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84年,賈平凹即敏銳地感到了社會轉型期的來臨,繼而開始反思“歷史的進步是否會帶來人們道德水準的下降和浮虛之風的繁衍呢?誠摯的人情是否只適應于閉塞的自然經濟環境呢?社會朝現代的推移是否會導致古老而美好的倫理觀念的解體,或趨尚實利世風的萌發呢?這些問題使我十分苦惱,同時也使我產生了莫大的興趣”[1]。在這一“興趣”的誘使下,他開始了對家鄉商州的持久關注和深入探究。二十多年來,賈平凹創作了從《商州三錄》到《秦腔》等一系列文本,進入20世紀90年代,賈平凹在小說創作理念上轉而追求“最大限度地回到生活本身,最逼真地呈露生活的原色原味”[2],貢獻給我們的是一個個活色生香、充滿世俗氣息的民間世界。作為現實主義文學作品,賈平凹既不在文本里直接展示意識形態和傾向性很強的主觀分析、編造曲折離奇的故事情節和波瀾起伏的悲歡離合、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也不給人物清晰的道德評價,一切都通過貌似客觀的書寫自然而然地呈現出來。從實證層面來看,它們盡管無法等同于民俗學家、人類學家的社會調查報告,但卻是以一種更高意義上的真實對當下鄉村中國進行的寓言化書寫。
被城市吞噬的仁厚村
仁厚村位于西京郊區,如今,隨著西京城的擴張和周圍村莊的陸續被侵占改造,仁厚村成了名副其實的城中村,面臨著四面楚歌的困境。因此,圍繞著仁厚村的保留與否所展開的抵抗斗爭也就具有了相當的典型性。生性強悍、亦正亦邪的草莽英雄成義在生死存亡之際、去留危難之間被村民們推上了歷史舞臺,代替在征用土地上態度軟弱的老村長而成為仁厚村的掌舵人。在成義和梅梅的帶領下,村民們統一思想、同仇敵愾,為保衛家園進行著最后的抗爭。但是,拼死一搏的仁厚村還是隨著成義的離去最終化為一片廢墟。“它的象征意義令人驚恐不已:誰也不曾料到,現代化作為百年中國的夢想,是以埋葬傳統的‘仁、‘義形式實現的 。”[3]仁厚村的遭遇正是當下中國許多鄉村正在面臨或即將面臨的現實情形。賈平凹以作家的立場,表達了對城市化進程中鄉土社會和廣大農民的困境與出路的關注與思考。“城市化進程是大趨勢,大趨勢是無法改變的。……中國在走這一步時,所發生的行為上的心理上的沖撞是世界少有的。……社會發生著變化,我們的思想上、心理上也發生著 ‘時間差變化。我們過去一直強調著‘土地、革命、人民,堅守土地,保守而固執,向往的是桃花源和烏托邦,這種思想在城市文化進程中表現得很頑強,而在無法阻止的大趨勢下走這一步時,又都是什么主義都產生的。”[4] 賈平凹在為仁厚村的消亡悲憫嘆息的同時,按照貼近原生態生活的散點透視的手法,以冷峻的筆觸揭示出這個藏污納垢的民間世界中存在的愚昧和落后。村民們缺乏獨立思考判斷的習慣,他們崇尚權威,無條件服從成義的決策。人們在廁所的椿樹上揩屎,閑暇時以“堆糧袋樁”的低級游戲娛樂消遣。男人們逢酒必醉,婦女們說長論短,吵架打架之事屢見不鮮。村里冬天燒煤取暖、污染環境,夏天蚊蠅橫飛、瓜皮亂扔,路面凹凸不平、常年積水,這些都表現出村民生存空間的逼仄齷齪和自身素質的惡劣低下,喻示出仁厚村終將被改造的趨勢與命運。
仁厚村必然被改造、吞噬的命運并不意味著賈平凹對勢如破竹、所向披靡的城市文明的全盤肯定。立足于時代發展和現實生活層面,作者雖然承認并認同這種改造的歷史必然性,卻也沒有因此就對現代工業文明贊譽有加、頂禮膜拜。西京城中捕殺無證狗的警察冷靜淡漠的神情,瘋狂失控的球迷和混亂沸騰的球場,喪心病狂的兇殺滅門案和碎尸案,花枝招展的賣淫女子和從房地產中獲利的公司,跪著擦鞋只為掙一元錢的女工昭示著這是一個嘈雜喧囂、物欲橫流的混亂世界。作者借范景全之口表達了自己對城市和城市化的觀點,“城里人精明,驕傲,會盤算,能說會道,不厚道,排外,對人冷淡,吝嗇,自私,趕時髦,浮滑,好標新立異,瑣碎,自由散漫。……你們一味反對城市,守住你們村就是好的嗎?國家工業化,表現在社會生活方面就是城市化,這一進程是大趨勢啊,大趨勢是能避免的?!”[5]賈平凹無疑有著對農業文化的天然親近感,但他知道,城市文明才是人類發展的歷史趨勢和最終方向,成義那種逆流而上、負隅頑抗的抗拒注定要失敗,當下要做的是尋求城市文明健康良性的發展而不是喪失理性的反抗抵制。仁厚村居民抵抗城市侵蝕、保衛自己家園在動機上無可厚非,但僅僅因為住進高樓不方便下樓,打牌、說話沒有同伴,習慣在老鼠吵鬧聲中入睡就堅決反對拆遷,靠延續了幾千年的氏族宗法觀念抵御現代文明,即使最終勝利了,又能將仁厚村引向哪里呢?
《土門》中,賈平凹并沒有簡單地從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層面看待問題,而是全方位、多角度觀察社會,對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進行理性、客觀的審視與思考,在對行將消失的鄉村文明傷感流連的同時,也冷靜地發現了古老鄉村存在的精神痼疾,而對現實病患的理性把握又使他對現代性的后果充滿了反思和質疑。正如土狗阿冰盡管因為美麗兩次死里逃生卻終究難免一死一樣,仁厚村的回光返照終究不能改寫它被吞噬的命運。“狗是土命,見土就要復活”[6],“我們都是狗命,與狗結下不解之緣,或者說,我們的前世就是狗變的”[7]。是啊,人也是土命,像狗那樣。被現代化進程連根拔起的農民如同喪家之犬恐懼惶惑。哪里才是他們的安身之地?失去家園的仁厚村居民果真能在母親的子宮和兼有城鄉之長的烏托邦——神禾塬找到自己的歸宿嗎?賈平凹的答案顯得無力而蒼白。
都市不僅是現代性的載體,也是其表征、內容和果實。城市作為權力和經濟的中心,正在一步步地改變吞噬著鄉村的傳統生活方式。現代性侵占蠶食著前現代性,從外部形態到內部精神,古老的鄉村文明在現代化進程中丟盔卸甲潰不成軍,農民作為生活在其中的 “社會最基層的卑微的人”注定要為歷史的發展進步犧牲自己的利益。仁厚村的命運和處境無疑是當下鄉土中國的反映和寫照。
百丑叢生的高老莊世界
正如“對于神話主人公豬八戒而言,高老莊是一個阻擋取經志向的回家情結”[8],在農裔城籍的大學教授高子路心中,也時時縈繞著一個揮之不去的高老莊情結。然而,當他攜著新婚妻子西夏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高老莊時,卻發現這里已經變成一個百丑叢生的混亂世界。高老莊的丑表現在以下方面:
1.相貌丑陋
從畫像磚上顯示,歷史上的高老莊村民身材魁梧,體格健壯,還曾多次成功抵御過外族入侵。后來,為了保持血統純正,他們不與外族通婚,近親繁殖導致種族退化,現在的高老莊盛產身矮腿短的丑男丑女。除了高大英武的蔡老黑之外,其他人在西夏眼里都是“前額顱后馬勺,歪瓜裂棗,雞胸駝背,腰長腿短,矬子,矮子,半截子,豬八戒”[9],狗鎖、鹿茂不僅個子矮小,而且是羅圈腿,背梁“個子極小,脖子和一個腮幫上白花花的,是白癜風”[10],石頭“頭顱長而扁,額角凸起,而耳朵明顯高出眉目,且尖聳如小獸耳” [11]。女人除了菊娃等少數人有些姿色外,其余多無可觀之處,三嬸“胖得如菜甕一樣”,修子“頭發稀黃,額顱光亮”[12],半香更是“肥胖而撅牙突嘴”[13],蔡老黑對這里“婆娘是墩墩,女子是黑黑”的評價幾乎將所有女性“一網打盡”。盡管如此,高老莊從大人到小孩都十分反感別人說自己矮丑,就如同當年的阿Q忌諱頭頂的賴瘡疤。
2.行為丑陋
男人們喜歡請客喝酒、聚眾賭博,推杯換盞之間,黃色笑話與猜拳勸酒齊飛,胡言亂語與觥籌交錯一色,直到杯盤狼藉、酩酊大醉為止。女人們則習慣于乍手袒胸、咕咕涌涌地走路,平時臉面不潔、首如飛蓬,遇到客人來訪,則用唾沫梳頭聊以敷衍,撒潑哭鬧時更是涕泗橫流、到處亂抹。村民喜歡端著海碗蹴在離廁所不遠的地方邊吃邊海闊天空地閑聊,間或說三道四,打情罵俏;飯后舔碗更是高老莊獨具地方特色的一大景觀;無論男女,都津津樂道于搬弄是非、散布謠言,三句話不離家長里短、桃色新聞;夫妻打架隨處可見,儼然成為高老莊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
3.生活作風丑陋
小小高老莊成了婚外性行為的高發地帶,男女通奸在這里司空見慣。歷史上 “村有村規,族有族長,公公不扒灰,母狗不跳墻,兄不與弟媳逗嘴,偷雞摸狗要抽腳筋”[14]的良好人倫道德早已蕩然無存,從官到民,多有此種愛好,有些甚至已成為公開的秘密,供人們在茶余飯后閑聊逗趣。女人紅杏出墻,招搖過市;男人四處糶糧,如魚得水。蝎子南夾村的女人被蘇紅介紹到省城打工回來后,老公公對兒子說:“你媳婦回來了,你讓她檢查檢查有沒有性病,她是不能有病的,她有病了,我就有病,我有病,你娘就有病了,你娘有病了,全村人都要有病的。”[15]可見,高老莊兩性關系已經開放、墮落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4.思想丑陋
高老莊是長舌婦和長舌男的集散地,村民妒富笑貧,嚼人舌頭。地板廠打著“扶貧”旗號進駐高老莊,倚仗著領導的支持,肆無忌憚地掠奪本地木材和土地,引起本地村民的極度不滿。他們既怨恨廠子壓價收購木材,毆打賣原料給地板廠的白云寨村民,又痛恨地板廠不給高老莊修路帶福。于是先匿名上書,再砍伐集體樹林,到哄搶地板廠時,以王文龍為代表的商業資本與以蔡老黑為代表的高老莊本土利益的沖突走向了最終的白熱化。對眼前利益的極度貪求使人們喪失了理性,對現代性的狂熱追求帶來的是人性的墮落與良知的泯滅。恩格斯提出的歷史進步發展與道德倫理規范之間的二律背反矛盾——人類在歷史上的進步同時意味著道德的墮落——在高老莊又一次上演。
5.居住環境丑陋
在外來者西夏和返鄉者子路眼中,高老莊氤氳著濃郁世俗色彩的日常生活場景足以粉碎人們關于鄉村的一切美好遐想:馬路上塵土飛揚,廁所大多建在路邊,晴天臭氣熏天、令人窒息,雨天尿窖漫溢、人糞漂浮。村民衛生觀念淡漠,碗碟一律烏黑,油光可鑒,圍繞著食物亂飛的蒼蠅則被美其名曰“飯蒼蠅”。
賈平凹反對在寫作上的就事論事。他說“我無論寫的什么題材,都是我營建我虛構世界的一種載體,載體之上的虛構世界才是我的本真”[16]。“作品必須形而下與形而上結合,無形而上不成藝術,但純形而上則又成了哲學。作品的象征,我喜歡用整體象征和行文中不斷的細節象征,這樣,作品就產生多義性、說不盡”[17]。高老莊不是一個簡單的村莊,而是作家“營建”的“虛構世界的一種載體”,載體之上才是他要傳達的對于現實世界的感悟和評價。作為虛實結合的整體意象,高老莊實際上是整個鄉土中國的象征。為了強化這一點,賈平凹還特地通過在省城歷史博物館工作的西夏收集散落在村中的殘缺碑文回顧了高老莊的歷史:那時的高老莊出英武男子、識文秀才。居民講求大義、寧死不屈;心存仁孝,祭祀祖先;四時耕種,安居樂業;樂善好施,熱心公益;男耕女織,家庭和睦。村規嚴明,禁止砍伐偷竊、放火燒山;嚴禁賭博、奸拐婦女;人們遵紀守法,孝敬雙親;尊師重道,善待朋友;扶危濟困,買賣公平;戒殺放生,樂善好施。可是,這些傳統文化中的優秀部分就像被冷落的石碑和畫像磚,早已被人們拋到了九霄云外。面對商品經濟的誘惑,鄉土文化越發暴露出落后腐朽的一面,人性中貪婪、自私等負面成分被極大地刺激出來,于是,從基層干部到普通村民,幾乎都成了拜金主義信徒。吃喝嫖賭的放縱、急功近利的浮躁、見死不救的冷漠在高老莊大行其道,這里已成為傳統倫理觀念坍塌、道德嚴重滑坡、村民愚昧依舊的百丑叢生之地。如果說,仁厚村的最終消失表現了古老的鄉村文明在現代化進程中被城市文明徹底擊潰的一種現實處境,那么,高老莊在現代性侵入農村以后所導致的人的異化、生態環境的惡化等諸多問題則是廣大鄉土中國當下遭遇的另一種處境的寫照和縮影。
秦腔消散的清風街世界
長篇小說《秦腔》不僅是賈平凹為故鄉樹起的一塊碑子,也是他為現代性進程中行將消散的鄉土社會所唱的一曲挽歌。《秦腔》對近二十年來中國農村經濟文化變遷的書寫可以說是中國農村自改革開放以來發展狀況的縮影。
1.離開土地與打工求生
“鄉土社會是安土重遷的,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的社會。”[18]“農恒為農,世不徙業。”農民自古以來就取財于地,土地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根本,在以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為基礎的傳統農業社會,土地是人們獲取生存所需的唯一途徑和手段。但是,隨著商品經濟的侵入與蔓延,土地對農民已不再具有吸引力。村民們紛紛逃離土地,另謀生路,那種所謂男耕女織、質樸無文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
在清風街,日子過得最舒心、自在的是那些徹底離開土地、擺脫了農民身份的農裔城籍者如夏風、雷慶等人,他們有固定收入,過著旱澇保收的安穩生活;其次是那些在種田之外(或者干脆將土地閑置)從事其他職業,并以此獲取經濟收入的人,如霸槽、三踅等,種地在他們收入中所占的份額很小,他們主要依靠第二職業維持生活;生活最為拮據的是那些固守、依附于土地,并以農業收入為主要經濟來源的真正意義上的農民,如狗剩、瞎瞎等。現實告訴人們,完全依靠土地謀生是一種既沒出息、也沒前途的工作。于是,鄉村的男男女女開始前赴后繼地涌向城市,在那里開拓新的生活。土地的衰敗引發了打工潮的興起,打工潮的興起反過來又加劇了土地的衰敗,二者相互作用,進而形成惡性循環,最終造成了鄉村社會的蕭條與破敗。由于青壯年勞力大量外流,致使死了人將棺材抬到墳上去都困難。夏天智去世時,東街抬棺的勞力不夠,還要從西街、中街借人。七里溝滑坡后,因為沒有主要勞力,那些留守的老弱病殘根本無法將夏天義從土石堆里挖出來,只得作罷,農村的凋敝由此可見一斑。而那些外出打工者,干著城里人不屑的最累最重的活,“除了在飯館做飯當服務員外,大多是賣炭呀,撿破爛呀,販藥材呀,工地當小工呀,還有的誰知道都干了些啥,反正不回來。回來的,不是出了事故用白布裹了尸首,就是缺胳膊少腿兒”[19]。兩個人因掙不到錢攔路搶劫而被抓坐牢;羊娃等三個打工者為掙錢過年而殺人搶錢;白路在建筑隊當小工,出了事故喪命之后反復繳涉也才拿到六千元賠償費;年輕女子通過向馬大中的外出勞務公司繳納二百元手續費,被組織介紹到外面賣淫。男性出賣體力、女性出賣肉體,進行著艱難的生存奮斗。在家種地沒有收益,外出打工也絕非長遠之計,那么,農民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呢?賈平凹對此充滿了感傷和迷惘,“四面八方的風方向不定地吹,農民是一群雞,羽毛翻皺,腳步趔趄,無所適從,他們無法再守住土地,他們一步步從土地上出走,雖然他們是土命,把樹和草拔起來又抖凈了根須上的土栽在哪兒都是難活。”[20]
2.精神生活的貧瘠與傳統倫理的破碎
與物質困窘相伴而生的是村民精神生活的平庸乏味;與精神荒蕪相伴而生的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異化。“在清風街,每天都有置氣打架的,常常是父子們翻了臉,兄弟間成了仇人。”[21]夫婦鄰里在大庭廣眾之下打架似乎已成為家常便飯。其他人則煽風點火、樂此不疲,甚至起哄慫恿“吵熊哩,該打的事吵熊哩?!”[22]夏家作為清風街的大戶旺族,是鄉村倫理關系的表率。然而現在,夏家這種溫情脈脈的人倫關系已經越來越難以維系。且不說夏天禮自私吝嗇、偷賣銀元,并因此而不得善終,就是夏天義、夏天智在家族內部的權威也日益受到挑戰。作為下臺主任的夏天義在村人眼里早已失去了“父親”的權威,只有當三踅、上善等人想達到個人目的時才會抬出他以自重。到了下一代,金玉滿堂、瞎瞎五兄弟和媳婦們為贍養兩位老人吵吵鬧鬧、紛爭不斷,“包谷”事件、“紅木桌”事件、“碎碗”事件、“遷墳”事件、“打狗”事件和“樹碑”事件無不反映出鄉村道德倫理和親情倫理崩毀的現實。夏天智作為清風街的道德楷模,在家族內部的約束力也日漸松弛。先是幾個侄子對他的訓誡心懷不滿,打折執行;繼而兒子夏風又不顧他的堅決反對,和白雪離了婚;而在一年一度的春節團圓飯上,晚輩們怪話連篇,搞得聚會不歡而散。在這里,大家族輪流吃喝所蘊蓄的情感內涵早已被剝除怠盡,淪為一種純粹的形式。貿易市場的建立在推動清風街經濟繁榮的同時,也瓦解了鄉村傳統的倫理觀念,夏雨、丁霸槽在萬寶酒樓公然設置三陪和暗娼,將支書君亭也拉下了水。之后便是年輕女子陸續外出、從事曖昧職業,甚至連翠翠也義無返顧地加入其中。隨著傳統倫理的瓦解,清風街已逐漸顯露出精神上與文化上的衰敗。
3.傳統文化的衰敗消散
秦腔作為一種草根藝術,在西北地區極受歡迎。早在1983年,賈平凹便在散文《秦腔》里,用文字把盛行于八百里秦川之上的秦腔藝術展現得淋漓盡致。他認為農民是世上最勞苦的人,秦腔作為他們大苦中的大樂,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然而,作為一種地方戲曲、傳統文化的象征,在現代化的沖擊之下,秦腔也無可避免地走向衰落。縣秦腔劇團振興無望最終解散,秦腔演員四分五裂,有的改行經商另謀出路,更多的演員成了走鄉串村為人們紅白喜喪演唱的樂人,甚至像王老師這樣的“革命文藝工作者”也淪為搭班走穴的龜茲手。另外,與作為傳統文化象征的秦腔的衰落相伴而生的,是帶有市民文化色彩的流行歌曲迅速贏得鄉村青年的青睞。且不說夏風嫌秦腔聒噪不愿意聽、外來戶陳星懲罰弟弟陳亮的手段是要他聽秦腔,就是秦腔演員白雪也被清風街流行歌手陳星的歌聲所打動,夏天智的去世則標志著最后一個秦腔戲迷的終結。秦腔作為一種根植于傳統農業文明的文化符號和精神訴求,終于隨著鄉土社會的轉型和農業文明的衰落走到了盡頭。
《秦腔》寫了一個村莊的人事變遷,展現的卻是中國鄉村在后改革時代的商品化、城市化浪潮沖擊下的迷茫與困境和農民命運的困頓與無奈。
《土門》《高老莊》《秦腔》等作品為我們展現出一個混亂不堪的當代鄉村世界。現代化的侵入導致了鄉村文化傳統的斷裂與消失、傳統人倫關系的瓦解和傳統生活方式的變遷。在現代文明與傳統社會的矛盾沖突和相互撕扯中,鄉村舊有的倫理秩序迸裂成塊塊碎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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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康新慧(1974— ),女,河南鞏義人,文學博士,河南牧業經濟學院基礎部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