事還在發(fā)揮作用，影響著他的人生，影響著他的一切。每當他陷入絕望與困境時，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貧窮、虔誠的老頭。他為人樸實，心胸寬闊，甚至連一條蟲子都不忍心傷害。他從來就不覬覦別人的東西。靠自己辛勤的勞動過著清貧的生活。他常勸誡人們不要占有屬于別人的東西，人們不但不聽從他的勸誡，反而嘲笑他，蔑稱他為“阿里麻②老頭”。

一年，新的可汗繼承王位。下詔全國重新分配土地。全鄉(xiāng)震動，人人當先，開始爭先恐后地占領土地，給阿里麻老頭只留下了山后那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旱地。

“嗨！阿里麻老頭！”眾人公然欺負道。“你看，我們只占有了少許土地，把更廣闊的土地全讓給你了，你一個人怎么種得過來如此多的土地呢？”

“不能占有他人的福分。”他坦率地回答。“那些肥沃的土地屬于你們的福分，我倒甘心，沒話可說。至于我的福分在這里，我也很知足。”

由于分給老頭的土地嚴重缺水，根本就不能種植。那該怎么辦呢？他瞇縫著深邃的雙眼望遠處的山脈，心里盤算著什么。最后決定在山上開鑿一條運河。

“唉！你這個蠢老頭！”人們嘲笑他：“就憑你這半截入土的老命，在如此險峻的高山上劈山挖渠？別傻了，你挖到死也挖不完的！”

“我愿意！”老頭堅決地說道。“也許我一生都挖不完這條渠道，但是我總算開了個好頭。我挖不完沒事，我的后代總有一天會挖完的！”

老頭絲毫沒有動搖，沒有放棄自己的信念。全神貫注地繼續(xù)自己的事業(yè)。一天，坎土曼碰到了一個堅硬物體，發(fā)出“當啷”一聲，冒出了火花。原來竟是滿滿一罐黃金和金銀首飾，閃閃發(fā)光。旁邊還有一粒種子。

“這些金銀是他人的福分，我不能要；這個種子是屬于我的福分，可以要！”老頭說著舍棄了那滿滿一罐黃金，拿走了一粒微不足道的種子。

“唉！傻老頭。”路人紛紛說道。“滿滿一罐黃金都不要，卻執(zhí)意要一顆種子。你簡直瘋了？這不是你的福分？那好，是我的福分，給我吧！”

“是我的福分，給我！”

“不是你的！是我的！”

人們開始爭搶這一罐黃金，相互斗毆，打得頭破血流，皮開肉綻。就這樣，有些人被打得血流成河，有些人成了終身殘疾，這里便失去了往日的安寧。

然而，阿里麻老頭置身事外。他一邊埋頭挖渠，一邊播下了那顆種子并從山的另一頭挑水灌溉。光陰似箭，那顆種子開始發(fā)芽吐綠。寒來暑往，老頭最終力盡氣衰而過世。那顆種子則越長越大，竟變成一棵碩大的果樹，向周圍拋下一片陰影，開花結果。人們嘗到了它的果實，甜美無比，令人返老還童。人們才恍然大悟，回憶起已故的老頭，為他落淚，為他的亡靈舉辦了隆重的祭祀活動。人們給那顆樹起名為阿里麻。所有人齊心協(xié)力挖渠引水。阿里麻樹生機盎然，萬頃蒼翠，大地變成一片片果園，人們就把這個地方稱之為“阿里麻城④”。

他邊跑邊回想起這個故事。此刻，在他眼前不停地閃出著一個偉大的背影——鍥而不舍開山鑿渠的那個老人。這個老人不管面臨何等艱難始終堅守著自己的信念，堅守著自己的理想與選擇，毫無動搖，從不放棄。老人像一面鏡子，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向他招手微笑，似乎向他敘說著什么。突然，他明白了，明白了一切，從老人身上學到了很多很多寶貴的東西，感覺到了堅守信念的無比力量。不由自主地肅然起敬！……

他已走出山谷，踏上一望無際的山丘，順著山坡往下跑去。正午十分，炎炎烈日猶如熊熊烈火炙烤著人體。每次呼吸猶如吸食一團火焰，令人窒息，難受。

他氣喘吁吁，汗流滿面，渾身肌肉酸疼，兩只腳在不斷地顫抖，周圍像水磨盤一樣不停地轉動。盡管這樣，他仍然踉踉蹌蹌地向前跑去，拼命地跑去。邊跑邊不時地看著女兒。越看心里越難受，猶如萬箭穿心。看來女兒的情況每況愈下，瞳孔增大，開始痙攣，這可不是好兆頭啊！小姑娘懸掛在半空中的胖乎乎的小手臂在無節(jié)奏地擺動。蓬亂的頭發(fā)下垂著，十分可憐！

他精神恍惚，眼前閃現(xiàn)著各種幻覺。突然妻子的倩影面帶怒容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使他感到無地自容，無言以對：“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女兒！是你毀了她的一生！你是罪犯！你罪該萬死！你要賠我的孩子！……”

他一直以來想生兩個孩子。然而妻子卻不同意，就為這件事夫妻倆又產生了分歧：“我再也沒有生孩子的閑工夫了，你知道懷胎生育有多痛苦嗎？你當然不理解又不會體諒我的。你只知道要孩子，不管我的死活。一切苦難由我一人承擔，你想得美！”

回想這些往事，他突然感到這一切都是如此多余，雞毛蒜皮，為此根本沒有必要斤斤計較，彼此傷害。難道妻子講的有錯嗎？養(yǎng)育一個孩子那么容易嗎？就拿自己來講，連心愛的寶貝女兒都照料不好，讓她遭受如此飛來橫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錯誤！唉，以前他怎么沒有意識到“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個道理呢？……他越想越慚愧，悲傷的烈火在心中猛烈燃燒。他想大聲疾呼，淚流滿面：“上帝啊！時間還能回流嗎？妻子還會原諒我嗎？能否將過去的一切怨恨、悲傷洗得干干凈凈？……”

他為過去所做的一切懊悔不已。臉色時而變紅，時而變青，垂頭喪氣，十分內疚。

中午時分，赤日炎炎，大地猶如馕坑般悶熱、火辣。驕陽好比扣在頭上，煮沸著腦漿，令人頭暈目眩，眼花繚亂。即便如此他始終不肯放棄，用盡吃奶的力氣踉踉蹌蹌地向前跑去，把一片片山丘逐漸拋在身后。

“啊！我的女兒，我的花朵！……堅持，再堅持一會兒！我們快到了！只要跑到煤礦，萬事俱備，就能坐上車進城看病。你不會有事的！醫(yī)生會精心照料你的，我們還要回家，回到你媽媽身邊！……啊，我的女兒，我向你保證，我會向媽媽賠禮道歉，會祈求她的原諒與寬容！我們會團聚在一起，像從前一樣恩愛有加，和睦相處……”

前方朦朦朧朧的戈壁灘上開始出現(xiàn)了密密麻麻的房舍，汽車宛如甲殼蟲一樣蠕動，炊煙懶洋洋地爬上天空。隨著臨近，連狗兒們的汪汪叫聲也依稀可辨了。他極其興奮，大聲疾呼：“啊！天哪！我們到了，終于到了！幫幫我們！……”他向遠處的人群大聲呼喊，拼命地向他們招手。在一片恍惚之中，隱隱約約地看見無數陌生的面孔起初愣了一下，后來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向他簇擁過來……

遠處的奧利亞峰依然如故，它那洞察秋毫的敏銳目光一視同仁，環(huán)顧著大地母親。它宛如微笑的慈父一般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突然，從遠處飄來一片烏云，隱隱約約掠過山峰。又慢慢地飄向遠方，失去蹤影。

方才掠過的是烏云還是幻影，已經無法辨清，不得而知。

（譯自《伊犁河》（維文版）2004年第5期）

注釋：

①奧利亞峰是新疆伊寧市的一座山峰。

②阿里麻在維吾爾語里表示蘋果；同時也表示“不要”“不碰”等多種意思。

③阿里麻城即現(xiàn)在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伊寧市，意為“蘋果城”。古址在新疆霍城縣水定鎮(zhèn)西北，農四師六十一團境內。

責任編輯 孫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