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舒
錢鍾書做月子餐
◎李 舒
那是1937年5月,錢鍾書在牛津求學,楊絳陪同前往。兩人先是住在一位金先生家里,伙食由金先生家提供。留學在外,最不習慣的便是吃。錢鍾書吃不慣干酪,房東家餐食的分量又逐步減少,兩人便商量著,搬到了一所有獨立客廳、臥室、浴室和廚房的公寓。
有了廚房,只懂讀書的小兩口便開始了一場有關“食物的冒險”。自詡比楊絳會做菜的同學俞大縝教他們做白水煮肉:“把肉煮開,然后把水倒掉,再加生姜、醬油等佐料。”然而在牛津能買到的醬油咸得發苦,而且這種做法做出來的也并不像錢鍾書在國內時吃到的紅燒肉那樣。楊絳忽然想起在國內時母親用“文火”做橙皮果醬的情形,靈光一閃:“對呀,憑我們粗淺的科學知識,也能知道‘文火’的名字雖文,力量卻比強火大。”于是,他們把雪利酒當黃酒用,用文火燉肉,湯也不再倒掉,只撇去沫子——這個方法也被他們用在其他的肉類上:雞肉、豬肉、羊肉……楊絳還學會把嫩羊肉剪成一股股細絲,和錢鍾書就站在電灶旁邊,當涮肉吃。
錢鍾書當然不是甩手掌柜。楊絳貪睡,每天早晨的早餐便由他全權負責。他煮好雞蛋,烤好面包,又煮好牛奶紅茶,更有黃油、果醬和蜂蜜,用早餐小桌,直端到楊絳的床前,楊絳“便是在酣睡中也要跳起來享用了”。錢鍾書的早餐套餐中,最拿手的是紅茶,他們喜歡用印度產的立頓茶葉。后來回國,喝紅茶的習慣改不掉,國內卻沒有立頓茶,錢鍾書便用三種紅茶摻合在一起做替代:滇紅取其香,湖紅取其苦,祁紅取其色。1998年,錢鍾書去世后,楊絳整理家務時發現還有沒用完的“三合紅茶葉”,一時感慨萬千。

當得知楊絳懷孕時,錢鍾書激動萬分,他熱烈地盼望著這個小生命的降生。妻子的妊娠反應不算嚴重,卻變得身體沉重、思維緩慢,典型的“一孕傻三年”癥狀,錢鍾書便承擔起所有家務。他慎重地早早為妻子定好產院和單人病房,并請女院長介紹了專家大夫。一開始,預產期定在五月十二日,是喬治六世的加冕大典,負責接生的大夫高興地說:“這會是一個‘加冕娃娃’。”然而娃娃在楊絳肚子里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一直拖到十九日也無法順產,于是只能剖腹產。楊絳回憶,等自己醒來,“發現自己像新生嬰兒般包在法蘭絨包包里,腳后還有個熱水袋。肚皮倒是空了,渾身連皮帶骨都是痛,動都不能動。”護士們都對這個中國女人充滿好奇,因為雖然痛,她卻靜靜地躺著,哼也不哼一聲。對此,楊絳的理由是“叫了還是痛”。
出生的孩子便是楊絳的女兒錢瑗。她出生時渾身青紫,經護士搶救才活了過來,這是在牛津出生的第二個中國嬰兒。護士們因為她啼聲響亮,便給她起了個有趣的代號:Miss Sing High(高歌小姐)。
一直想要個女兒的錢鍾書欣喜若狂,一天來了醫院四趟,真是有點手足無措了。他仔仔細細地看了女兒,很得意地說:“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
等到楊絳出院回家,公寓里充滿一股熟悉的香味,灶上燉著一鍋泛著金黃色油光的雞湯,湯中有點點翠綠,那是錢鍾書特意剝的嫩蠶豆瓣——他和楊絳的家鄉在五月會吃的應季食物。錢鍾書盛好雞湯,端著催她喝下,那一刻,她記了一輩子。很多年后,丈夫已駕鶴西去,女兒也撒手人寰了,她還是記得那個中午,她喝著雞湯,他看著她。
(摘自《看天下》2014年第33期 圖/Nip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