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小心
“他抽身離去,多么灑脫
剩下我的肉體尚未冷卻,僵在那里……”
我把剛寫的分行讀給女友聽
才聽了這么一句
她就沒完沒了地笑,沒完沒了地笑
甚至笑出了眼淚,捂住了胸口
聲音,有點響,有點刺耳
我們如此相愛,卻藏不住憂傷
雪白的蹄子趟過流水,一閃而過
秋陽便知天命,知去路
你看它又溫暖,又冷漠
看著時間將自己的衣服快要剝光
我們也隨之進入老眼昏花
你握著我的手說:一起努力
于是我們故意像兩個嬰兒
完全地信任對方,如信任他們
所見到的,任何一只乳房
所謂愛,無非是遠離
我還是喜歡
起風的夜晚。鬧出很多動靜,叫人魂不守舍
像在冬天趕來看我的愛人
如閃電,劃過井沿的光,一口枯井便蓄滿了水
像我夜夜續做的夢。夢里隔世的風,吹來你綿綿的氣息
我悄悄傾聽,懷想
愛上之前的記憶,之后的孤獨
我的身體
我的身體,曾接受過多少愛撫
我這么說你會吃驚嗎
記得那時用情簡單
隨便一個眼神,就能發動一場溫柔的意念
愛我的浪子,他反復彈撥著心愛的樂器
使之柔軟,安靜
但那是玻璃杯中的水,沙上的畫
逃亡的秋天……
如今,我已厭倦了動不動就說愛的人
你看,我的身體,它一天比一天更荒涼
卻一天比一天更鎮定
真相
整個夜晚,我們用嫻熟的技藝
制造并分享著一劑古老的致幻藥
將燈火、音樂、世界掀翻在地,又拾起
整個夜晚,為了將海市蜃樓看清
為了勾銷彼此之間的陳年舊帳
我們在拋物線的頂端沸騰
又在隨后到來的下坡路上抱頭痛哭
我耗盡了最后的馨香之氣
你發出了悲欣交集的吼聲
而當你我企圖再次證明其必要性
窗外,空調滴水的聲音突然傳人耳膜
厭倦瞬間而至:如此空洞而易碎
夾竹桃
聽說你的深情無處可依
后來又得了個尷尬的名分
就瘋了
整天吞吃煙霧灰塵
生下一大堆笑顏如花的女兒
這個寂靜的午后
我剛走近你
你就瘋笑著叫:“別碰我!”
窗前的梅樹
梅花簌簌落下
年輕人嬉鬧著,揀拾地上青春的尸體
可以預見,他們做成的雪水梅香丸
治愈不了任何病痛
我睡了太久
梅枝上沒剩下一個詞語
我知道,如果我寫到這一行還不結束
這首詩也將死去
但我并不驚慌
我知道不久,綠葉將綴滿梅樹枝
蘋果
有時我裝作幸福的樣子
掛在枝頭。此刻不是,但我不能說
之前我是青色的,苦澀的
此刻是紅色的甜,但我不能說
這一片午后的光陰,因你的注視
而發出了幸福的光芒
你帶來了透明的空氣,燦爛的陽光
和令人幾乎喜極而泣的靜謐……
這些發出顫音的句子多么可笑啊
我不能說,我必須避開一些詞
必須閉嘴,必須繼續掛在朝陽的一面
為自己積攢更多的香氣
草莓
誰在一季便心碎一地
誰敲下猩紅的啼血的印章
誰叫你們“相思果”、“雪之吻”
誰喚你們“小紅”、 “瑪麗”
偶爾看到你匍匐在地的樣子
多么叫人吃驚,叫人心疼
當你脫下綠羅裙,解下廉價的項鏈
回到家鄉,來到我面前的時候
我只想喊你:小莓、小莓
馬
迅疾的馬蹄
撞開柵欄驚散一群小鹿
你當年的影子驀然閃現
不在路上不在墻上
不在你溫柔憂傷的眸子里
月涼如水也浮不起你的身軀
但我記得你揚蹄時的意氣風發
記得你轉瞬即逝的美
記得你掠去我目光的主人
記得自己的沸騰長久的盲目
當你再次出現
河流山川田野……永在的一切
和我一齊醒來
而你一貧如洗的主人
倉皇棄下你
如同棄下??一段未果的愛
這個駕馭你多年的騎手
他早已沒有了冒險的快感
而你在愛的角斗中學會了逃避
我來不及起身蹄聲已遠
秘密
一一給我喜歡的詩人
那天,沖動撲過來一一
我要去找你,握你的手,眼里閃著淚光
這強烈的愿望差點叫我喘不過氣
那天,一路上的婦女
熱烈地談論著晚餐的樣式,減肥的方式
我怯步了。但我同時見到飛花,顫抖的綠葉
我想,你一定異于她們
那天,我幾乎見到你,深入煙火
但身披霞光。卡在喉嚨深處的你的詩句
我趕緊捂住。我怕那“一聲慘叫”
如今,從流水中漂走的,除了
落葉,波紋,還有我那孩子氣的沖動
請原諒它曾在進退之間反復發作
我慶幸這一切你將永遠不知情
如你所見
用掉一個季節的流水過濾
剩下的是趕赴一場溫柔召喚的迷醉
出門時,被一陣碎碎的風拂過
你的臉頰漸漸淡去紅暈
“時間真是一種神秘的容器
裝載的與我掏出來的并不一定相似
比如一個0.5秒的飄忽眼神
比如整整一年的沉默不語
一切將死于時間”一一想到這里
你已經安詳地坐回鏡子面前
吹滅對面兩朵隱約的火花,卸下頭飾
脫下外套,縫補起搖搖欲墜的紐扣
鄉村女教師
在象牙塔里,所謂隔世之地
一群人,一起走短暫又漫長的半生
唯有你,不甘局限于此
偶爾酬和,常常遁離
操場、花壇、走廊……甚至在教室、食堂
于鼓噪中時時昏迷,失神,陷入夢境
孩子們像你幼年時那樣
摸你的裙子,坐在你膝頭,學你走路的樣子
他們令你時而年輕,時而年老
天真,又郁郁寡歡
末了,當黃昏升起,你突然驚醒
你刻意篩選的日子正向著料想不到的地方奔去
全部的人已走失
只剩下辦公桌上的幾本詩集
我的鄰居
都覺得,她死得其所
白花、墨鏡、親友們的哭泣,應有盡有
通過死亡,她的人生獲得了圓滿
在世時我幾乎沒聽過她說話
清晨,她拖地、買菜、準備早餐
午飯之后,她拖地、買菜,準備晚餐
夜晚洗涮完畢,剛好倒下疲憊的影子
幾十年如一日,我越來越絕望
難道她的一生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我甚至盼望她早一點死
可是她一死,我就想扒開她的眼:
你為什么不早點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