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風
生活挺有意思
楊春風
一
柯九思27歲那年,個人問題得到了解決。盡管他在兩年前就已把前頂給禿得差不多了,但是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和嘴,卻顯然都比從前長開了不少,看上去不再那樣緊張小氣,反倒平添了幾分溫和。一個膚色白凈的溫和男人,并不會令姑娘們很難接受;一個穿著工商制服的膚色白凈的溫和男人,也并不會令姑娘們的爹娘很難接受。
事實上柯九思的媳婦還相當說得過去,縣糧庫職工,比他小3歲,模樣周正還伶俐。只是有點厲害,以至于柯九思在新婚之夜就被降服了,且再也沒能翻身。
那個夜晚柯九思不止一次回想起孟慶安叫他柯丫頭、九丫頭,因為他屬實覺得自己此時真的像個丫頭,像丫頭一樣的羞澀靦腆,像丫頭一樣的手足無措。可能媳婦本沒打算這么快就展露鋒芒,人家起初是挺安靜的,或許后來實在受不了丈夫那個窩囊樣了,就不由得挺身而起。到最后柯九思回過味兒來,覺得自己幾乎是被媳婦給強暴了,活生生地。
次年春天,媳婦生了個大胖兒子,柯九思的從屬地位也就更加堅實而牢固。
如此漫漫的若干年過下來,柯九思唯一一個讓媳婦顛撲不滅的主張,就只是喝酒,不過還沒有在家里喝的權利,因而只能算作柯九思堅守到底的純屬自己的半個主張。至于在外面喝,實際上也是媳婦給了社會面子,媳婦深諳在這個社會里,倘若還不想徹底廢了丈夫,就不能杜絕他在外面喝酒。但是如果柯九思在外喝得太久或太多,媳婦還是會不高興,她會帶著滿嗓子的不高興,長篇大論地開始演說,目的在于一定要讓柯九思切實了解到自己有多么不高興。彼時柯九思一般是縮在椅子(后來是沙發)里,默默地聽,默默地低頭,低頭,再低頭,直到媳婦覺得不對勁兒,蹲下身來仰望他深埋于胸前的臉,才發現他早已睡熟了。
媳婦沒招兒。
柯九思睡熟的時候臉上還窩藏著得意的淺笑。
如是柯九思總結出了喝酒的兩大妙處之一:回家里不怕老婆。
妙處之二來得稍晚些,是在柯九思年近不惑的時候才認識到的。那時柯九思已在縣工商局宣傳科科員的位置上端坐多年,科長和副科長也已樹葉似的換了一茬又一茬,卻始終沒有柯九思的份。柯九思本沒有多少當官的心思,他覺得當官遠沒有寫字畫畫兒有出息,但是他架不住人家持之以恒的滲透,包括媳婦,包括媳婦之外的其他人。最初柯九思自以為并沒有滲透進去,可是后來發現自己的心胸遠沒有那么滴水不漏,于是就漸漸生成了至少有二兩半那么沉得不痛快,盡管他同時也隱約覺得這不痛快似乎并沒啥價值。
既然不在其位,也就不謀其政,您就別給我分派這么多活兒吧?好像不成,柯九思的活兒總是科里甚至局里最多的,給各報寫稿子送稿子,給各級領導寫大會小會的講話稿,以及歲尾的總結,年初的設想,定期或不定期的工作報告。寫完了先給副科長過目,副科長不吝賜教了,柯九思改過了,再交科長過目,再賜教再改過,再送副局長審批,再送局長定稿,而結果十有八九是局長還會要來柯九思的原稿,顛三倒四地跟改過的稿子比較一番,仿佛十分不甘心似的把原稿拍在桌上,說就它吧。如此一篇稿子寫下來,總能讓柯九思屢屢想起關老爺的過五關斬六將,最終卻是過也白過了,斬也白斬了。
于是在一次筆會上——柯九思時常參加筆會,他在公眾面前的自我定位是作家堆兒里畫畫兒畫得最好的,畫家堆兒里寫文章寫得最好的——柯九思正喝得興起,副局長打通了他的手機,他瞅摸瞅摸就給摁了。副局長再打,鈴聲堅持不懈,或者還有點理直氣壯的怒氣。柯九思就忍不住笑了,他大模大樣地接起來,同時讓自己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仰起頭,合著眼:喂?……誰啊?……錯了……打錯了……怎么就沒錯呢,錯了!
第二天上班,副科長在桌子后面不是好眼色地瞅他,說柯九思你行啊,副局長的電話你也敢摔?柯九思糊涂著一張臉,說誰?誰摔副局長的電話了?
喝酒的兩大妙處之二,于是在柯九思的腦袋里悄悄地瓜熟蒂落:在外頭不怕領導。
接下來,20世紀走了,又乏又倦怠的,沒一丁點兒留戀的意思;舉世矚目的21世紀閃亮登場,濃妝艷抹的,還弄出了很響很鄭重的動靜。如果說一個世紀與另一個世紀的重大交接,給柯九思也多少帶來了點沖擊,那就只能說柯九思剛好在此時鄭重其事地愛上了一首歌:“把悲傷留給自己”。
柯九思一直都還喜歡著唱歌,“我的中國心”,“難忘今宵”,“冬天里的一把火”,“思念”,“愛的奉獻”以及“常回家看看”,這樣一路唱下來,最終還是深深愛上了“把悲傷留給自己”。若問他究竟是什么理由,柯九思自己也弄不太清楚,只是覺得心里挺憋,挺悶,挺悲傷,唯有把這首歌深情款款地唱上一回,好像才能多少寬綽點兒。好在此時有心情常聽柯九思歌唱悲傷的,還有小學同學仇念財。
這許多年里,仇念財也一直在縣城里討生活。最初是扛著家什給人家打工,搞裝修,有活兒的時候每天能賺三五十元,沒活兒的時候一分錢也見不著。后來樓房一幢緊挨一幢地往起拱,仇念財有活兒的日子就越來越多,每天的進項也增加到了百八十元。再后來仇念財就招集了五六個人,組織了一支裝修隊,還買了輛松花江小包面,自己當上了小老板。
中午的時候,仇念財時常會把車開到縣工商局門口,柯九思出來了,他就摁摁松花江那嗓門特亮的喇叭,然后去城鄉結合部一家叫老地方的小飯館,很小的門臉,里面卻頗清爽。倆人往往只要一盤干煎黃花魚,一碗牛肉燉蘿卜,兩屜燒麥或者兩碗米飯,半斤裝的二鍋頭,兩瓶啤酒,仇念財悶頭吃,柯九思悶頭喝。仇念財滴酒不沾,很快就撂了碗筷,悶頭吸煙,守著柯九思慢慢喝。待柯九思喝好了,等著仇念財吸完最后一支煙的空當,他就會一手掐根筷子,在碗和碟上敲出節奏來,低聲唱“把悲傷留給自己”。待煙抽完了,歌也就唱得差不多了,兩個人就上樓。樓上有房間,每間兩張床,每小時10元錢。睡一小時的午覺下來,仇念財再把柯九思送回到縣工商局門口。
多少年,就這樣過去了。
然后有一天,柯九思再次鉆進松花江的時候,仇念財卻轉了方向,說:我帶……帶你去……一家湘菜館,那剁椒……魚頭特……特好……好吃。
那家湘菜館門臉挺正宗,以紅色為主題,古色古香古得雅。豐韻猶存的老板娘尤其親切,見了仇念財就笑盈盈地把他們引進一間包房,一邊倒茶一邊跟仇念財小聲說:格格正坐臺呢,等會兒就能下來。仇念財吸著煙,點了下頭,又指了指柯九思,老板娘會意地轉身離去。然后一個女孩兒走進了來,叫了聲仇哥,就熟門熟路地坐到了柯九思身邊。柯九思拿小眼睛瞅了瞅仇念財,說你看,這是干啥?仇念財不動聲色,說陪你……喝酒。
那女孩兒有著模特兒的身高,且更挺更豐滿,這使她看上去遠沒有小鳥嬌柔。只是她還有一頭長長的黑發,又長又順,這古典的樣子仍讓柯九思覺得理應好生照顧。事實證明那女孩兒也的確需要照顧,不大一會兒她就擎起酒杯還故意弄歪了自己美妙的頭,說哥哥我實在喝不下了啊。柯九思就拿了自己的杯子去接,說沒事兒,有我呢。女孩兒給他倒了一大半下去,然后瞄著他美妙地笑,并趁仇念財低頭深刻沉思的空當,飛快地在他腮上親了一口。柯九思就覺得全身的神經都被人家給美妙地挑了起來,彈一彈,又放開,酥地一下。
格格終于下來的時候,仇念財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格格周到地跟柯九思倆人打過招呼,才挨著仇念財坐下來,也并不看他,就那樣半低著眉眼擺弄著自己胸前的一條藏銀掛件,說你犯不著給我臉色看。仇念財的臉瞬間就漲得通紅,擒了格格的手就把她拉出門去,在門口低一句高一句磕磕絆絆地吵起來。柯九思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卻是只聽其聲而不聞其意,就算了。
回去的時候,柯九思說:這家的剁椒魚頭屬實挺好吃。
仇念財說:那就……常去。
接下來又去了三五次,然后就再沒去了。從一句半句的對話和古典黑發女孩透露的來看,好像是仇念財要帶格格走,格格不肯,后來格格總算肯了,仇念財又不肯了。具體怎么回事,柯九思沒能猜得很透,只感覺仇念財自告別剁椒魚頭之后,曾一度更加沉悶,用鞋底將煙頭碾在地面上時也更加下力。于是他們又回到老地方,照舊吃燒麥和燉牛肉,吃完了喝完了,柯九思掐著筷子唱“把悲傷留給自己”,仇念財吞吐著煙霧,默默地聽。
那些日子柯九思每見了媳婦兒,總覺得有話要說,要說什么還沒拿準,就已經給憋得發慌。這樣的狀況就讓他總是偷偷瞟著媳婦兒,還偷偷笑。終于被媳婦兒給抓著了兩回,人家就不饒了,說你是不是做啥虧心事了啊?柯九思就實在忍不住了,說媳婦兒,我……在外面找小姐了。并做低頭認罪甘愿受罰狀。然而媳婦兒,她卻笑了,向柯九思撇撇嘴,說就你?白塞給你你都不能要。柯九思稍稍抬起頭,撩撩單眼皮兒,說是真的,我還被她給親了。媳婦兒還笑,還拿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他胸脯一下,說行了,別貧嘴了,你啥樣我還不知道啊?
二
或許媳婦兒的認定也算得上是精準的,因為柯九思最終睡到孟慶安前妻的床上,平生第一次與非媳婦兒的女人身體做深密接觸,實屬意外,實在不是他蓄謀已久或精心策劃的。如果這事兒亦可以稱作歲月的一點小小收成,那也是瞎貓撞著死耗子了。
自從仇念財被那個格格給莫名其妙地傷了心,他就再也沒帶柯九思去過那類歌廳以及酒館,柯九思那全身的神經都被美妙地挑起來再彈一彈的感覺,也就再沒得機會消受過。柯九思自己是不肯去的,絕對不肯,緣于羞澀,臉皮兒、囊中,都羞澀。柯九思的媳婦兒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就已下崗,在家里閑了5年,直到岳父去世岳母被大姨姐接到南京享福了,媳婦兒才接受了娘家的一間門市房,那是在縣糧庫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的岳父的遺產。岳父母一生養育了三個閨女,柯九思媳婦兒最小,境況也最差,兩個姐姐就將此遺產寬宏地全部贈予了她。媳婦兒就將出租的門市收回來,自己開了家超市,賣些日雜販些果蔬,賺了點錢,即使兒子已經讀到了高中,花費直線上升,但經濟狀況還是相對寬綽了些。不過柯九思卻早已經年累月養成了仔細的好作風,或者說,是蓄成了盡最大力量不花錢的好習慣。于是不管那一挑一彈的感覺如何令人流連惆悵,柯九思還是能夠理智地顧及到臉皮兒以及褲兜,而選擇忍著,心甘情愿地忍著。
只是,當臉皮兒疏忽了,而又剛好無須勞煩褲兜的時候,柯九思無疑也會馬虎。如果其間還摻雜著一點別樣的情愫,那么意外的發生,似乎就只有圣人或者傻子才能避免了。
事實是,這別樣的情愫是存儲已久的。孟慶安的前妻是孟慶安和柯九思的初中同學,名叫關影,那是一個和柯九思幾乎同樣白凈的女孩,也同樣的小眼睛單眼皮兒。盡管人家的小眼睛單眼皮兒所打造的景致跟柯九思的存有本質不同,但柯九思還是認定她是自己的同類,一廂情愿而又一往情深,并且鬼使神差地相信關影也與自己有著同樣的認定。因而柯九思總是默默地盯著關影的身影,盯著她和女同學一起去供銷社,又一起轉回來,并嬉笑著穿過籃球場。
待她們走遠了,柯九思就悄悄而迅速地潛入籃球場,哈腰在地上細細搜尋,他看見關影在這里蹲下并書寫過,他以為那一定是寫給他的,他一定要找到并看得仔細并按章行動。他果真就找到了,是用金黃色的彩粉筆畫下的一個玲瓏的三毛頭像,翻眼翹唇的,正在故意氣人。柯九思覺得那三根頭發生動至極,既柔軟又俏皮,顯然不比自己畫得差。只是這頭像代表著怎樣的含義,柯九思弄不懂,他就不好妄動,那個女孩也就讓他更加默默。
快畢業的時候,某一天晚上,孟慶安喜滋滋地回到宿舍,生龍活虎地擎起了自己的左臂,讓大伙兒看他的手腕,看他手腕上纏著的那條淡綠色碎花手帕,以及手帕上滲出的點點血痕。孟慶安說他剛剛割腕了,當著關影的面,關影用自己的手帕給他裹上,并哭了,并點了頭。
然后,在仇念財婚后不久,柯九思就喝到了孟慶安和關影的喜酒。柯九思喝得挺盡興,還和大家一起鬧了洞房,只是回到家里,酒意迷離中,柯九思總覺得關影分明是泛濫在自己的床上。這樣的感覺一直持續到柯九思的身邊真實地睡下了媳婦兒,并大多數時候都緊擠著他,讓他不能分身,也不大方便分神。
孟慶安和關影將家安到了鄉里,關影娘家是鄉里的。待柯九思到了鄉里,人家已去了縣里;待柯九思到了縣里,聽說倆人已去省城發財了。待柯九思在媳婦兒無意的幫助下早已將關影徹底擠落床下,他卻在麥當勞里看到了活生生的真人。
那是一個初夏的傍晚,柯九思飯后帶薯條兒出來遛彎。薯條兒是條寵物狗,京巴兒混血,通體白毛,冰雪聰明,愛吃麥當勞的薯條,肯德基的次之,商場里的則壓根兒不動。柯九思每周都要領它到麥當勞去買上一大包,之后每頓給它六根,讓它解饞。于柯九思而言,這幾乎是他最為奢侈的固定花費,只不過他頗舍得這項花費,他愿意花點兒錢讓薯條兒以深度友好又崇拜的眼神望著他,就像當年的黃子。況且當年的黃子只能吃豆餅麥糠和甜菜櫻子,現在咱吃西洋的薯條,怎么的也算得上是一種安慰,腸胃安慰,或者心理安慰。不管是啥,之于狗和人無疑都是個有效的補償。此刻他領著薯條兒轉了轉,便又例行公事地走進步行街旁的那家麥當勞。于是他碰到了關影,她正坐在臨窗的位置上,漫不經心地啜著一杯可樂。
要不是關影首先打了招呼,柯九思懷疑自己還能否認出她來。她模樣有點變了,臉上的膚色盡管還算白皙,卻已明顯松弛,尤其是眼睛,完全變成了雙眼皮兒,肚臍眼似的,全面喪失了原來的靈動景致。不過她蓄著一頭披肩卷發,還染成了干爽的亞麻色,身體也還沒有被食物大幅度擴充,這讓她整個人看上去還與肋脦的家庭婦女保持著一小段距離,盡管這一小段距離只需一小步就可以成功跨越,但她顯然在堅持著不跨,就是不跨。一個跟時間耗著的女人。這樣的女人無力掩飾自己的真實年齡,即使她是努力掩飾著的,不過這也并不妨礙你得承認她還年輕,相對她掩飾不住的真實年齡而言。柯九思就說:不見老啊你。關影笑了笑,狀頗慘淡,說哪有,都快當姥姥了。
關影告訴柯九思,她和孟慶安已回來半年多了,孟慶安在縣里給她置了一套房子,外加10萬元錢,就贖了身,和另一個女人結了婚。眼下唯一的女兒也已成了家,只剩下她,閑在那套房子里,等著抱外孫。
這就是安排——回到家,柯九思就搶先把自己安頓進沙發,迫不及待地陷入哲學家式的刻苦沉思里——每個人都會被安排,各式各樣的安排,莫名其妙的安排。這些安排我們事先并不知情,事后也未必能懂。懂與不懂其實也無所謂,反正我們總得面對并承認并接受并介入其中并持續至某一個未知的時間點,不管我們是否滿意。事實上事先與事后,也并沒有誰來征求你的意見以及詢問你是否滿意,你也就完全沒有必要來跟自己求證,沒必要,惹那麻煩干啥?盡量跟這種安排搞好關系,盡量學會看著它就順眼,怎么看怎么都順眼,就成了,也就算了。就是這樣。否則,你再怎么抓心撓肝地疼,再怎么情天恨海地怨,有啥用啊,除了給自己添堵。是不是?是。就是這樣。
當天晚上,柯九思再次覺得床上有點兒擠,只是擠得有點兒別扭,有點兒慌張。他好像跟那個女人不再熟稔了,而有了滄桑的陌生感和距離感,這狀況讓他既惘然又興奮。
柯九思時常在酒后給關影打去電話。酒后致電各位女友,是柯九思多年的癖好。他多半是潛入單位,守在電話機旁,打開早已翻得深度腫脹的電話號碼簿,撿出那些女性的名字,最好是寫詩的或者畫畫兒的,打過去:干啥呢領導?……我問你呢……村長你都不記得了?……啥?……誰跟你好你都不知道啊?……
次日,柯九思酒醒了,就會緊張地翻查通話記錄,看都打到哪兒去了,并格外注意撥出時間,如果有實在太晚的,他就會硬著頭皮再次將電話打過去,十分誠懇地跟人家解釋并道歉,并保證下不為例。不過下次,多半還會如故。好在女友們都了解他,并不在意,頂多見面時賞他一拳至兩拳,根據情節輕重而定。自邂逅了關影,柯九思酒后的電話就大多打到她那兒去了。最初還在次日道歉過兩回,關影卻說不必,說她很高興能有人聊聊。柯九思就不再道歉了,其好處就是在打電話時也能感到通體的舒暢,即使當時都有點兒迷糊了。
事故突發的那天,柯九思跟眾文友喝完酒,已是晚上10點多。他依然徑直去了單位,并奮筆疾書了一回——柯九思在酒后特有靈感,往往會在此狀態下創造出奇絕的佳作,哪怕當時并拿不準自己究竟寫了什么或畫了什么。這習慣亦生發了兩大好處:一是有了他清醒時咋憋也憋不出來的豪放作品,足以保證他能以報紙為媒介而時不時地跟全縣人民會會面;二是他還能在次日根據那作品筆畫或線條的張狂度,來準確判斷自己昨晚的酒醉程度——待把電話打過去時,都快12點了。那頭過了許久才接起來,接起來就哭,哭得柯九思頭皮發涼,酒就醒了一小半。他不知道她為啥哭,卻也急著要安慰,這樣的安慰自然不得要領,她就哭得更慟。
一個慟哭的女人突然請求他去看看她,柯九思覺得這實在是不好推卻的,何況媳婦兒還正在南京走親戚。于是柯九思在凌晨1點踏進了關影的家門。門口有一雙深藍色男式拖鞋,幽怨的小寡婦似的候著他。柯九思笨拙地換了,鞋型挺科學,腳伸進去頗舒服。關影卻還是不肯請他進去。她仍站那兒,頭發有點兒亂,眼睛水汪汪。望他。玄關好像窄了點兒,這樣擠這樣悶啊。望他。那樣無助,那樣楚楚可憐啊。望他。手腳沒地兒放,喘氣兒好像都得費點兒勁了。望他。
怎么辦呢?
還能怎么辦呢。
早晨分手時,柯九思有點兒不舍地撂下那拖鞋,遲緩地蹬上自己的深棕色皮鞋,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時,到底還是下定了決心再回首:當年你畫那三毛是啥意思啊?關影把撿著碗筷的手停下來,茫茫然:啥三毛?柯九思說:呃,沒啥,呃呃。把門里的皮鞋訕訕地挪了出去。
三
柯九思知道或猜到或感覺到許多男人都在進行著外遇,猶抱琵琶掩耳盜鈴或者大刀闊斧勇往直前,只是沒有料到自己也能遭遇外遇。對外遇的向往柯九思自然也有,而且還是那種藝術家所特有的飽含藝術氣質的向往——柯九思當然是藝術家啊——不過他從來沒奢求過能落到實處,他覺得自己先天后天的軟硬件都明顯不足,沒錢沒權也沒貌,自己不過是一個所謂的小男人,一個丑陋的中國紅泥村的小男人,哪怕這只是他自詡或自謙之辭,卻也算基本符合事實——多么殘酷而不給人留點兒面子的事實啊——但是外遇就這樣發生了,出其不意又似乎水到渠成,絲毫也不曾左右為難更不曾傷筋動骨,這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
柯九思覺得這真是一個再人性化不過的時代。
人性化。
人性化?
小時候翻爛的那本《四角號碼字典》里肯定沒答案,就連《辭海》也僅有“人性”的詞條:人性乃人的社會屬性與自然屬性的統一。那么人性化,想來就是人的社會屬性與自然屬性的高度統一。怎么個高度統一法?是幫扶還是互助?還是通過了殘酷的斗爭,且失敗方再不能或再不好意思爬起來,而只好或甘愿被勝者踏于腳下,以便求得人性的和諧或者避免人性的破裂?拿不準,反正是高度統一了。這是事實,令人消極。就像城市化表示鋪天蓋地都已是城市或者是城市做派了,就像沙漠化表示連舌胎連肺葉都已經飽含沙塵了。
關鍵點在于“化”字,前因后果人家不管,只是給你表明一個度,而這個度此刻還仍在路上,且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也沒有打算改道易轍。它帶著明顯的傾向性,緊護著前頭的那個名詞,鉚足了勁往前奔,奔向一個不可知的結果。就像水滴,天生的大頭沉,注定了得往下墜,得往洼處滾。于是時代變得人性化且越來越人性化。就是這樣。人性化的時代。挺好的。就連自己都能從中受到惠顧與恩澤,還能說不好?昧良心。
關影也挺好的,柯九思感覺。盡管當她將身上的衣服卸下去,將臉上的粉底全擦掉,暫且由著時間的性子來擺布自己時,屬實很難讓人找得到與外遇相當的粉艷色彩,以及與藝術家相匹配的浪漫氣質,柯九思也睜只眼閉只眼地深感滿足了。
一種陌生的體驗。強烈而深刻。有效遏制了疲軟,還有散漫。那是一種慢性病,與婚姻年限成正比,夫妻感情對之束手無策,即使也曾努力試圖治愈。有點兒自責,卻也無奈。這是事實,令人消極。一物降一物,說不定哪藥治哪病。沒辦法了。外遇是可原諒的錯誤。柯九思在一本西洋小說里看到了這話,相見恨晚。
媳婦兒回來了,柯九思沒再那樣笑,不是沒敢,而是壓根兒就沒那愿望沒那心思。他的消化能力良好得讓自己吃驚。一個蜻蜓點水式的吻都能令他忍不住交代,如今啥事兒都辦了,他反倒坦然了,真是奇怪。蘇格拉底多少年前就說了要認識你自己,可是自己哪那么好認識啊?柯九思體會到了,然后把蘇格拉底撂到一邊。這老頭兒讓人累得慌。
柯九思覺得自己本來已經夠累的了,沒必要再為一些看不見抓不著的東西傷腦筋。媳婦兒回來就跟柯九思的娘吵了一架,嫌婆婆給她兒子做的飯菜不咸不淡不對她兒子胃口,甚至還在土豆絲里搜索出了頭發絲。柯九思的兒子上高中后就一直需要人陪讀,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柯九思的娘就住進去照料著。娘自然是全力以赴鞠躬盡瘁的,卻仍然很難在媳婦兒那里達標。其實柯九思清楚,媳婦兒對娘的成見遠非一日之寒,結婚時娘欠了媳婦兒一臺標準牌縫紉機,媳婦兒就三年沒喊娘,至今還耿耿于懷,得著機會就強烈譴責柯家待她不公平。柯九思不吭聲,也不理她,不吭聲自然就是不理她。
以往的婆媳之戰多是自生自滅,此次柯九思勞煩了一回腦袋瓜兒,給媳婦兒出了個招兒:讓娘回去吧,咱倆輪流帶兒子,大不了我多辛苦點兒。媳婦兒同意了。柯九思又背后跟娘說:這么多年也沒能讓娘借啥光,老了老了還得受累帶孫子,還惹氣,兒子不安心,你回去吧娘,讓她自己帶,誰讓她不知好歹。娘也沒意見。娘也一直就不喜歡這個兒媳婦,嫌她對男人管束得太嚴格,讓自己的兒子受了太大的委屈。
柯九思和媳婦兒一人一天去料理兒子,帶他吃飯,管他睡覺。柯九思因此獲得了一定量的自由時間,還有了休養生息的合理安排,這兩者無疑都是眼下迫切需要得到保障的。打造自己的幸福生活自然需要機會,當無法預測的世界果真提供了機會,如果不能用智慧的雙手去抓牢它并令它為自己的幸福生活效盡犬馬之勞,那就是愚蠢。
柯九思沒有試圖拒絕命運的饋贈,連這個姿態都沒有表示。沒那必要,裝啥假啊,在這樣一個嚴肅而實事求是的社會?在這樣一個外遇是其唯一特產的年代?即使你為整個社會而守寡,為鬼艷的年代而守身如玉,誰又能給你發點兒獎金掛面錦旗?誰又信?誰又不舍得罵你一句傻瓜或者笨蛋——還是怎的?
四
柯九思45歲這年秋天,仇念財的奶奶去世了,享年101歲。
搶先離去的是仇念財的姑姑。
在柯九思的記憶里,仇念財的姑姑畢生都沒有曬過太陽,她始終都生活在那間土坯房里。雖然那三間房后來被仇念財改造成了一面青,仇奶奶的房間四壁也涂上了純白的墻漆,但是他姑姑住的西屋還是要先用草拌泥抹了,再糊上一層報紙。她每天會在仇奶奶的幫助下把自己給穿戴齊整了,再四處踅摸著看墻紙,看墻紙上大大小小的字,還有或黑白或彩色的圖片。柯九思去參加葬禮時,發現滿壁的墻紙都已經千瘡百孔,或者被一條條撕下,或者連底下的草拌泥都給挖掉了,袒露出一個個或深或淺的黑洞洞,絕望的黑眼珠一樣。
兩天后,仇奶奶也就去了,似乎她的生命就只是為了照料女兒,并堅持到女兒生命的終結。仇奶奶離去前沒有一點兒預兆,最后一分鐘還在女兒的房間里堵那些黑洞洞,用草拌泥,一個接一個的,摔倒時已經堵了大約四分之一,手里還攥著一把泥抹子。
柯九思的爹主持了整個喪事,將這娘倆辦得挺鄭重,卻是惜字如金,非說不可他才勉強出聲。娘深度近視的眼睛而今已被層層累累的皺紋重重包圍,卻還是更加用力地瞇縫著將紋路們悉數聚齊,以便能盡量清楚地看到自己兒子的臉,娘說你爹痛著呢,別煩他啊。
仇念財將仇奶奶的旱煙袋、錫酒壺,還有深藏于老炕琴里的僅剩的兩雙畸形棉鞋及單鞋——仇奶奶原是纏足,纏到一半說是不興這個了,就放了,但雙腳到底還是成了畸形,十個腳趾有八個都窩到了腳掌上,只兩個大拇腳趾還僥幸支著。這樣的腳一般的鞋她穿不了,就在年輕時趁眼睛和手指都還利索,給自己備下了數十雙布鞋——連著一大捆新舊報紙,分別燒在了奶奶和姑姑的墳頭。仇念財帶著媳婦兒董慧芬以及一兒一女在每個墳頭上都哭了哭,喪事也就了結了。
事畢,爹進了仇家的西屋,撿起仇奶奶的泥抹子,接著堵墻上的黑洞洞,一個一個地往洞里塞泥,塞實,再抹平。新泥是黝黑的,與舊墻的慘白很不協調,一塊又一塊,像傷疤,也像凍瘡。爹的稀疏而花白的頭發里閃出汗的星光,在窗口斜射進來的秋日的陽光里一跳一跳,像無數個昆蟲的觸角。柯九思戳在門口瞅了瞅,沒琢磨出啥合適的詞兒來,就掉頭走了。
村頭,柯九思被孟慶安給截住,拉他去了柴家村。
柯九思的小學老師“男低音”已蓄了滿頭長長的銀發,還有一縷飄飄銀髯,更瘦,更有氣無力,但看起來卻并非枯藤老樹昏鴉,而影影綽綽有了點兒仙風道骨的氣象了。孟慶安把他那瘦小得怪可人憐的小媳婦——那小媳婦屬實很瘦很小,像娘用死面蒸出的饅頭或者花卷——往前推,央男低音給掐算掐算,為啥自婚后她的生意就一直不順?男低音緩緩抬起眼睛,卻穩當當跳過小媳婦,瞟了瞟柯九思,說孽緣哪,孽緣。孟慶安盯了柯九思,詭笑,笑紋里分明跳著字兒:就你?九丫頭?柯九思閃開,同時感到臉有點燙。男低音嗖地一下挺起腰身,說你年底會結一段孽緣,小心哪,小心。柯九思說年底?就是說那孽緣還沒結哪?男低音沉著地不再發言。孟慶安再次往前推了推小媳婦,說舅,她呢?男低音復又向后靠去,舒緩地把腰板兒放得松弛了,將眼珠也重又揣進挎兜似的眼袋里,說:早結晚結,一樣。
回程中,孟慶安和小媳婦一直在討論男低音的最末那句話。孟慶安以為所謂早結是指自己和小媳婦的結合,這和柯九思年底的運數一樣屬于孽緣;小媳婦則以為早結晚結都是柯九思一個人的事,都是他躲也躲不過逃也逃不脫的命中注定。兩者相持不下,導致孟慶安有點不安,小媳婦有點不憤。到縣城時,小媳婦已明顯不悅,說你他媽后悔了?有本事把錢還我,咱立馬就離!柯九思抓緊下了車,心思和手腳一樣亂。
在柯九思的概念里,所謂孽緣遠不是孟慶安和小媳婦那樣的,也絕非自己和關影那樣的,肯定不是。孽緣該是爹和仇念財的姑姑那樣的,必得用血用命用一生的光陰來鍛煉,否則就太輕飄太膚淺了,根本配不上那個孽字。柯九思斷定爹和仇念財的姑姑是孽緣,他從仇奶奶和娘偶爾的一言半語中領會到了。據說爹原本是個才子,常抄些詩詞古章畫些文人小畫送給仇念財的姑姑,她就將其統統貼到墻上,終日守望著。后來好像兩個人抽空在房里親了一回嘴,恰恰被爺爺給撞見了。爺爺原是晚清的私塾先生,孔夫子的忠誠信徒,以為這大傷風化有辱家門,誓死不允兒子娶她當媳婦,并到底推推搡搡地讓他和娘比翼雙飛。
如果說當真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也必得有那土壤,還必得埋下那種,而看看時下的日月水火山石田土房前屋后,眼瞅著沒那氛圍沒那條件,因而柯九思不信還能滋生出什么孽緣,即使自己是愚公是張思德是白求恩,也無望。肥力不夠。資質不夠。土地越來越薄還被水泥和瀝青給霸占了。精蟲和卵子越來越弱已被化肥和農藥給整慘了。就是這樣。當柯九思心不在焉地投給薯條兒第六根薯條時,孽緣兩個字就隨著電視機里一名優秀的女跳水運動員一起沒入了水中,只泛出了淺淺的幾朵水花。
——可是,這年頭,誰又能掌握準啥事兒呢?
轉天,一畫友舉辦個人畫展,晚上照例吃酒。接近尾聲時,那畫友把柯九思拉到另一張桌上,說老柯我給你介紹個靚女……喏,這位,莫小貝,畫界新秀……小貝,這就是柯大師,你久仰的了。柯九思被摁著坐下來,受了那靚女的一杯敬酒——其實也未必怎么靚,眼瞅著是40歲的人了——莫小貝說我常讀你的隨筆,很喜歡。柯九思低著頭,側過臉,將兩手在耳朵上攏出喇叭狀,以示傾聽之虔誠,然后說噢,很喜歡,別是喜歡我這個人就成啊。莫小貝就爽快地笑,笑聲挺脆的,柯九思覺得耳朵里挺透露兒。莫小貝便又敬酒,又敬酒。
那天晚上柯九思吐了,這是他有酒史以來第一次醉得如此厲害。出租車司機可能見狀況不大妙,就將他半道卸了貨,他跌跌撞撞抱上道邊的一株小楊樹,就吐了。然后小解。小解之后也還知道得盡快撤離這塊污垢之地,卻被小楊樹給緊拽著不放,明顯是走不脫。跟小楊樹拉拉扯扯了半天,無計可施了,他就摟抱著冷冰冰的小楊樹,舉頭望明月:月里好像有棵松,松下有個醉東坡,在對自己輕嗔淺笑,整個一副同病相憐之惺惺相惜狀。
后來有電話打進來,竟是莫小貝。柯九思說不清自己被扔在了哪里,莫小貝就打車一路尋了來,將他從小楊樹上給解放了——柯九思將褲帶也順便系在了人家小楊樹腰間——撿上車,卸在了他媳婦的小超市門前。第二天媳婦撇撇嘴,說你渾身臟兮兮的,那個丟人現眼啊。柯九思就覺得十一分的不好意思,接了莫小貝問候的電話,就有點支吾了。莫小貝卻說:是我的錯,我不該灌你喝那么多,不過你以后也不許再喝那么多!
迅速地,柯九思酒后的電話都被莫小貝給占領了,而且多半是莫小貝搶先打過來的。她也不說什么,只是跟他閑聊,聊著聊著就炸了,說你究竟喝了多少?彼時就不可能有誠實的人了,柯九思就開蒙,說一杯,或者二兩半。莫小貝說騙人,我早就摸透了,你只要連說三個沒事兒,就一準喝了半斤多了。柯九思說沒有,真沒有,沒有那么多。莫小貝說你就蒙吧你。柯九思說哪啊,沒事兒,沒事兒,真沒事兒。莫小貝說你看看你,準是喝了半斤多了,要不你過來接受檢查?柯九思說檢查啥呀,挺麻煩人的,沒事兒,真沒事兒。莫小貝說不怕麻煩,就要檢查,立刻檢查!
五
這樣響亮地喊著口號,一而再,再而三地,柯九思有一天就響應了,或者說也是趕巧了。
柯九思那天和仇念財一起去的飯店,孟慶安請客。孟慶安的小媳婦經營管材,越來越不順,就不得已在稅票上動了點手腳。事發后孟慶安挺身而出,以自己的瘦削之肩擔起了所有責任,被關了三個多月,小媳婦在外面花了三五萬元上下打點,才使他重見天日。孟慶安很感動,酒桌上問小媳婦咋不扔下他就算了?小媳婦也挺感動,說你當真是條漢子,我怎么能扔,怎么舍得扔?感動撞上感動,兩個人就都激動了,當著老同學的面許下諾言:改天要精誠合作,為彼此創生個孩子。
有了這未來的孩子助興,那頓酒就人人都喝得十分盡興。酒后孟慶安夫婦倆余興未了,拉了眾人去桑拿,桑拿之后是足療。足療時柯九思就說啥也不肯脫鞋了。柯九思本來就不太情愿在眾人面前裸著,仿佛怕人見了他的白皮膚而白白撿到什么便宜,而讓小女孩拿了自己的腳丫子一通撓巴,他則是堅決不肯的,他說那女孩兒還沒咱家兒子大呢,我可享受不了這個,臉上會滲血的。大家拿他沒轍,就放了他。
柯九思走到街上,小眼睛里裝的都是花花綠綠的燈光,遠遠近近高低錯落,滿登登,擠擦擦。他恍若這輩子第一次見到燈光,瞬間就感覺幾乎沒有比這更神奇的事物了,它們居然有這么多的色彩,還一會兒上躥一會兒下跳,像流水,又像游魚,也像自己身上豐沛的脈管,總有鮮活充盈的血液在突突流竄,咋弄的呢?我有聰慧的心靈做泵,可燈們靠啥呢?靠……電!是吧?極有可能。聰慧的心靈。電。和燈。燈們。
合計著合計著,他晃晃蕩蕩摸上了自家的樓,在褲襻帶上扯下鑰匙串,開門——那晚輪到媳婦去帶兒子,他得自己開門——這個不是,這個也不是,這個,這個,好像都不是,都打不開啊。一遍又一遍地試過,還是不成。柯九思聰慧的心靈就不大高興,舉手把額上怪癢癢的小碎汗珠抹了,下了樓,望望街上以電為泵的燦爛燈光,就掂了掂那串鑰匙,說沒用的東西,甩手給扔了。
然后他習慣性地摸到單位,發現辦公室的門也打不開了。這次不是鑰匙不對勁,而是壓根兒就沒有鑰匙了,他在每一個褲襻帶上都誠誠懇懇地摸了又摸,然后咂了下舌:鑰匙丟了。他就把頭倚在門框上,想:丟哪兒了呢?飯店,還是那個桑拿?實在記不得了。他決定一家一家去找。然而單位的玻璃旋轉門將他糾纏住了,他隨著門轉了兩圈,卻總是發現還在原地,正愣神呢,手機響了。
莫小貝說你干嘛呢?柯九思說沒事兒。莫小貝說沒事兒是干嘛呢?柯九思說沒事兒,沒事兒,真沒事兒。莫小貝說你今兒一準喝了一斤還多!柯九思說沒事兒,哪有那事兒?莫小貝說那你敢不敢接受檢查?柯九思說有啥不敢啊?真沒事兒。莫小貝說那你過來吧。柯九思說那就過去唄,啥事兒沒有。如是,柯九思被英勇的楊子榮給附了身,雄赳赳接受了檢查。
次日早晨,柯九思酒醒了,也才顧得上發蒙了。
彼時有鮮靈靈的陽光透過粉紅色的窗紗射進來,剛好照在莫小貝裸著的左肩膀上,那肩膀上有顆小巧的黑痣,溜圓溜圓的,像一顆微型的黑太陽。柯九思凝望著那顆黑太陽,不錯眼珠地,終于斷定外遇再一次在自己命中發生了。然后他就有點蒙了。
無論外遇有多么可愛,讓它在自己的生命中屢次發生,也是柯九思在最張狂最奢侈的幻想中都不敢構思的想象。他是非常的不敢,因為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半斤八兩。可是這外遇,它竟自己往懷里鉆,真是莫名其妙——呃,也真是可愛啊,真是可愛。
就著粉紅色的太陽光,柯九思細細打量莫小貝聚攏起來的眼睫毛:還很黑還很密啊——媳婦的有點淡有點稀薄哈,嘿嘿——那樣長,還微微的翹,還顯然沒有勞煩睫毛膏——關影可是離不開睫毛膏,還專用美寶蓮的,69塊錢一支哪——像兩排密密的子彈,就等著射擊呢!多么有動感,多么有活力!
嘩啦一下,莫小貝撩開眼睫毛。柯九思下意識地往后一閃,又覺得不妥,便回來,回來時已經十一分抹不開地將臉給弄得透粉透粉。莫小貝將眼睫毛眨了眨,又眨了眨——這女子肯定早已確知此物的電力負荷,肯定!——就把溫柔的頭拱進柯九思的朗朗胸懷,喃喃:想什么呢?柯九思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去,找到她左肩膀上那顆生動的黑太陽,遲疑地撫,說:你喜歡我啥?莫小貝把頭拱得更深些,把身子也貼得更緊密,說:我知道你的褲兜和臉一樣干凈,你好像沒有試探我的必要吧?柯九思的手指在黑太陽上停了一下,又用了點力,覺得它有點凸起,有點讓人硌得慌,他索性舍了黑太陽而直接搬起她的臉,端詳著,說:那你為啥?莫小貝勇敢地和他對視,還探出一根肉感十足的食指在他下巴上來回摸索,摸索著他那幾乎和媳婦的眼睫毛一樣淡而稀薄的胡茬,嫣然地笑著,說:自己想去。
凝望著黑密的眼睫毛時,柯九思曾沖動地打算原諒男低音而再次想起了他的孽緣,此時此刻他卻不能不把那兩個字給再度扔了,他覺得再怎么用心良苦殫精竭慮,也不可能將自己和莫小貝跟孽緣掛上鉤,邊兒都不擦。他想男低音屬實是糟糕透頂了,連孽緣和外遇都掰不開。真他媽遺憾。
六
轉年春天,薯條兒再次當了媽媽。
四個小狗崽肉球一樣滾落在地的時候,媳婦尖叫了一聲,說柯九思都怨你,這回我看你還拿啥來換薯條!
媳婦一直對薯條兒的奢侈花費耿耿于懷,就跟對婆婆的態度一樣,得著機會就抱怨,似乎薯條兒還有不吃不喝最次是只喝不吃就能好好活著來討她歡喜的可能存在。好在薯條兒自己挺爭氣,兩年來陸續生下的七個孩子都跟它十分連相,通體雪白,眼睛明亮,一個能賣200元,所得款項都被柯九思緊緊護住,聲稱專款專用,專門用以供給薯條兒的薯條。可是這次,那四個肉球竟都是帶著黑花的,大朵小朵斑斑雜雜,賣誰去啊?
那四個小家伙都像它們的爹,實是百分之百的野種,非柯九思給薯條兒安排好的性事的意外結果。薯條兒的合法也是理想的交配對象在寵物店里,那是一條純種至少最接近于純種的京巴兒,白胖白胖的,像只小獅子,完全值得薯條兒全心全意地去敬去愛去獻身。可是薯條兒愛上了別的狗。那一次柯九思領著薯條兒照例到樓下去遛彎,迎面碰上了那只狗,比薯條兒大著整兩圈,一身不討人喜歡的白地黑花,鼻梁挺闊,憨頭憨腦。柯九思從未在小區里看到過它,它就這樣意外地來了,仿佛在赴前世的約會。薯條兒見了它就遠遠站住,模樣又羞又怯,就像前世當真相識。那狗矜持地緩步迎上前來,以紳士的風范圍著薯條兒從容地嗅了又嗅,之后就專心致志于薯條兒的鼻子,聞啊聞,聞啊聞,直聞得薯條兒不得不既羞怯又陶醉地主動迎合著對方的鼻子。柯九思斷定這是一個危險的調情高手,就喚了薯條兒快走,并將那狗趕開。薯條兒慣性地跟了他走,卻不住地回頭。柯九思也回頭,見那狗還站在原地,莊嚴地舉頭巴望,節奏感十足地踢踏幾下右前腿,還發出輕微的狗語。
改天到了寵物店,柯九思更充分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薯條兒不肯再讓那位合法又理想的交配對象上身,只要它貼過來,薯條兒就又吠又咬,狀極厭惡而又大有誓死不從之勢。幾個回合下來,對方好像也喪失了情緒,無聊地退到它的老板足下。它的老板跟它一樣白胖白胖的,他嘬著兩片全部窩在白肉里的紅嘟嘟的嘴唇,陰陽怪氣:你呀,還是把它調教好了再來吧。隨后白眼仁靈巧地一翻,轉身去招呼另一條已恭候多時的狗而將薯條兒和柯九思徹底拋棄,仿佛他的狗上不去全怪這兩位不識好歹。柯九思抹了抹額上怪癢癢的小碎汗珠,瞅摸瞅摸,抱起薯條兒,走了,很有點訕訕地,似乎屬實是自己和薯條兒背信棄義了。
然后柯九思家的樓下,就時常有狗在吠,雖然每次都僅是低沉的三兩聲而已,卻也足以令柯九思膽戰心驚。他扒著窗子去看,總是那只黑花狗在徘徊,一圈又一圈,圈圈都是紳士風范的堅持與忍耐。薯條兒聽得到,聽得很清楚,起初它會應聲而起箭頭似的射到門口,拿小爪爪去撓門,急切而專注。柯九思覺得薯條兒實在是有失大家閨秀之身份,就吼它甚至還打了它。此后它就不敢再起身,仍然趴著,伸出前爪,托住氣餒的頭,頭上的兩只耳朵卻分明在動在搖;眼睛也不肯老實,兩下里偷偷瞟著,瞟著門也瞟著柯九思。媳婦說:下樓時你可千萬小心啊,寧可不生也不能讓它生窩野種。
是的,薯條兒還是得下樓,放風,外帶解決大小便。柯九思給它頸上系了條細鏈,將它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以確保安全。不過有一天傍晚,還是出事了。
事先柯九思在窗前偵察了一番,沒見黑花狗的影,及至下去了,前后看過了,也沒見,就放心牽了薯條兒,閑閑地遛,閑閑地吐納清新的空氣,閑閑地用自己的單眼皮兒以及藝術家的手指,撩撩那些嫩嫩的綠葉和花草。拈花惹草,也堪稱男人的一項偉業,且是天生的而沒法改變,嘿嘿。隨后莫小貝把電話打進來,說老柯我在外面,得馬上跟你談談。柯九思一驚,忙說咋啦?莫小貝少有的反應遲鈍,半晌才說我打算跟那個人相處了,如果你沒意見。柯九思就啞了,斟酌了一番才費勁地說我能有啥意見啊。莫小貝說那咱倆還見不見?柯九思說見,見吧,你先找家飯館,小飯館哈,在那兒等著,我馬上就去。
柯九思亂了。收了電話他發現自己居然有點生氣或者是有點醋意,總之是挺不舒服的一股滋味。莫小貝的前夫是個刑事犯,判刑之際倆人就劃清了界線,至今已12年,沒孩子,據說男方有毛病。莫小貝多年前下了崗,近幾年都在跑保險,時常還抽空畫兩筆仕女圖,日子看起來頗為過得去,反正是沒朝柯九思張過嘴,還不定期地資助他兩雙襪子或者一條內褲。柯九思挺滿足,自己穿制服,用不著買外套,內衣也更溫暖些。
相對而言,柯九思跟莫小貝比跟關影在一起要舒服些,可能與所謂的共同語言有些瓜葛。跟關影大多時候都只能是談談彼此的孩子,已實在沒有什么好挖掘的了,好在關影的談資還適時補充進來一些,因為她已如期等來了一個胖外孫。據說那小子天生一對雙眼皮兒,每每讓關影眉飛色舞流光溢彩,就像給她報了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柯九思就只好眨巴著自己的單眼皮兒,傻呵呵地聽,并努力找機會附和。柯九思總是很善良,善良得不肯輕易掃了情人的興致。跟莫小貝就不同了,兩個人有點交叉的愛好,也很有一些共同的朋友,總能在這里面尋摸出點事和人來,填充床前床后的那點空當完全不成問題,尤其是倆人對這些事和人的看法還大體相仿,也就頗有了點情投意合言猶未盡之韻味。
可是莫小貝要找對象了,都已經見過面了。之前也曾像模像樣地征求過柯九思的意見,可柯九思能說啥?明擺著難為人啊。柯九思嘴里說:見見吧,好好了解一下對方的經歷,興許有緣呢。柯九思心里說:一個40都出頭了的女人還找什么對象啊,半老不老的正處于最困難的擇偶時期,上哪兒找去啊?哪兒有那么相當的?走了眼可就麻煩大了啊。
可是莫小貝居然要跟人家相處了。啥意思?想讓我做啥承諾啊?這絕對是不可能的事。我不可能為了得到一個女人——咱且不說是否已經得到了——而去傷害另一個女人,況且那另一個女人除了厲害點除了常跟我娘吵兩句再沒別的可挑,況且她還是我兒子的媽,親媽啊。兒子,知道嗎,兒子,誰愿意給兒子一個繼母一個后媽?除非……總之不能因為當爹的有外遇就硬逼著兒子告別親媽,那不講理,也不現實。家庭是什么?銅墻鐵壁!哪那么容易破的?你有坦克還是有原子彈啊?還這么不實際。你說這樣不是挺好的?是不是?挺好挺好的了,已經。還這么不實際。
可是莫小貝當真要跟人家相處了。柯九思也當真有點生氣了,他用力揮了下手,試圖把那只一直追隨著自己以炫耀其媚人翅膀的小花蝴蝶給轟走,手上纏著細鏈還明顯拖著重物,沒能揮得到位,這時他才想起了薯條兒。呃,薯條兒!薯條兒還在!可是那條黑花狗也在!兩個小家伙正情纏意綿地耳鬢廝磨呢,活脫脫一對三世沒得聚首的知心愛人。
如今看著那四個花里胡哨的小肉球,柯九思始才徹底打消了自己多日來的僥幸心理,不得不承認彼時人家都已經把事兒給辦利索了,耳鬢廝磨不過是釋放余下的激情呢。
那四只小肉球都裹著一層白色黏膜,透明而富有彈性,薯條兒正專心專意地拿舌去舔,這個那個的,忙乎得熱烈而又冷靜。這情狀讓柯九思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白膜來,當初自己出生的時候,或許也就是這副模樣?狗和人,人和狗,看來還殘存著點同為哺乳動物的相似性。不過也到底還是不如人,畢竟狗只有在春秋兩季才發情,而人卻冬夏長青四季皆旺,嘿嘿。還有,狗的交配只能算性交,繁殖是其唯一由頭和目的——多原始,多老土啊——人的性交卻早已打上文化的烙印而拔高為做愛,做愛是有愛做基礎的兩性交配,明顯地高級著一大截。
以哲學家的思路思考到這兒,柯九思停了下來,有點心虛似的又打量了一遭那四個小肉球,白地黑花的小肉球。接著他搓了搓手,又搓了搓手。呃,當然,萬事都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此乃宇宙的規律,誰也阻擋不了。實際上,事實是,狗有時候也會挑撿性伴,使其低級的性交含蘊點微妙的內涵,至于人,則好像越來越不太計較啥是性交啥是做愛了。灑脫。呃,也情有可原,那屬實不是很好界定,就像自己與關影與莫小貝,是該理直氣壯地打上做愛的標簽,還是只能湊合著懸個性交的幌子?拿得準嗎?拿不準吧!呃,即使比我柯九思的左右半腦分割得更講比例的頭腦恐怕也未必拿捏得準。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嗎?好像還有點不大對勁兒。對號入座試試,哪個位置似乎都不太適合,既不為繁殖,亦不敢屈心談愛。老傳統的商業功能?顯然也不對,這點素養自己還有,絕對沒有使其摻雜進丑陋的經濟因素,沒有,談錢多不好,多不文化多不文明……那我該坐哪兒?
呃,這問題顯然比柯九思事先預想以及準備承認的要深奧得多,或許當真有必要把它交給比自己更科學的頭腦來解決。蘇格拉底?不知道這老頭兒當年有沒有研究過這個?要是有現成的答案就好了。當哲學家真是挺折磨人的,難怪他們死的死瘋的瘋。
有兩只肉球已被薯條兒給完全扒開來,活動活動四肢關節,虎頭虎腦地試探著往起站。有一塊明晃晃暖洋洋的春日陽光悄悄爬進來,菱形的,剛好把兩個小家伙給溫柔地兜起,看上去是那么新鮮又那么圓滿。柯九思定了定神,就起身到冰箱里取出一袋牛奶,倒了一些在淺碟里,殷勤地一直送到它們嘴下。此刻他很想幫幫它們,他發現自己已經意外地不因專項款的打水漂而討厭它們了。它們是愛的結晶,最次有那么點愛的意思。這是應該得到人類的景仰的,起碼柯九思比較情愿接受此類性質的一點感動。
愛,那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自己有愛嗎?有過愛嗎?自己愛過嗎?被愛過嗎?明顯的,性行為的發生以及持續都已不足以證明愛的存在,因為自己對包括媳婦在內的這三個女人,無論哪一個都不好意思說我愛你,哪怕只是在自己內心最里層,說給自個兒聽,也說不出口。在那玄妙的意識深處,好像有一個聲音始終在嘀咕:愛是一種相當沉重的物質,它有本事讓人感受到悲傷與絕望,而不單單只是竊喜與歡悅。是的,悲傷與絕望。還有異乎強烈的自尊與尊他。這足以使人忽略甚至徹底忘記性交,哪怕它當真就是做愛。性交是個什么東西?做愛又是個什么東西?就連狗都三盅全會了,還大有趕超人類之架式:人家做完了還耳鬢廝磨呢,你柯九思做完了不是麻溜兒穿衣服走人,就是轉身呼呼睡去。狗都不如呢。咳。咳咳。
四個小狗都活了,還活得蠻壯實,柯九思給了它們充分的尊重,落到實處,就轉化成了悉心的照料。不過媳婦不許養它們,說是賠錢的貨,令柯九思盡快處理。一個月后,柯九思將它們分別抱到了別人家里,白送,外加一袋狗狗已經吃慣的狗糧。臨走,柯九思還煞有介事地跟人家絮叨:愛的結晶,這可是,好好侍候著,沒準能給你帶點桃花運來呢。
七
單位又進行了一次人員大調整,柯九思的科長被免職,副科長升任科長,另有一個小伙子過來當了副科長。柯九思早已不再動當官的心思,此次他只想平調到個協去,個協有一張《個體私營報》,他覺得在那里當個編輯可能會更適合自己。
一天上午他去了局長辦公室,懷揣一個不厚卻也不薄的信封。局長忘了請他落坐,他也就不好坐下,站那兒,請局長體恤他年齡越來越大了,讓他任個閑差,把發揮個人能力的崗位讓給年輕人。然后,捏出那只信封力爭大方地擺到局長的辦公桌上。局長吹了吹精致的電動剃須刀——柯九思覺得他的胡子并不比自己的旺盛多少——瞭了一眼那信封,說小柯,你才多大歲數?我51了還沒說老呢,快忙去吧,啊?
柯九思想了想,又想了想,覺得謀事在人而成事在天,自己已張了嘴盡了力,夠了,足夠了。他決定離開。轉身之際局長用嘴呶了呶那個信封,柯九思也就撿起來,揣走了。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新任副科長正候著。柯九思請副科長坐,副科長不坐,只圍著他的辦公桌,前前后后打量那兩株葡萄。柯九思在辦公桌的兩端各置了一只小花盆,每盆植一株葡萄,用細竹竿搭了個架,如今綠瑩瑩的藤蔓已爬成了一道拱橋,兩相交錯而相當壯觀。
副科長說:聽說葡萄最難侍候,這得花多少工夫啊?
柯九思說:花點工夫也值當,生態辦公室啊,咱局唯一的。
副科長說:我的意思是,這得耽誤多少工作啊,是不是,柯老師?
柯九思說:呃……呃呃……我明兒換,換成好養活的,有點綠色就成,葡萄我也屬實侍候夠了,著實耗神。
副科長點了點頭。
柯九思覺得副科長這小伙子虎頭虎腦毛發皆旺挺帥的,尤其是點起頭來頗具領導風范,日后十有八九能取代那位局長,彼時,那精致的電動剃須刀或許才不算屈了材料。
中午下了班,柯九思趕到黃金海岸跟莫小貝碰頭。
莫小貝的對象終歸還是吹了,說是對方離婚離得不太徹底,還總能接到莫名其妙的女人電話,蒙啊掰啊的說是什么人老珠黃的女同學。莫小貝說你說他IQ有多低,這樣撒謊。柯九思寬容地笑笑,沒吭聲。他重又安然端詳了莫小貝的眼睫毛,摸著了莫小貝的黑太陽,頗有些成就感,成就感無疑能有效促進寬容。莫小貝重又把頭拱進他的朗朗胸懷,說我要是當真嫁人了,你咋辦?柯九思說那能咋辦?屋里憋屈著唄。莫小貝就抬起臉,還眨著她電流超負的黑密的眼睫毛,說你說咱倆該不該為此做點紀念?柯九思說咋紀念啊?莫小貝說你送我一條金項鏈吧,那東西保值,我不喜歡消費性的禮物,俗。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柯九思不能說不,實在抹不開臉兒,盡管他很想倡議由他給她畫幅畫來做紀念,一準更有益于彰顯她高雅脫俗的個人品位。
莫小貝挑了一條帶心型吊墜的黃金項鏈。柯九思假裝沒事人似的及時瞅了瞅價簽,1987元零點兒,懷里信封里的錢還能剩下十幾塊,遂悄悄松口氣。交款時莫小貝倚靠著他的肩膀,他覺得自己的肩膀從未如此渾厚堅實過。然后他發覺自己被一雙雪亮的眼睛給瞄準了,抬頭,就看見了那個古典黑發女孩兒,她居然也與時俱進而改行當了收款員。古典黑發女孩兒瞅瞅柯九思,又瞧瞧莫小貝,意味深長地淺淺笑笑,找了他零錢。
莫小貝眼里不揉沙子,扯住倉皇逃竄似的柯九思,說你和她啥關系?柯九思的臉透粉透粉的,說哪有關系,別亂講。莫小貝扭身往回走,說你不說是不是?你不說我問她去!柯九思緊忙拉住她,說小貝小貝別這樣,我說我說我都告訴你。
在步行街茂密又沸騰的茶座里,莫小貝沖柯九思嚷了起來,說你騙小孩子啊,就一個吻?柯九思麻溜兒伸手擋在莫小貝唇前,仿佛這樣其聲音的分貝就能如愿縮減到最低。無奈莫小貝明顯不打算配合,嗓門越來越高,說柯九思你聽好了,我找你不圖啥,就是看好你老實,我以為我是你老婆之外的唯一!柯九思說你是你是你真是。莫小貝說騙鬼去吧你,我不想再受傷,我受夠了我!然后就把可樂瓶子摔在了粉紅色的水泥預制板上,啪的一聲,將柯九思甩開了,起身就走。
柯九思緊跟著起立,下意識地要去扯要去拽,卻又不得不抓緊收了手,因為他迎面撞見了關影。關影正抱著那個傳說中的雙眼皮兒胖外孫,定定地站在那兒,動情地凝望著他,其眼神流光溢彩,分明是她對血海深仇的慣常表達方式。
柯九思頹喪地重又坐下,決定默許她們一個接著一個地轉身離去,然后將兩只藝術家的手,黯然地捂到自己的臉上。他的小眼睛,透過他美妙的手指縫兒,偷偷瞟著那破碎的可樂瓶子,竟慢慢發現那原本像成熟女人胴體一樣優雅的可樂瓶子,竟然已經碎成了一幅正宗的中國畫:一堆分崩離析的淡綠色玻璃碎片,被一洼褐紅色的百事可樂給淹著——那神秘的液體還在不住地泛著繁密的小泡泡,碎的與馬上就要接續著碎的都一律閃爍著紫金色的太陽的光芒——還沒有淹完全,錯落地露著,就像一只只帶帆的小船,自由自在地漂流在浩蕩的汪洋里——那汪洋究竟是像我浩蕩的溫情,還是更像莫小貝與關影浩蕩的蜜意?——有風吹來,就漾了點恰到好處的波與浪,一層滾一層的,追啊攆啊的,使小船蕩得更加愜意。愜意。愜意。柯九思愜意地將手收起,愜意地起身,愜意地哼起“把悲傷留給自己”,轉身開步走之際愜意地想:押金五角,白扔了。
八
對于一個40幾歲的男人來說,同時擁有三個女人的日子自然足夠滋潤,卻也屬實夠累人的,尤其對難說壯健的柯九思而言,深有拙襟見肘而顧此失彼之憂,或者已不是憂,是既成事實。媳婦早已逐漸對柯九思頗為不滿,因了他的“困了”,因了他的“累了”。這話又不是很好說出口,媳婦便只能曲線救國而采取旁敲側擊:你在這個家里實在是個可有可無的擺設,等兒子上大學了,你就給我走得遠遠的,愛上哪兒上哪兒。
柯九思瞅摸瞅摸,說媳婦兒你可想好了,別威脅我,你以為我沒地兒去啊?
媳婦撇撇嘴,說你有,你哪能沒有,你是誰啊!
柯九思說那是,只要我一出單位,走到第二個臺階,最次是板的來接;只要我往大街上一站,揮揮手,就都是咱的車。
媳婦想忍著來著,沒忍住,笑了。
柯九思覺得媳婦真是好媳婦,屬實就是好媳婦。
本來是句玩笑話,沒想到竟一語成讖,還應驗在了無辜的媳婦身上。兒子上大學才兩個月,媳婦就被查出了子宮癌,做了手術。大夫說手術很成功,可過了年,媳婦還是沒了。
事后柯九思曾動用大量時間將自己撂倒在床上,高舉著媳婦的肖像,進行恒久的仰望:那眉那眼,那嘴那唇,就連那淡而稀薄的眼睫毛,都一律受了這隆重的注目禮。好媳婦。屬實就是好媳婦。柯九思覺得自己唯一對得住這位好媳婦的,就是始終都將外遇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到位,而沒能傷到媳婦的心。媳婦是帶著一顆完好無損的心離開的,雖然也有一點點不滿,卻是沒有血,也沒有行兇的痕跡。這就夠了。足夠了。柯九思為此滿足。
時下沒讓自己的合法枕邊人帶著血疤和傷痕離去的男人,有幾個?我柯九思算一個。媳婦,你也該知足。況且,那一切都并非我的發明,我沒有生產,只是消費;我沒有創造,只是吸收;我沒有安排,只是被安排。是的,那是一股力量而且桀驁不馴,我沒本事不服從,我不是戰士,只是俘虜。媳婦,你該清楚,也能理解。是不是,媳婦?
我的媳婦已然離去,我也在漸漸地衰老。滄桑啊,滄桑。
于是喝酒,自斟自飲。酒是歡伯,除憂來樂。呃,除憂來樂。
樓下又有狗叫,節奏頗熟悉。薯條兒在他膝邊挺了挺身,想溜,沒敢,還拿耳朵在那兒搖,搖得那個貪婪。柯九思推開酒杯奔到窗前,望,果然就是那條黑花狗,其步其態還是那樣紳士風范地堅持又忍耐。這情境讓柯九思很是生發了些感慨,且略微帶著點崇高的味道,好像自己已因愛情而悲傷過,或者自己已為愛情獻出了絕望。
次日,柯九思將薯條兒抱到了寵物站。薯條兒見了那條合法又理想的交配對象還準備了欲吠欲咬的架勢,人家卻沒理它,扭身走開了,還分明扭出了一種頗能傷及狗和狗的主人之自尊心的不感冒。柯九思眨了眨單眼皮兒,世風日下似的搖搖頭,將薯條兒交給白胖白胖的老板,說:絕育吧,省心。老板深恐他反悔似的麻溜兒接過薯條兒,在白肉堆兒里翻出那塊紅嘟嘟的嘴唇,說:你呀,可算是想通了。轉身之際還額外賞了柯九思兩粒黑眼仁,黑得那個賊氣,黑得那個幸災樂禍。
摘除了一大堆零碎,包括子宮。薯條兒跟媳婦一樣了。從此再不會對性事提出要求,亦不會再對異性產生愛情,也不會再有興致去追求或者拒絕,也不會再有不滿以及被傷害的可能。一了百了。省心。實在是省心。既然性交一旦超出繁殖之用途就會有問題接踵而來,那咱還是不要了吧?柯九思有本事將媳婦的心給保護完好,卻沒把握護得住薯條兒的心,那狀況顯然要復雜艱深得多。不能因性事而傷及心靈。這是底線。柯九思寧愿因此而白白花費買薯條的錢,反正他如今是自個兒的財政大臣了。
手機響了。竟是莫小貝。莫小貝說你干嘛呢?柯九思說沒事兒。莫小貝說沒事兒是干嘛呢?柯九思說就是沒事兒唄。掛斷。抬頭,莫小貝站這兒呢。這是自那次摔出個中國畫之后,倆人的第一次碰面。莫小貝外罩一件齊膝風衣,內穿一件突胸露頸之小衫,頸上一條黃金項鏈明晃晃的,心型掛墜還明目張膽地搖啊搖。柯九思難過地垂下眼光。莫小貝說以后有啥打算啊?柯九思說還沒有想過。隨后就去撫弄薯條兒,它在懷里很不安,看起來挺疼。莫小貝說有啥想法給我打電話啊,我還是二十四小時開機。柯九思說好,知道了。
薯條兒看起來實屬很疼,證據是哆嗦。
柯九思抱著又疼又哆嗦的薯條兒走在街上,下腳很輕,很緩,似乎還生怕踩疼了腳下的水泥預制板,又或者那水泥預制板本身就已經是疼的了,他怕自己的鞋底會讓它們更疼。
晚上,董慧芬領了一個女人來家里,商量買媳婦留下的那間門市房的事。柯九思自知沒有經商頭腦,目前房價又好,想一招賣了,省心。
雙方對價錢及存貨等都順暢達成了協議,唯獨交易稅哪一方都不大情愿出,總共3萬多元。讓來讓去的,最后決定各讓一步而各出一半。差強人意。董慧芬一直在旁聽,她不大好說話,一方是丈夫的老同學,另一方是自己的老同學。結果初步出來之后,董慧芬才在沙發里欠了欠身子,一邊下意識地撫弄著自己胸前的藏銀掛件,一邊試探著說:其實,有個辦法,能省了這錢,誰都不用花一分。啥辦法?柯九思用嘴問,女人用眼睛問。董慧芬猶豫一下,到底還是說:結婚,再離婚,門市歸女方。你倆都單身,我看,這事能成。
女人說:慧芬,你可不好開玩笑啊。
柯九思說:嫂子,啥招兒你都出。
話雖如此,卻還是忍不住偷眼打量女人:黑發,盤于腦后,額頭光潔,僅額角散落兩縷柔軟的發絲,藏青色高領毛衫,將頸項遮掩得既嚴密又周到,通體端莊,卻又暗含靈秀。尤其是手指,白而纖。手指。白而纖的手指。這是一個女人身上最了不起的東西。呃,女人還會臉紅。
兩個人都堅決保持羞澀,董慧芬不好再說,遂不了了之。
過了幾天,仇念財帶柯九思又去了老地方。吃了喝了也吸了,柯九思舉著欲唱把悲傷留給自己,仇念財將他筷子擎了,說:這招兒……使得,省錢……是……真格的。
柯九思和女人悄悄登了記。
女人接過超市,將存貨處理了,就有條不紊地開始裝修。一個月后,柯九思看見門楣上懸起了一塊雅軒書畫裝裱行的牌匾。偶爾進去看看,女人頗客氣,卻大多時候都在忙。生意看起來很不錯。
一天稍晚了,柯九思帶薯條兒遛彎回來,見燈光還深幽幽地亮著,就踱進去。女人在伏案疾書,一棵松一個醉東坡半拉明月業已鋪展好,正于右上角以小楷題辭: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撿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一氣呵成。宋徽宗妙絕的瘦金體!柯九思不錯眼珠,鮮而厚的嘴唇微啟。女人見了,微微笑笑,羞又不肯羞的,終究還是將臉給弄紅了,看上去既傻又有點美。
之后柯九思就時常在稍晚些時候踱進女人的裝裱行,理由是順道兒,因為他不能不時常帶著薯條兒出去遛彎。薯條兒,呃,薯條兒在術后已心性大變了。作為一條京巴兒,自尊與優雅向來與生命等量齊觀,可現在,薯條兒似乎是顧不得了。它很多時候四仰八叉就躺倒在陽光里,尾巴和小爪爪都懶洋洋地撂著,連眼睛也都懶得完全合攏,而偏要露出一絲小縫兒。這樣的姿態讓它看上去有點不甘,有更多無聊。即使是醒著且不能不走動之時,薯條兒渾身的長毛也都是寂寞的,散漫疏懶還怠惰,沒有強烈的感覺,沒有生命的沖動。眼睛空空的,像仇念財姑姑墻上的黑洞洞,像這個世界跟它再沒有一點瓜葛。薯條兒是憂郁的了。都說憂郁是時下這個世界的主流心情,看來是不好反駁的了。
更令人可堪憂郁的是,柯九思的遛彎只一半是為了薯條兒,另一半實是為了自己。柯九思總是忍不住要去探望街上的燈光,像流水,又像游魚,也像自己的脈管似的燈光,似乎想以此來證實這個世界還依然如故。
事實是,世界還是一如既往的浩瀚且繁榮,也還批量生產著層出不窮的笑聲與談話聲,還有熱而烈的掌聲,此起彼伏;路燈下樹陰里老得滿臉是褶的男人和女人,仍坐在自帶的小板凳上玩牌,塊八角的皺巴巴的紙幣,也還在彼此的褲兜里往來穿梭;略略寬敞點的樓前場地,仍被扭秧歌的紅綠綢帶和扇子給充斥,翻騰著,飛揚著,和著鼓點和嗩吶;打從街邊經過的各色行人,手里也仍然拎著透明或半透明的塑料袋,袋里的黃瓜也還是綠的,西紅柿也還是紅的,水靈靈的茴香也還是會沿途留下一股特有的清香,過了許久也不肯散開。
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歷史不是一朝一夕寫就的,社會也不好三天五天就變了臉。世界的確還依然如故,給了人們看起來相當充分的安全感。只是,這一切似乎都已保障不了什么,更非證實柯九思也還依然如故的憑據,因為他往往在回到家里后就發現,自己的孤獨已得到進一步確認并且有增無減。世界跟柯九思好像也不再有啥瓜葛了。呃,不再有啥瓜葛了。不是世界出了問題,就是人本身出了問題。而世界顯然沒出啥問題,當然。聰慧的心靈不會看不出這個來,也不會不甘于承認這個。就是這樣。只能這樣。
于是有了點同病相憐的感覺,跟薯條兒,這讓柯九思不能不對薯條兒更加疼惜。薯條兒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仍然還喜歡著麥當勞的薯條——多么令人振奮的沒有改變啊——柯九思沒用斟酌就改為三天給它買一大包,喂它時也由限數而改為估堆兒。這樣的措施讓人與狗都得到了一點安慰,且不能說微不足道。如果此時,子宮可以重新回到薯條兒的腹腔,柯九思很有可能不會在乎花錢,或許也不會計較寵物店老板翻飛的白眼仁。
認識你自己,呃,得有犧牲。越認識自己還越拗不過自己。自己是自己的對手,如果實在不愿稱為敵人的話。不知該沮喪好,還是服從好。呃,可是我不是戰士,從來就不是。這是事實,令人氣餒。氣餒等于沮喪。沮喪是服從的前兆。好在還有服從的機會,人生還不算暗淡。
六個月期滿,柯九思得跟女人離婚了,協議上就這么訂的。
柯九思去了仇念財家。進屋就悶著,不抬頭,亦不吭聲。
董慧芬說:明天,離婚的日子,是不是?
柯九思說:沒錯。
董慧芬說:好辦,倆人沒分歧,到那兒就離。
柯九思說:聽說是。
董慧芬說:都省下一兩萬,多好。
柯九思說:是,挺好。
董慧芬笑了,說:兄弟,還有別的事兒?
仇念財也難得地笑了,笑得跟屈尊了他似的,說:別逗……他了……傻子才……才離。
……
次年隆冬,爹歿了。柯九思攜了女人回家奔喪。
娘看起來情緒不壞,瞇縫得紋路更加周密的眼窩里并沒見淚痕,娘說你爹活到83歲沒病沒災,該算喜喪。柯九思也就不好醞釀出可觀的悲痛來。
柯家的祖塋在村北,名曰北溝子,爺爺早就等在那里。可是娘不允爹離爺爺太近,娘說你爹從小就怕你爺,別到了那頭兒還讓他膽寒。娘說往西點,西點,再往西點。于是,柯九思將爹的恒久居所置在了遠離爺爺三丈開外,而離仇念財的姑姑僅一米之遙。娘一直守著,待拍完最后一鏟土,便拉了柯九思的袖子,說九子,娘死了就埋在這兒,這兒。用手指著,用腳跺著。那是爹右側的一塊地兒,離爹也僅只一米之遙。
晚上擠到炕頭上喝酒,喝得高興。
孟慶安和小媳婦果真抱了個小孩子來,男孩兒,那個結實。孟慶安老來得子分明是寶刀未老,卻也依然不是柯九思的對手,喝著喝著就試圖攀上窗臺,拿舌頭去收拾那宛若一片大好河山的霜花,努力并持續。仍然沒能將自己成功發酵的小媳婦,一邊忙乎孩子,一邊顧及著他,到底還是十分不悅了,說老東西你再胡鬧,咱立馬就離!
孟慶安顯然不好發表啥意見,倒是仇念財和董慧芬聞言相視而笑,還下意識地交換了一個性質頗為曖昧的眼神。前者似乎隱含著點早已落了薄塵的羞與愧,后者卻僅只是嗔,嗔得明亮,嗔得甜美。
柯九思醉眼迷離地看著這一幕,淺淺地拉了女人的手,輕輕揉捏著她白而纖的指,說:生活真是……挺有意思。女人沒大聽清楚,就側過頭,仰著臉,將眼睛投進他的眼窩里,就像鳥兒進了巢,問:在說什么啊?柯九思依舊揉捏著那指,輕輕地,說:有意思,真是挺有意思,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