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運修
兒子出生那天沒有一點征兆。老婆還挺著大肚子呼呼大睡,天還沒放亮,我就背著大包小包攝像器材出門了,那是一個朋友結婚的大喜的日子。
從新娘家出來,深秋的太陽猶如新人的心情暖意融融。接親的車隊穿過滿街飄灑著濃濃節日氣氛的大街小巷,駛向新郎家。朋友的新房是新買的,面積不大,裝修得簡單雅致,被嫁妝和家具填得滿滿當當,主臥室的墻壁上懸掛著新人的婚紗照。幾個特意請來貌似很有福氣的大嬸大姐在主臥室替新人安營筑巢(鋪床),一對俊俏的小小金童玉女在新人的婚床上飛身躍起,蹦得很高很高,從新人的手中接過大大的紅包,小嘴巴笑得合不攏牙。客廳里迎親的、賀喜的、圍觀的客人像是插在背簍里的玉米棒子,一個挨著一個。
咔嚓咔嚓……我不停地穿梭在他們之間,不停地按動著手中的相機快門。
嘟嘟嘟,嘟嘟嘟……也許是過于專注,我腰間的電話響了許久也沒有聽見。
“叔叔,叔叔你的電話在響。”小金童扯著我的衣角告訴我。
“老公,我見紅了,趕快回來送我去醫院。”電話是“大肚皮”打來的。
我慌亂地掛斷電話,慌亂地收拾好行李,慌亂地往家趕,慌亂地給事先預訂的醫院打電話,慌亂地收拾好事先為“大肚皮”準備的“生產”物資,慌亂地趕往醫院。
被綠色和金色裝飾的部隊醫院沒有一點過節氣氛,所謂的門診大樓和住院樓房都是五六十年代修建的紅磚樓,空空的產科病房冷冷清清,沒有一個病人,只有鷙鳥和一些不知名的小鳥在不停地合奏著一曲又一曲森林狂想曲。
老婆凸起著大肚皮,半躺在座駕的副駕駛位置上,向我投來一副極其煩躁的表情。自始至終,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我們還是不在這個破醫院了吧,一點安全感都沒有,是生孩子,弄不好會出人命的。”“大肚皮”拽著我的手,疑慮重重,家里人也在不停地嘀咕。
幫我們聯系住院的,是這家部隊醫院的一名科室領導,也是一名軍醫,是我的同鄉。他一米八的個頭,濃眉大眼,圓圓的臉上笑起來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他的女兒20多天前是在這家醫院降生的,“大肚皮”入住的房間,就是他的愛人出院后專門為我們預留的。大過節的,他把還沒有滿月小女兒和愛人丟在家里,專門跑來幫我們,完全是出于友情和鄉情。
我的內心充滿感激,同時也估摸著,我可是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交托給你們呀,千萬不要有什么閃失喲。
“好不容易才遇到一個沒有住院病人的假期,大家都回去過節去了。偏偏遇上你家這個小屁孩想早早出來湊熱鬧,真是不巧!你們放心吧,婦產科主任、醫生、護士都正在往醫院趕,專門聯系省里的專家也派車去接去了。”小老鄉說話的調門故意調高了半個調,我們一家人也像吃了定心丸,懸在半空中的心落了下來。
“大肚皮”被推進產房之前,產科醫生把我叫到醫生辦公室,拿出一張表格讓我簽字,我握著小筆,手卻止不住顫抖。我再次向小同鄉投去最后需要確認的目光,遲遲不敢落筆。
“趕緊簽嘞,醫生還在等著手術嘞,你就在外面安安心心等候好消息吧!”我仿佛沒有聽到小同鄉的催促,猶豫片刻,不知費了多大勁才把自己的名字畫了上去。
嬌滴滴的“大肚皮”怕痛,主動要求做了剖宮產。“大肚皮”被推進產房兩個多小時后,一直忙前忙后跟蹤服務的小同鄉最先跑到我的跟前,斜著眼睛詭異地說:“恭喜你,母子平安。沒想到,你這個瘦精精的家伙,還能弄出來一個帶把的!”
我張著嘴,瞪著眼,呼吸仿佛停止,空氣完全凝固,猛然間被電擊一般抽搐一下,才回過神來,擠出“真的!”倆字來。
我跑到產房外的涼臺上,第一個撥通了遠在老家的母親的電話。
“媽,您媳婦給您生了個……”
話還沒有說完,我和媽媽在電話里相對而泣,母親和我流下的同樣都是喜悅的淚水。
60多歲的母親,還有在天有靈的父親終于聽到了遠方游子的喜訊,能不老淚縱橫嗎!
說實話,最讓父母操心的就是我的婚姻大事。
我還未滿16歲,父母就把我送進了鐵一般紀律嚴明的部隊,不允許在駐地交女朋友是其中一條硬性規定。不過年齡偏大一點的戰友也有悄悄違規的,但我不敢,只有羨慕的份,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脫了家中親人為我張羅“相親”的美意,就這樣規規矩矩地度過了人生中春夢無數的時光。離開部隊后,男歡女愛的事總是陰差陽錯,與我擦肩而過。拖到而立之年也還在晃晃蕩蕩,搖搖擺擺。我的婚姻大事成了親人和朋友們餐桌上的一道家常菜,無此就仿佛吃不下飯一樣。時間飛逝,父親突然重病那年,眼巴巴地等我牽著媳婦回去為他送終,結果還是讓他抱憾離世。再后來,在一個櫻花盛開的時節,遇上了現在的“大肚皮”,再后來就變成了今天的“大肚皮”!
回到產房門口,小同鄉再次來到我跟前笑盈盈地說:“你進去幫幫護士給娃娃洗洗澡吧。”
喜悅滿滿的我,拍了拍衣服的塵土(不知道是否有塵土),深深地吸了一口長氣,在通往育嬰室的過道上,遠遠地就聽到兒子的哭鬧聲。整棟樓里就我兒子一個新生嬰兒,這肯定就是他的聲音,他是用這樣的聲音呼喚我嗎!
小水池里,一個滿身粉紅的嬰兒在護士的托舉下,雙眼緊閉,哭聲洪亮,緊握的雙手猶如兩只鐵拳不停地在空中舞動,雙膝一曲一蹬,把小水池里的水花高高濺起,猶如一個戰士在抵御外來入侵的敵人一樣。
這是兒子脫離母體后的第一場戰斗!
我站在護士身旁,卷起衣袖,拿出一副馬上要沖上陣地,打下一場艱難戰役的架勢,卻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該做什么,整個一副不知所措的傻樣。護士笑盈盈地說:“你先去用熱水洗洗手,然后再來幫我。”我在就近水槽里認真清洗笨拙的雙手,頭卻偏向兒子洗澡的方向,仔細地欣賞著我們家的這位新丁。
“寶貝別哭,爸爸來啰,來給你兒子打個招呼。”護士親切地說。
“寶貝,我是你爸爸,是想爸爸媽媽了吧,別哭別哭,噓噓噓噓……”兒子漸漸平息下來,哭聲也慢慢減弱,逐漸變成了嗯嗯嗯——想必就是我們未知的丫丫語。沒想到我第一次哄孩子,不知從哪學來的辦法居然還這么管用。兒子好像找到了戲水樂趣,顯得既是開心又用力。
我現學現用,左手托住兒子的小屁股,右手托住他的脖頸。護士一邊輕柔地擦去兒子從母體里帶來的還附著在他身上的一些粉紅色的膠狀物質,一邊對我說:“你家這個小子養得好喲,白白胖胖的,有6斤8兩嘞,今后肯定是個不得了的男子漢。”
兒子聽到贊揚聲,手腳動得更夸張,把水槽里的水濺得高高的,濺到了護士的身上,濺到了我的嘴角上,我用舌尖把水珠吃進嘴里,甜在美滋滋的心里。
喜悅和擔憂交織著,擔憂還在手術臺上的“大肚皮”。隔著一層完全透明的玻璃,能夠看見無影燈下的七八個手術醫師還在圍著靜靜躺在手術臺上的“大肚皮”,還在縫合剖宮產的創口。后來聽“大肚皮”說,也許是不能打足夠的麻藥,整個手術她都很明白,醫生是怎么給她打的麻藥,怎么切開……
護士一邊教我怎么給孩子洗澡,怎么抱小孩,怎么喂食之類,一邊把孩子從水池里抱起來,平放在一塊嶄新的浴巾上,小心翼翼擦干兒子身上的水珠,抽去濕潤的浴巾,給兒子穿上小衣服,夾上柔軟的尿片,再用包被把兒子裹了起來,只露出一雙肥嘟嘟的,還沒有沾過地氣的光腳丫。
怎么不把腳丫子一起裹上呢,我正在疑惑,護士轉過身,快速從一個白色的物品柜里拿出一盒紅色印油。回到兒子跟前,打開盒蓋,把兒子的小腳摁在紅色印油盒里粘上喜洋洋的大紅色彩,然后重重地蓋在我和他娘事先為他準備的一本精美相冊的首頁上。
兒子的到來,令喜悅之情充盈著家里的每一個角落。姥爺變成了家里的“大采購”,上百斤的大米,可以從農貿市場扛回兩公里外的小區,再一路雄赳赳地扛上5樓;姥姥是兒子的全職保姆,全家人的一日三餐全部由她煎燒燉煮,還要教會“大肚皮”怎么喂養孩子;我是家中最清閑的人,單位為了照顧我這個徹底響應晚婚晚育政策的大齡青年,把三年的公休假——60天的假期全部放給我用于育兒的初始階段。兩個月下來,我雖然不是家中貢獻最大的人,但我的腰已經差不多積勞成疾,彎下去就不能順順當當地直起來,一雙原本就粗糙的雙手變得更加粗糙了。
兒子的成長也并非一帆風順。有一天我剛到幾百公里外的鄉下出差,就接到兒子拉肚子住院的揪心消息。當天夜里,緊急趕到市里的婦幼保健醫院的時候,兒子已經安妥地在病房里輸液。昏暗的燈光下,兒子面容蠟黃,臉明顯小了一圈,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我從老婆手中接過兒子,溫情地抱入懷中,明顯感覺到已經瘦了些斤兩,還沒有來得及過問兒子的病情,我的大腿上一股熱乎乎的液體順流直下,淋濕了我的褲腿,直瀉進我的鞋子里。一股臭熏熏的味道灌入我的鼻子,沒有明顯地感覺不適,反而覺得我的心尖尖上像是被針尖扎到一樣劇烈疼痛,一股股怒火直沖腦門。
“是怎么回事,我才離開一天,兒子就變成了這樣?”我難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還沒有查到原因,可能是吃到不干凈的東西了,一個下午已經拉脫水了。”老婆回答問題簡潔明了。
那天夜里,兒子一直躺在我的懷中,肚子像是壞了閥的水龍頭,一直斷斷續續地拉著,完全記不清楚拉了多少次,到下半夜從兒子肚子里拉出來的東西不知是水還是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拉在我的身上,痛在我的心里。一家人就像是在打仗一樣,一直戰斗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醫院要求兒子轉院治療,原因是兒子的病情已經轉變為傳染性痢疾,只能去傳染病醫院住院治療。
不管我們如何哀求,不管什么理由,出于對更多孩子的安全的考慮,醫院還是堅決要求兒子轉院治療,我們只好把兒子轉到了傳染病醫院。
我們抱著極大的希望來到貴陽傳染病醫院,醫院給了我們一個一生都難以忘懷的“下馬威”。
坐落在貴陽城北的這家醫院,內外環境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地道的簡陋。門診樓可能是五六十年代的建筑,進入急診室要通過兩扇乳白色可以內外開啟的木門,推門進入門診大廳,木門會發出“咯嘎咯嘎”的聲響,門診大廳僅有兩條可以稱之為古董的木條簡易沙發。幾個衣著皺巴巴、高矮肥瘦不一的醫生護士接過兒子的病歷簡單過問了病情后,開出藥方,要求我們在門診輸液治療觀察后再確定是否住院治療。
少許,三五個老老少少的護士提著藥瓶,來到我們跟前準備給兒子輸液。
筋疲力盡的兒子平躺在木制沙發上,我用身體壓住他的手腳,一位年輕的護士在兒子的額頭上做程序化消毒處理時,他就開始頑強抵抗起來,哭得聲嘶力竭,手腳亂動,幾乎完全失控。護士把輸液的針頭扎進了兒子的頭皮,沒有準確扎到血管,就在額頭上的皮層下撥動針頭尋找血管。兒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額頭上滲出一顆顆豆大的汗珠。
一針、兩針、三針、四針、五針都沒有準確扎進血管,兒子的額頭上冒起了幾個指頭大的“青包”。
“你會不會扎針喲,孩子都成這樣了,扎了這么多針了都還扎不好,還忍心扎呀。”我的情緒有些失控,把急得滿頭是汗的護士一把推開,不停地呵斥護士手下留情。
“這種水平,還敢在這里住院呀。”我毫不猶豫,抱著兒子逃離了這家醫院。
來到省人民醫院門診大樓里,過道上擠滿了候診的家長和孩子,十分喧鬧。兒科醫生專家是一個兩鬢斑白的女醫生,一張讓人信賴、值得敬畏的瓜子臉,老花眼鏡的后面是一雙和藹慈祥的眼睛。她一邊給兒子仔細檢查病情,一邊安慰著焦急的我。
“娃娃到這個時候都要生病的,他從娘胎里帶來的免疫能力需要重建,他現在生病就是在重建自己的免疫能力,你們不要過多擔心,慢慢會好的,小孩吃點東西,換換肚皮是正常的,不要大驚小怪擔驚受怕,誰都有這個過程。平時要注意孩子的飲食衛生,避免孩子再受這樣的罪。”
醫生給兒子開了三天治療的輸液藥物。擁擠的兒童治療室里,輸液臺上家長在配合醫生給孩子輸液扎針。治療室是一間上百平方米的大病房,空氣中充斥著孩子們痛苦無助的哭鬧聲。來到這里的孩子,腦門上都貼著一塊白色的膠布,液體都是從腦門上輸進孩子們的身體的。有的孩子還沒擦去掛在眼角的傷心淚水,有的手上拿著玩具開心地笑,一臉的天真無邪。兒子聽到哭鬧的聲音,可能也感覺到了被在腦門上扎針帶給他的痛苦和恐懼,便蜷縮成一團鉆進我的懷中,也哭鬧起來。
經過一段時間的勸說無果后,我們配合護士把兒子強行摁在輸液臺上,護士眼明手快,一針搞定,將輸液針頭穩穩地扎進了兒子的腦門。
兒子的病情經過兩個療程治療后完全康復,總算虛驚一場。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兒子的小身體只要有情況,必須去醫院治療時,我們和兒子的首選也必須是這家醫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擔心兒子再次拉肚子,家中木地板的衛生狀況一直是清潔工作的重中之重,老婆就像一部日本電視劇中的阿信那樣,每天早晚把地板擦洗得光亮潔凈,是她的必修課。有時兒子穿著白色襪子在地板上活動,也很難看見不潔的痕跡。兒子就這樣光著腳丫在家里自由攀爬,自由奔跑,自由跳躍,漸漸長大。
每當看到兒子光著腳丫,在潔凈的地板上玩樂,時常會想起兒子的爺爺和我那些光著腳丫走過的歲月。
童年的我光著腳丫走在家鄉的土地上,嘴里哼著《馬兒呀你慢些走》《紅梅贊》之類的歌曲,讀書、放牛、砍柴、干農活,踩著泥土長大。小小年紀就能光著腳丫挑起上百斤的重擔,自如行走在山間的羊腸小道上。累了,顧不上洗漱,鉆進被子,倒床就可以進入甜美的夢鄉。如今我的歌聲仿佛還在山梁上、森林里、莊稼地里回蕩,余音繞梁。
上初中那年,再也不好意思光著腳丫去上學。我背著家人打柴去鄉場上賣,攢錢給自己買了雙解放鞋,蹦蹦跳跳走進了中學讀書時光。
父親把我送進部隊后的第5年,我穿著皮鞋回到了久別的鄉土,那正是收獲的季節。彎著腰收獲莊稼的鄉親們,驚聞我凱旋的消息,臉上掛著汗珠、鑲著笑容,像雕塑一樣挺立在滿目金黃的田野上,迎接一個久別還家的游子。我扔下行李,脫去皮鞋和襪子,光著腳丫沖進田地里,加入到收割的隊伍里。
“你還能行嗎?”父親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兒嘞,你挑不起就算了,小心傷著小腰桿!”母親心疼地勸說我。
我漲紅著臉費勁地挑起一擔100多斤的谷子,雙腳完全陷入深深的泥沼中不能自拔,軟綿綿的泥漿包裹著小腿、大腿,每邁一步都很費勁,仿佛比紅軍過草地還要艱難。母親嘟囔著叫父親幫我一把,父親卻堅持說:“這點擔子都挑不起,這幾年部隊的飯不是白吃了,今后還挑得起更重的擔子嘛!”
那天我在鄉親們的淺淺的笑談中,光著腳丫搖搖晃晃挑了幾擔谷子,給自己留下的筋骨的傷痛,直到假期休滿都還沒有完全恢復。在我的記憶里,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像父親那樣光著腳丫干農活的體驗了。
我的父親是光著腳丫走完他的一生的!
小時候,我時常趴在爸爸的帶有濃濃泥土味道的大腿上,一遍又一遍毫不厭倦地聽著他的光腳丫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流下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眼淚!
父親光著腳丫下地干活是他7歲那一年。父親說,奶奶在父親的背上還背著三叔的時候就去了另一個世界。爺爺身體不好,不能下地干重體力活。為了大伯和三叔讀私塾,父親和姑姑擔起了家里的所有重擔。由于父親和姑姑年幼,扛不起鏵口(犁地的工具),兩兄妹一起光著腳丫把鏵口抬到田地里,一起哭泣,一起耕地,一起收獲,一起歡笑。
父親和姑姑光著腳丫冬去春來,勤耕苦作,把大伯和三叔送進了私塾,送進了新中國建設大軍的隊伍里。后來,目不識丁的父親也光著腳丫走進了新中國的軍隊里。父親說,新中國讓他擺脫了光腳丫的時代!他穿著解放鞋,從南疆走到百廢待興的共和國最北端,把共和國的槍桿子從“蘇毛子”(蘇軍)的手中接了下來。再后來,父親被劃為右派,關進了牢房,隨后被送回老家,又回到了他的光腳丫時代!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總是光著腳丫行走在家鄉的山野、田埂上,春雷剛剛響起他就扛著犁地的工具,牽著跟他同樣勤勞的老牛,早早地開始了春耕。父親從春忙到冬,樂此不疲地光著腳丫奔忙在家鄉的土地上。
父親光著腳丫給村子里挨批的“地主”悄悄送去果腹的飯菜;給缺衣少糧的困難戶送去救濟糧;給病榻上的鄉親送去溫暖;給最后彌留的老人送去安詳。無情歲月,風霜雨雪,給父親的雙腳留下了不知名的病患,每年春季,春耕忙忙,父親的腳丫像是一對腫脹的饅頭,就算是痛得歇斯底里,歪歪扭扭的身影也總是與田地同在。
父親把我送到部隊的那一天,悄悄把鄉親們湊給我的30塊禮金,塞進了我的衣兜里。到了部隊,我第一時間給父親寄回了一雙毛皮鞋。我想再一次結束父親的光腳丫時代!
可是,父親離開我的那一年,已經穿了10多年的毛皮鞋完好如初!
依然是一個早春的凌晨,父親跟往年一樣,春雷剛剛炸響,父親就哼著山歌,開始了他和老牛一年最早的耕作。晌午時分,天空突然烏云密布,狂風暴雨卷來,父親不但沒有停下耕作的腳步,反而加快了勞作的節奏。突然,父親口吐鮮血……光著腳丫,腿上還沾滿泥土的父親被抬到醫院的時候已經神志恍惚。
驚愕的我趕到父親的病榻前,父親已經……
父親就這樣光著腳丫走了,走得是那樣匆忙,走得是那樣堅實!
每當兒子聽到我給他講述這些距離他非常遙遠的故事時,他也會眼含淚珠,還會拿著潔白的紙巾擦去我滿眼淚光。
現在,我們光著腳丫的日子少之又少,常常穿著各式各樣牌子的鞋子,感覺很舒適,很光鮮,但是,總感覺少了些像父親光腳丫那樣的踏實、從容和穩當。腳踏實地的感覺仿佛只能在內心的某一個角落才能找到。
今年兒子11歲生日那天,主動提出過生日不要蛋糕,不要禮物,唯一愿望就是光著腳丫登上長城烽火臺。
外婆心疼,老婆遲疑,我為兒子點贊。
十一國慶黃金周凌晨5點多鐘,兒子和我們一起參加了天安門10多萬人的莊嚴神圣的升國旗儀式,這是我們給他安排的第一個生日慶祝節目。第二天我們一家老小早早出發,來到峰巒起伏、怪石崢嶸的慕田峪響水湖明長城,已是中午一點多鐘了。兒子在課文里已經見過長城的圖片,曉得巨龍欲飛,直插云霄,雄城險關,蔚然壯觀,等真的來到了長城面前,還是不禁為之一震,連連驚呼。
兒子光著腳丫沖在我們前面,好一副敢上九天攬月的氣概。
60多歲,剛剛學會發送微信的外婆,頭一回看到真正的長城,她像個懷春的少女,不停地擺著Pose,不停地按動手機的相機快門,留下一個又一個倩影,目光不停地向遠方傳遞她的喜悅和快樂。
翻過一座烽火臺,垂直高懸的步梯把外婆困在了原地。一轉眼,兒子飛快的腳步,已經把我們甩得很遠。
長城的險峻還是把兒子攔在了陡峭的關隘處。
“爸爸,長城太險了,我不爬了!”豆大的汗珠爬滿兒子的臉。
我由下向上抬頭望去,長城的階梯幾乎成了九十度的云梯,階高臺陡,的確讓人望而生畏。
“怎么這樣一點困難就把我們的好漢攔住了呢,你知道長城是怎么修起來的嗎?”我想通過灌輸一點小知識提振兒子的興趣和士氣。
“我們在課文里已經學過了,老師告訴我們——長城是為了抵御北方匈奴,保衛國土修建的,是中華龍的象征和民族的驕傲……”兒子喘著粗氣振振有詞。
“不是不到長城非好漢嗎,雖然你今天到了長城,但還沒有登上長城的最高處,算不上是真正的好漢,頂多算個小男人。即使是個小男人,遇到困難也不能退縮呀,何況當好漢的機會擺在面前了,我兒子怎么能半途而廢嘞!”我有點煞有介事,語無倫次。
兒子擦去滿臉的汗珠,歪著腦袋看了看我,再次向陡峭的長城發出了沖鋒的號角。
我們再次沿著幾乎呈九十度的“云梯”爬行,手腳并用,相互攙扶,彼此鼓勵,很快翻越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磨石口關,險峻的連云洞、圖騰閣被我們甩在身后,最后喘著粗氣,冒著熱汗,興致勃勃地登上五眼樓。放眼四周,山巒起伏,天地相接,真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兒子把一雙小手輕輕合攏,做成一個喇叭貼在嘴上,使勁吸上一口氣,向巍峨的長城發出了一聲稚嫩而又豪邁的嘶吼——“長城,我來啦!”
兒子用稚嫩的小腳丫登頂長城,爬得艱難,走得堅強,實現了他“不到長城非好漢”的小夢。未來,也許他還會光著腳丫登頂更加高遠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