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歌
一圈一圈又一圈,我在人才市場的大廳里轉了N圈,也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在我猶豫著要不要再轉N+1圈時,機遇悄悄向我走來。
一個看上去很養眼的女孩向我走過來,用好聽的聲音問,你是在找工作嗎?
廢話!不找工作我來這里干啥?我這樣想著,但表面上受寵若驚。我說,當然,你有什么職位?我干什么都可以的!
我這人有個毛病,見了漂亮女孩就想找找事,就想和人家多說幾句,這是在軍隊工作的中尉老婆張宏常常引以為煩的。但是,我們分居不是因為這個,老婆也知道,我是個有口無心的人,嘴里說得挺隨便,行動上卻是極守原則,從不做對不起老婆同志的事。我們分居是因為我不太爭氣,自作主張辭去了待遇優厚的醫生職業,在家專職擺弄小說。最重要的是我擺弄小說總也擺弄不出名堂。老婆同志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再不找工作就要“開除”我。我漠然視之。最后老婆忍無可忍,把我趕出家門找工作,等同于“留家察看”或“臨時開除”。
我的思想在開小差,女孩也在盯著我出神。及至我回過神來,又盯著她看了N秒,她的眼珠才又開始了轉動。她說,我有一套房子,急需一個人幫著照料,工資低一些,不知你愿不愿意?
給她看房子?那她去哪里?她住哪里?——莫不是這個漂亮女孩看上了我,想把我當“小白臉”養起來?——但我有這個魅力嗎?連老婆都留不住的人,長得雖然挺拔健壯,但形象還是一般了些!我思前想后,覺得事情不是這么簡單,于是便回絕道:我沒干過保安,看家護院的工作,我怕勝任不了。
女孩聽我這么說,似乎有些著急。她說,怎么會?這工作很簡單的,房子很舊,里面也沒多少東西,不需要站崗放哨。順便,幫我照顧一下狗狗,別的就沒有什么事了。我一月付你3000塊,如果嫌少還可以商量。
說實話,這個工資對我產生了很大的誘惑,不能不讓我動心。我說,真的就這些事嗎?那還可以考慮!
女孩說,還能有什么事呢?——當然了,你能住在那里更好。
我巴不得早點找個地方搬出去住,免得中尉老婆老是拿“住她的房子”嘲笑我。我們結婚用的是部隊的家屬房,分居后她就搬到單身宿舍樓去住了。我早就想搬出來住,但苦于沒有個合適的地方,這個住的地方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就沖這個住的地方,這個差事我也得干,哪怕會冒點被耍的風險。我說,那好吧!我試試!
女孩把我帶到城市中心的一棟老式居民樓前,灰黃的外墻和墻上的青藤讓我無法估算出它的年紀。走上木樓梯,咚咚的聲音讓我感覺不是在上樓,而是在穿越歷史。
房門打開,一股復雜的氣味撲面而來。好像有一些淡淡的臭味,有一些淡淡的藥味,還有一些塵封已久的某些舊物的味道。房間里光線很暗,看不清里面的陳設,但蒼老和病弱已經了然。
女孩開了燈,一堆雜物呈現在眼前。舊家具上布滿灰塵,可能很久沒人住,也沒人打掃了。女孩下意識地抬手拂了拂鼻前,盡管輕輕的腳步并沒驚起多少塵土。
穿過窄小的客廳,女孩直接帶我走向陽臺。陽臺的一角,一個挺大的電視機紙箱,被改成了小屋子的模樣,一條臟乎乎的小狗趴在里面,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我們。
女孩指著小狗說,就是這條小串!你的任務就是照顧它,保證它的安全。
小狗從窩里走出來,搖搖尾巴,蹭到女孩腿邊。它灰頭土臉,有氣無力,似乎餓壞了,也像是失了寵,總之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女孩從旁邊的柜子里拿出一些狗糧,放在狗窩前的盤子里。小狗搖著尾巴迫不及待地開吃。女孩又給它加了些水,說,事情就這么簡單,每天喂它兩三次。如果你愿意,最好能帶它出去轉一轉。我好久沒陪它散步了。
我往前湊了湊,觀察著這個寶貝,不無擔心地說,我一定認真喂。但是,如果我認真喂了,它卻因為生病或其他原因出問題,那怎么辦?
女孩說,不會的,串串的生命力很強!——如果真的有意外,我也不怪你。
我說,那就好了,我一定盡心盡力,把這條狗養好,養得肥肥胖胖,漂漂亮亮!
女孩笑了笑,說,也許用不了那么久。等我爸爸病好了,就不麻煩你了!
我心說,那你爸爸的病最好保持原狀,永遠別好。這個想法太損,該抽自己,我趕緊補救說,祝你爸爸早日康復!
女孩苦笑,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傷感。她說,爸爸患的是腦瘤,需要動手術。哎,還不知道能不能好起來,但愿吧。
女孩說著就抹起了眼睛。我知道觸著了她的傷心事,便不敢多問了。
女孩很快穩定了自己的情緒,大概也不想在外人面前顯示自己的脆弱。她領我進了另一個房間,看上去應該是臥室。臥室里也擺著一些舊家具,靠窗邊有一個老式的木制雙人床,被褥齊備,不久前似乎有人在這里睡過覺。女孩從隨身帶的包里拿出一面新床單,說,幫我一下,把床單換了。
床單換好,她又拿出準備好的被套,把被子上的舊被套換下,說,你就住在這里,條件差了點。
我說挺好。同時,心里感覺暖暖的。不由感嘆,這個女孩竟能這么周到,真夠細心的。
女孩指了指旁邊桌子上的電話,說,有事你可以給我打電話,沒事不要亂打。
我笑著說,不會亂打的,我只用它向你匯報工作。
女孩問,那你什么時候能上班?
聽女孩說到“上班”兩個字,我覺得有些滑稽,這難道也可以說成“上班”?!這分明是讓我休閑娛樂、修身養性!但我修身養性還可以領到不低的工資,這跟上班的確也差不了多少。我懷疑自己是時來運轉,跌倒了都能撿到錢!——這工資跟跌倒了撿到錢有多大區別呢?說不定還能交點桃花運,與面前的漂亮女孩發生點什么,那將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呀!我說,我今天就可以“上班”,只是我身上沒帶多少錢,你能不能給我預付點工資?
我說出這個要求后,覺得還是有些過分。人家給的待遇夠好了,自己還這么得寸進尺,真是有些小家子氣。我又補充說,要不,我先回家拿點錢再來上班。
女孩從隨身的坤包里掏出一些百元的鈔票,數了十張放在桌子上。她說,你今天就開始上班吧!有什么需要拿的日用品,你可以抽個時間回家一趟。這些錢算是你和狗狗的伙食費,工資到月底再給你。
我看了一眼那些錢,心里暗喜:這就可以從傲氣十足的中尉老婆那里搬出來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看著古董一樣的房子,想著白天的經歷,感覺有些不真實,像是哪位作家虛構的一個故事。
一覺睡到上午8點多,電話鈴響才把我叫醒。電話是女孩打來的,問我喂過狗狗了嗎?我這才意識到我是有“工作”的,趕緊起床給狗狗準備早餐。早餐還是早已備下的狗糧,很容易就弄妥,倒是我自己的早餐有些麻煩。看狗狗吃完飯喝完水,我一天的工作算是完成了一半,不由暗笑。這工作也太容易了,任何一個正常人都可以干,甚至包括不太嚴重的弱智患者。我來做這個,是不是有點大材小用啊?
我把房間簡單地收拾了一下,便出門來到大街上。
城市的街道一如昨天,但我走在大街上的感覺與昨天已是截然不同,因為我已經有了“工作”,似乎多了些底氣。
我在路邊的電話亭里給中尉老婆打了個電話。我得意地告訴她,我找到工作了,而且有個很好的宿舍。我把“宿舍”的地址和電話告訴了她,并說隨時歡迎她光臨視察。老婆同志不無譏諷地說,有單位用你,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希望你好好珍惜,別再像以前那樣不務正業,寫那些狗屁不通的垃圾文字了。
我一聽這話就來氣。她就這點不好,竟然不支持我寫作!她把我的寫作看得扁扁的,毫不掩飾地打擊我的自尊心。我沒好氣地說,張宏,我不是你的兵,你少這樣教訓我!你也別老是“門縫里看人”!我不但會好好寫,而且一定會寫出好東西,等著瞧吧!到時候你找我投懷送抱,我還不一定理你呢!
中尉笑得脆脆的,是她那一貫的帶著嘲笑意味的笑,我仿佛看到了她笑得彎著腰、花枝亂顫的樣子。她笑著說,好好好,我不說了!我沒有權利說,誰敢肯定成一虎同志以后不會成為文壇上獨領風騷的一只大老虎呢?!但有一點我敢說,不管到什么時候,我是不想再吃你那盤“雞肋”了。
我有點氣急敗壞,不客氣地說,張宏,你太過分了!
中尉同志依然用那種語氣說,一虎同志,別生氣,我大人大量,看在夫妻幾年的份上,我們家屬院的房子臨時我先不退。你什么時候沒地方住了,還可以回來住,房租我替你交著。
我氣憤地說,去你的吧!
我和老婆性格很相似,都很倔強很要強,相互之間總是這樣你不讓我、我不讓你的。這成為我們走到一起的理由,也同樣成為我們分居的原因。她當著一個女兵連的連長,權力欲很重,老是把家當成連隊,把我當成她的兵。更可恨的是,她竟然把我寫的東西貶得一文不值,真讓人無法忍受!所以,我們分了居,開始了“冷處理”。
我在大街上吃了一碗面條,對付了一下有點委屈的肚子,就回到了我的臨時住處兼工作場所。
一個人坐在這間大房子里,雖然家具有些擁擠,但還是顯得太空曠了些。我坐了一會兒,又躺到床上,想構思一篇小說,卻沒能理出頭緒。看來小說這東西真的不能硬寫,沒有靈感就是辦不成事。我不由感嘆,靈感呀!你為什么不愿到我這里走一走呢!
我尋找靈感,眼睛就犯了四處窺視的“毛病”。昨天我沒顧上好好觀察房間,現在有時間了,正好可以消磨一下。我從床上爬起來,像張宏中尉檢閱她的連隊那樣,背著手四處檢閱。房間的墻上附著了不少灰塵,墻角散布著蜘蛛網,木地板上的紅漆呈斑片狀脫落,家具是清一色的木家具,都有些老態龍鐘之象。靠墻角放著一臺舊式音響,大概早就退居二線不能工作了;靠窗放著一張書桌,書桌上放著一些書報一類的東西,我隨手翻了翻,沒有我感興趣的小說之類。
我走到客廳,只見墻壁上貼有幾張發了黃的獎狀,上面寫著“陶可人同學在本年度期末考試中榮獲第一名,特發此狀,以資鼓勵”、“陶可人同學,你的參賽作文《我的父親》榮獲市中學生作文大賽二等獎,特發此狀,以資鼓勵”、“陶可人同學,你表演的舞蹈《蘭花花》榮獲全國大學生文藝會演三等獎”……
我又走到陽臺,觀察這條被稱作“小串”的狗狗。小狗乖乖地趴在窩里,大概是習慣了這樣的日子,恬靜而安然。狗狗應該是公的,長得很健壯,一身淡黃,雖然有些臟,但可以看出長得很漂亮。它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骨碌碌地看著我,似乎在問候,又像是在探尋。它很聰明,看到我是它的主人帶來的,應該知道我不是敵人,雖然它搞不清我因何而來。我與它用眼神交流了一會兒,又看它的窩,那個曾經裝過電視機的紙箱。看得出,改造這個紙箱的人用了不少心思。紙箱被做成小房子的樣子,有屋頂,還有門,屋頂上還寫著字。我靠過去細看,只見上面寫著:“里面駐守的狗狗即我,望好好珍惜。——獻給親愛的可人。”
我禁不住笑了,初步明白了女孩為什么花重金雇人養這狗。但我仍有疑問,她為什么不自己養呢?
這時,臥室里的電話響了,把正在思考的我嚇了一大跳。我連忙跑進臥室接電話,當然又是陶可人打來的。她在電話里說,昨天忘了問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我叫成一虎。
陶可人問,你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嗎?
我說你叫陶可人。
陶可人在電話那邊驚叫,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說,我看到了墻上貼的陶可人同學的幾張獎狀——看來,你曾經是好學生呀!
陶可人笑了笑說,我還以為你偷看了我的什么東西呢!
我半開玩笑地問,有什么可看的?是不是日記呀?——要是偷看了,你不會怪罪吧?
陶可人嘆了口氣,說,那都是過去時了,看了也沒什么。
我趕緊說,那我可真要看一看了。
陶可人又嘆了口氣:昨天稀里糊涂的,連你的名字都沒問。讓你給我打電話,電話號碼也沒給你。
我說,現在也不晚,反正我也沒什么好匯報的。
陶可人把她的電話號碼給了我,囑咐我只能在上班的時間給她打,也就是上午9點到下午4點。我問為什么,她沒有說,還特意告誡:關于我的情況,希望你不要過多打聽,我的東西你最好也不要看。
我說知道了。
盡管我答應了她的要求,但她的話還是勾起了我巨大的好奇心。我忍不住拉開了旁邊書桌的抽屜,發現了一本粉紅色的日記本。
她的日記零零散散的,像流水賬一樣,到了某一段時間才略微生動了些。她在本市上大學,是學校的校花,眾多男生追求她,追得她產生了逆反心理,對本校的男生一概不屑一顧。后來她認識了本市一所軍校的一位學員,那學員長得很帥,對她不卑不亢的,一直與她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系。越是這樣,受慣了追捧的她感受到了新鮮空氣,越是喜歡那個軍校學員。后來他們就戀愛了,愛得很瘋狂,愛得死去活來,因為他的屬相是“狗”,就送了她這條小狗,并親手為狗狗做了一個簡易的窩。畢業后,他分配去了外地,她在本市的一家三資企業工作,兩人鴻雁傳書,愛情之樹越長越大,她在日記里記滿了對他的思念與祝福……
讀到這里,日記就沒有了下文,可能以后她便不記日記了,或者記了放到了別處,反正這里沒有了。我讀得正酣,意猶未盡,就又在抽屜里翻了翻。我沒能再翻到日記本,卻翻到了一封來自青藏高原一個部隊的信。我小心地抽出信箋,是部隊那種很平常的公文紙,只見上面只寫了幾行字:
可人:
這是我最后一次給你寫信,以后我再也不會打擾你了。
你提出分手,我能夠理解,我尊重你的選擇!我對你永遠不會有怨恨,有的只是愛。為了你以后的生活幸福美滿,我可以做出任何犧牲,包括我的愛情,甚至我的一切。
為了你以后有平靜的生活,我不會再打擾你了,但并不說明我不愛你或者忘記了你,相反,我會永遠記住你,并時刻為你祈禱、為你祝福!祝你一生平安,一生幸福!
送你的狗狗希望你好好珍惜,別讓它過早地死掉。
——你曾經的愛人
讀完信,我茅塞頓開。毫無疑問,這信是那個原軍校學員現在的青年軍官寫的,他們不知為什么已經分了手,卻仍相互愛著。這狗狗是他送給她的禮物,所以她格外珍惜,才找了我來幫她養著。原來我的工作如此重要,是為了給主人留下一段美好的愛情記憶。這是個神圣而嚴肅的課題,我應該好好對待這份工作。
看日記看信,有種偷窺的快意,所以時間過得很快。我意識到時間不早時,夜幕已經降臨,室內必須開燈了。我打開燈,看了看那條可愛的狗狗,它在陽臺來回走著,看上去有些焦躁。我知道,它并不滿足于在陽臺上走一走,而是想到外面去。
我的腦海里頓時浮現出眾多遛狗的場景。那些狗狗好幸福,總是跑在前面牽著后面的主人,讓人搞不清是人遛狗還是狗遛人。面前這條狗狗很漂亮,應該享受那樣的待遇,我也似乎期待著被狗狗牽著走。只是,陶可人并沒有給我遛狗的任務,是不是有什么別的考慮,我還是應該先“請示”一下。
想到這里,我便想到請示陶可人。我給陶可人打了一個電話,沒想到是一個男人接的。我突然想起,陶可人讓我上班時間打電話,而現在早已過了下班時間,我不應該給她打!我有些心虛,沒敢說話就把電話掛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去遛狗,我對養狗可以說一竅不通,雖然我是屬狗的,也喜歡狗。我思謀再三,還是決定帶狗狗出去轉一轉。
我牽著它走出家門,走到了小區的院子里。它興奮極了,一竄一跳地跑在我前面,用挺大的力量拉著我,讓我不得不加快步伐,跟上它的節奏。走了一會兒,它也開始駐足,在路邊的草叢里嗅來嗅去,像是尋找熟悉的味道。偶爾,有別的狗牽著主人出來,它就對著那條狗輕吠,像是老朋友打招呼。而那條狗的主人,則用異樣的眼光看我。
我們走了好久,狗狗絲毫不覺得累,而我已經累得不行了。狗狗慢下來,時而也回頭看看我,不知是為了加深對我的認知,還是表達問候和關切。狗狗還有意停下來等我,在我的腿間蹭了蹭,那應該是接受我并與我示好的意思。我突然感到了莫名的幸福,狗是通人性的,我的舉手之勞已經換取了它的快樂,它也已經用它的方式表示了感恩,這是多么美妙的一種感覺。
遛狗的人都已經回去了,院子里只剩我們倆。狗狗像懂事似的,默默地往回轉了,拉著我回到了我們的家。
第二天上班后,陶可人打來電話,問昨天是不是我打電話找她。我說是。她大聲說,你是不是沒有腦子?告訴你上班時間打,你為什么晚上打呢?
我說我有急事需要請示。
她說不管什么事也不能晚上打。
我說我知道了。
她消了點氣,語氣軟了下來。她問,昨天打電話有什么急事?
我說我搞不清要不要帶狗狗出去遛遛。
她說,你怎么這么笨呢?以后沒有重要事不要給我打電話!
陶可人沒說遛也沒說不遛,就把電話掛了,我只能我行我素,按照自己的方式完成自己的工作。
我繼續翻看陶可人的一些舊東西,對她這個人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她現在在干什么工作,竟然能出這么高的工資請人養狗?她與她的舊戀人是因為什么分手的,竟然藕斷絲連忘不掉?她住在哪里,為什么晚上不能給她打電話呢?我展開我的想象力,來尋找問題的答案,并把它形成文字,我給這篇小說起了個名字叫作《都市奇遇記》。
就這樣,我在工作之余開始寫這篇類似流水賬的小說,寫得跟抽絲一樣難一樣慢。因為我沒有生活基礎,全憑想象和虛構,所以很難寫,甚至比女人生孩子還難。
就這樣,時間在一天一天過去,轉眼到了月底。陶可人一次也沒有回來,也一直沒有再給我打電話,仿佛一下子從這個世界上失蹤了。我不由對她養狗的誠心產生了疑問,甚至懷疑她把這事忘記了。我盼著盡快有她的消息,盼著她來給我發工資。我不想給她打電話,因為她說過不讓我給她打電話的。但是,我也暗暗決定,如果三天之內再沒有她的消息,我只能給她打電話了。
事實說明她并沒有忘記,30號的中午,陶可人來了。她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緊身衫,領口開得很低,露出豐滿的肩部,使上身的線條得以充分展示,又勻稱又柔和;下身穿著一件粉色的百褶裙,式樣新潮,質料考究,顏色搭配也比較合適。她的打扮有些妖艷,妝化得比較濃,還用了很香的香水,這一切讓我感覺有些迷醉。我的視覺被她的打扮灼痛了,心臟也為之加快了跳動。我定定神,作了一次深呼吸,叮囑自己保持鎮定。
陶可人直接坐在了床上,一股酒精的味道壓住了香水的味道,原來她是喝了酒,而且有了些醉態。她在床上半臥半坐的,姿勢有些曖昧,很容易讓人產生非分之想。
我的大腦正在開小差,陶可人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幾乎把我拉到她的懷里。她說,你真的不喜歡我了嗎?你真的不愛我了嗎?我什么都可以給你,只求你別走——
說著,她放開了我的手,便順手把上衣脫了,露出了高聳的乳房。
事情的發展太突然了,讓我一時難以接受。雖然陶可人剛進來時我產生過一瞬間的非分之想,但事情發展到現在這種情況是我無論如何不敢想象的。看著拒絕都來不及拒絕的美妙的身體,我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這也許是我見過的最光鮮最動人的身體了。我的某個部位有些蠢蠢欲動,但我坐在那里一動也沒有動。
這時,陶可人已經躺在床上,把裙子也脫了下來。看著她毫無羞澀地脫衣服,我的興趣突然沒有了,全身一下子軟下來。我想到了大街上的暗娼,想到了那種骯臟的金錢與肉體的交易,突然感覺自己現在與陶可人也有這種交易的嫌疑,頓時感到一陣陣惡心。我雖然對男女之事看得并不是很嚴肅,但我有一個鐵的原則,絕對不去那種場所,絕對不參與那種交易。我不但感覺那有失人格尊嚴,更重要的是怕臟,我雖然沒有潔癖,但我從來不進眾人泡在一起的澡堂,更不要說這種身體親密接觸的事了。科學證明,很多病都是通過性傳播,包括新時代的頭號殺手艾滋病,我怕死,所以絕對不敢去冒那種風險。再說,陶可人脫衣服這么利索,雖然是酒后,也不能不讓我對她的身份產生懷疑。于是,她的美在我眼里也大打折扣,甚至覺得有些骯臟了。
陶可人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像一條美人魚。我拉過被子蓋在了她的身上,以抵擋這身體隨時可能產生的誘惑。她用一種迷離的眼神看著我,仿佛進入了一種幻境,聲音顫顫地說,快來呀,我的親親我的愛……
我趕緊推門出去。我不想再看到她穿衣服的樣子。
我在大街上轉了半天,一直到太陽落山,才簡單吃了點東西,打道回府。這個晚飯我的確吃得很簡單,因為我知道了我的工資不一定有著落,所以不敢再大吃大喝了。
我回到房間時,陶可人已經走了,這在我的預料之中。她要是再不走,那她的臉皮也太厚了。我感覺她不太像那種臉皮特別厚的人。
房間里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味,可能是陶可人用過的香水的味道,或者說就是她的身體的香味。她雖然走了,但這種味道卻不可避免地留了下來,讓我眼前不時浮現出她動人的軀體。
十點鐘,我按慣例看了看狗狗的情況,準備洗漱睡覺。一個多月來,我發現自己已經與這個動物建立起了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睡前不看一看就像缺了些什么。我突然發現,那條黃狗精神有點不好,像是生病了的樣子。我認真觀察了一下,發現它的腿有些異樣,在瑟瑟發抖,似乎是受了傷。我拿起電話,想把這個情況向陶可人匯報一下,但一想到這不是匯報的時間,就又把電話放下了。
躺在床上,陶可人的氣味更濃了,不久前她赤條條地躺在這張床上,把體味直接留了下來。想到這一點時,我眼前又重新浮現起那情那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竟能鬼使神差地抵擋住了那么漂亮的軀體的誘惑,有點后悔自己的意志之強。我想,如果她真的不給我錢,那我下一次就……嘗一嘗漂亮女人的味道,也算一個補償,大不了注意一下衛生,選一種好點的安全套。
想著這些時,我的身體就不可避免地沖動了。我無法排解,就突然想起了名義上的老婆張宏中尉。我躺在床上撥通了她的電話。
張宏剛剛查完戰士宿舍,還沒來得及睡覺。她聽到我的聲音有些吃驚:你怎么會想到給我打電話,是不是沒地方住了?家屬房還給你留著的。
我說,不是,我這里挺好的。只是想你了。
張宏說,別,我可不愿聽這種沒頭沒腦的話。
我說,我是真的想你了,想得睡不著覺!——你能來看看我嗎?
張宏笑了,她喜歡笑,輕易就笑出聲來。她笑著說,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我說,你怕什么?我還能把你吃了不成?
張宏說,你那個地方我可不敢去,你吃是吃不了我,但要想賺我的便宜怎么辦?你那二兩肉愛給誰給誰,我是不想要了。
我說,你想要我還不一定給你呢!我這里有個美女陪著,還稀罕你?
張宏又笑,換上她那種蔑視的口吻:別吹牛了你!我就不信,還有人會喜歡你這種既沒錢又沒貌的人!
我說,我雖然沒錢沒貌,但床上功夫還是可以的。你說是不是?
張宏嚴肅地說,你惡心不惡心?再說那么粗俗的話,我掛電話了。
我偷笑,忙說,別掛別掛,我們談高雅的,你工作好嗎?
張宏說,我的工作你就不用問了,好著呢!談談你自己吧,你現在到底在做什么?
我說,我為別人養狗。
她可能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過了一會兒才說,什么?養狗?不會是被別人當作狗養著吧?
我說,也差不多,狗的漂亮主人對我很好。
張宏說,不得了,不得了,你現在可是有點小問題了。為了表示對你的關心,我決定這個周末去看看你,怎么說你現在還算我名義上的丈夫,我不能看著你一步步墮落。
我說,那太好了,周末我等你。
第二天起床后,我按慣例給狗喂食,突然發現黃狗趴在窩里不起來。我過去逗了逗它,它站了起來,卻又一下子跌倒。我這才想到檢查它的腿,發現它的腿受了傷。我慌忙給陶可人打電話,告訴她這個很不幸的消息。我想她一定會大發雷霆,并以此為借口不支付我的工資。
沒想到,她聽我說完非常冷靜,淡淡地說,傷了就傷了吧。你看著辦。
她說這話的語氣是那么的不在意,說得我心里很是悲涼。
她又說,如果你不想繼續干下去,那就別干了,讓它順其自然吧!
她的話讓我感覺很不好意思,我說,很對不起,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受傷的。我一定好好照顧它,給它治傷,哪怕你不給我工資!
她淡淡地說,沒關系!事實上,這條狗的傷跟你沒關系,是我昨天晚上不小心踢傷的。我不想再管它了,你如果也不想管,就把它放在大街上吧。
我愕然,不知該說什么。陶可人已經把電話掛了。
曾經的愛情信物,緣何一下子被她決絕地放棄?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么?這么可愛的狗狗,它犯了什么錯,讓主人如此對待?聯想到昨天她的瘋狂舉動,我覺得這里面肯定發生了重大變故,或許是令她灰心甚至絕望的變故。我想我應該打電話問問她,或者安慰安慰她,免得她做出更讓人意外的事。我撥通了她的電話,但她沒有接。
接下來的幾天,我又多次給她打電話,她一直沒接。我真擔心她的安全,莫名其妙的,心里仿佛已經忽略了她曾經的瘋狂,轉變為同情和擔心。
我當然沒把狗狗放在大街上,而是一如既往地對它,甚至比以前更好。我抱著黃狗去了趟寵物醫院,給它治了傷,并把它的窩搬進了客廳,以方便照顧它。
老婆張宏不愧為軍人,不僅講誠信,而且雷厲風行。周末,她說來就來了,風風火火的。
我們兩個吵著嘴,但還是干柴碰到烈火一樣,在半推半就之間又做了一回夫妻。
起初她死活不同意,邊躲邊說,你竟敢公然藐視法律,公然污辱現役軍人,你這是典型的強奸,是要判刑的。
我不理會她,只管動作,最后把她壓在了身下,她便不說話了。
完事后,老婆反而變得溫存了。女人都是這個樣子,別看有時兇巴巴的,調理好了馬上就變得溫柔體貼。張宏摟著我,小聲說,這段時間你到底有沒有女人?
我說,謙虛一點說,沒有。
她說,我看你還是回家屬院去住算了,要不白交了房租。
我說,那你也回去住嗎?
她說,高興了也說不定,你那二兩肉也就我還會要,否則非臭掉不可。
我說,那我可以考慮考慮。
正在我考慮與老婆重修舊好時,有一天夜里,陶可人回來了。
她穿著一套緊身的牛仔服,沒有化妝,一點也沒有上次的妖艷和華麗,但有一種質樸的美。她顯得很憔悴,無精打采的樣子,像一只霜打的茄子。
她進門后沒有像上次一樣半躺在床上,卻在客廳里的沙發上坐下。她舉手投足像一個靦腆的小女孩,與上次簡直判若兩人。
她坐在沙發上一直不說話,呆呆地看著旁邊的狗狗。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沒有一點神采。
我看她這個樣子,加上此前的判斷,感覺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便主動打破沉默。我問,這么晚了,你干嘛來這里?
我的這句話很普通,但陶可人卻聽出了質問和不友好的意味。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她抬頭剜了我一眼,目光很復雜,但分明有指責有怨恨有傷心。她說,這里原本就是我的家呀!
我一想也是,這里原本就是她的家,我不知該怎么回答她。我支吾道,我是想——我是說你回來干什么?
她說,我回來睡覺。
這話讓我覺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是不是又要玩上次的把戲,想找我做一次“生意”呢?我說,那你為什么回來睡覺?
陶可人一下子從沙發上站起來,徑直走到里屋的床邊,大聲嚷嚷道,你別問我了好不好?
說著,她往床上一躺,拉過被子連頭蒙上,在被子里哭起來。
老婆張宏從來不玩這套把戲,所以我沒有見識過這陣勢,也沒有應付這種情況的經驗。我不知所措地站在狗窩旁邊,兩手相互搓著,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不知道該安慰她還是該置之不理。
我不知道該怎么做,只好在不知所措中等待她的哭聲停止。我想她的哭聲停止以后,我就跟她說離開,讓她在這里睡覺。可是,等了好久,她的哭聲不但沒有停止的跡象,反而越來越大了,真是越哭越傷心,越傷心越哭,我想孟姜女當年哭倒長城,開始時可能也是這個樣子。
陶可人的哭聲越來越大,我便有些沉不住氣了,因為這里是老式單元房,隔音狀況很差,這種哭聲很容易傳到鄰居或者街道領導的耳朵里。如果他們認為是女孩被流氓欺負了,打個110,半夜三更的我怎么說得清。想到這里,我便決定去哄一哄她,讓她別再哭了。女人有時就是想不開,需要男人去哄,這是我從哪本婦女雜志上學到的知識。我走到床前,伸手拉開被子,但陶可人一把又拉了過去。我又拉,她便不松手了。我邊拉邊說,你別哭了,哭得時間太長對身體不好!
陶可人像沒有聽到我的話,哭聲不但沒停止,反而更大了。我說,你別哭了,讓人聽到了不好!
陶可人仍沒有停止的意思,她邊哭邊嗚咽著說,你不要管我。
我看這樣哄不行,便決定改變辦法,用“唬”。我一用勁,把被子拉了過來,故意裝作生氣地說,別哭了,你把被子都哭濕了,我晚上怎么睡覺?!
這一唬還真把陶可人唬住了。她停止了哭泣,從床上爬起來,坐在床邊,雙手捂著臉抽泣,大概還想醞釀醞釀情緒,接著哭。我在她身邊坐下,近距離看她抽泣的樣子,頓生憐香惜玉之情。漂亮女孩的眼淚使漂亮女孩更加楚楚動人,更容易讓心軟的男人同情和愛憐。我輕輕地抓住她的手。她的手軟軟的嫩嫩的,抓在手里就讓人想入非非。我給她擦眼淚,邊擦邊說,瞧瞧,都哭成什么樣子了?那么難看!讓人心疼不心疼!
我想這句話一定可以起不小的作用,因為女孩不論在什么時候都應該在乎自己的形象。但我想錯了,陶可人聽我說這話不但沒有陰轉睛,反而抽泣加重,幾近于哭了。她邊抽泣邊說,有誰會心疼我呢?他不是東西,又想著法子折騰我!而你,你卻不讓我進我自己的家門!
我明白她剛才為什么哭了,原來是因為我的話。我不由感到內疚,后悔自己剛才那樣對她。我說,對不起,剛才是我不對!可是你為什么不跟我說清楚?為什么不把你在外面受的委屈說出來呢?說出來就好了!
陶可人幽怨地說,你愿意聽嗎?剛才你那種態度,是要聽我說話的態度嗎?
聽她這么說,我又覺得不好意思了。我說,剛才是我不對,現在你說吧,我會當一個忠實的聽眾。你說吧,是誰欺負你,我去把他揍扁了。
陶可人這才止住了抽泣,她說,他對我雖然表面上很好,但他是個變態狂,不允許我離開房間半步,我去醫院看父親他都不讓。我還不如他養的那只貓,那只貓還可以自己跑出去玩呢!
我說,那你為什么不和他離婚?
陶可人搖了搖頭,說,離婚?我從來沒有跟誰結婚!我們是合同關系,他出錢給我父親治病,我陪他一年!——但是,他變態,他不讓我離開他家半步,他要把我悶死;他那方面不行,就想方設法地折騰我——他把我逼急了,我一定會殺了他!
陶可人說這話時眼里有一種異樣的光,那是心中的怒火竄到了眼里,產生的一種可怕的光。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我說以后會好的。
陶可人又搖了搖頭,說,像我這種人,還有什么希望呢?還有誰會要我呢?
我說,你這么漂亮,不知會有多少優秀的小伙子追你呢!
陶可人說,你會追我嗎?你會要我嗎?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她。我支吾說,我,我,我結婚了——
陶可人沒讓我繼續說下去:我就知道你不想要我!上次你說過,你已經準備離婚。你一個離了婚的人都不想要我,還有誰肯要我呢?
我說,即使我不行,也肯定有人會要你,比如說某座軍營里的某個人。
我的話分明勾起了她的某些回憶,她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他再也不會要我了,他對我沒有了愛,只有恨!我去部隊找他,他已經結婚了,不再理我,已經形同陌路!上次喝多了來找你,就是剛從高原回來。
我很想了解那個軍校學員,就趕緊追根問底。我說,他為什么不要你了呢?
陶可人說,因為我爸爸患了腦瘤,需要動手術。
她的話說得我莫名其妙,趕緊追問:這兩者有什么關系呢?
陶可人說,怎么沒關系呢!我爸病了,治病需要錢,我就要去掙,怎么能一下子掙那么多錢?——你能不能不問了?
我明白了。我說,我不問了,我來給你回答。為了給你爸掙一筆手術費,你就拿你自己去換錢了,他知道后,就離開了你,是不是?
陶可人搖頭:我離開了他。我不愿欺騙他。
我笑了笑,表示抱歉。我又說,那你愛他嗎?
陶可人說,我不愛他為什么養這條狗?為什么把你請到家里來?
我說,這跟我有關系嗎?
陶可人幽幽地說,你長得非常像他!
說著,陶可人突然摟住了我的脖子,吻上了我的嘴唇。她的嘴唇很柔軟很濕潤,她的舌頭很靈活很甜蜜,一股溫熱迅速傳遍了我的全身,讓我感覺一種醉醉的快意,這是和張宏接吻從未感覺到的。我情不自禁地也擁抱了她,不顧一切地吻了起來。吻著吻著,陶可人的呼吸變粗變重,并發出一種不知是興奮還是難過的呻吟聲。我受不了刺激,某個地方也非常興奮,就一起倒在了床上。
這時,客廳里的狗狗突然吼起來。我說,狗狗生氣了,我們還是別……
陶可人打斷了我的話:別管它,由它吼吧。
我們做愛,狗在外面不停地吠著……
完事以后,陶可人又一次落淚,狗的叫聲也停了。我不知該怎么安慰她,便趕緊出去看狗。
狗不知什么時候掙脫了鎖鏈,在門邊扒門,分明是想出去。我慢慢靠近它,想抓住鎖鏈,把它拉回來。這當兒,陶可人已經穿好衣服,從臥室走出來。她快走兩步,一下打開門,說,別管它,讓它走吧!
狗一下子沖了出去。它的那條傷腿一瘸一拐的,卻保持了驚人的速度,飛奔而去。
陶可人也毅然出了門,走進了夜色。
我光著身子看著她消失在夜色中,突然意識到,應該去追。我趕緊穿好衣服,快步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