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樹東
從古至今,權力欲依然牢牢地主宰著中國社會中的絕大部分人。當前國家和地方招考公務員時,年輕人依然趨之若鶩,仿佛進入權力體制才是他們唯一的安身立命之所,這也可以清晰地看出權力欲對他們的控制。但是,既有的權力體制真的能夠成為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所嗎?當他們進入其中,會不會發現這也是一個圍城,要付出的乃是相當驚人的生命代價。從上世紀80年代末期開始,劉震云就在《單位》《官人》等小說中書寫權力欲望對人的異化悲劇;到了上世紀90年代以來,王躍文、周梅森、張平等人的官場小說更是聚焦于當今社會的官場,展示出權力欲望施放出來的種種黑幕。張弛的中篇小說《死對頭》就延續了官場小說的現實批判鋒芒,集中關注某省廳機關宣傳處幾個公務員的生存狀態,揭開了畸形權力欲望的陰暗一角,寫出了權力欲望對人的異化悲劇,呼喚著人性尊嚴的復歸。
小說女主人公名為艾英,畢業于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時,本來她聯系好教育廳的一個工作,誰知最后卻被能力和名氣遠不如她的另一個女同學利用關系擠掉了,由此她深知社會競爭的殘酷。后來艾英經過一番遍體鱗傷的角逐,好不容易分配到某省廳機關宣傳處。為了在機關里站穩腳跟,她奮力拼搏,苦心經營,利用各種機會結交周向南廳長、政治部主任鄒靜江,獲得他們的垂青,從而當上了編輯部主任、副處長,另一方面她還施展各種手腕,逼迫下級就范,結果同部門的人先后都成為她的死對頭。而其中最讓她難以對付的死對頭就是李革飛。李革飛大學畢業后在工廠里當了十年技術員,因為喜歡文學,在工廠效益下滑時,離開工廠,考上了省廳機關宣傳處的公務員,成為艾英的下級。盡管艾英使盡各種招數試圖刁難、馴服李革飛,例如對他寫的宣傳稿大肆批評,安排他去寫毫無意義的會議報道等等,但是在精神上她始終沒有制服過李革飛,這導致她積郁甚多。更為致命的是,當艾英把老處長王登科擠走當調研員后,新處長劉仲霖比艾英的手腕更厲害,徹底孤立了艾英。一生好強、在機關競爭中勝出的女強人艾英結果身患肺癌晚期,沒有存活的機會,又不愿意面對所有死對頭的逼人冷眼,最終趁人不備,拔掉了醫療管子,相當于自殺身亡。
如何理解艾英的人生悲劇呢?
首先,對于艾英而言,人生中最重要的無疑就是加入到既有的權力體制中,謀取權力,進而謀取隨權力而來的自我實現感、自我享受感。例如她大學時期就是學生會主席,熱衷于組織各種社會活動,選擇工作也是優先考慮進入教育廳等權力機關。對于她而言,作為師范大學畢業生,當個稱職乃至優秀的中學老師,踏踏實實地過一份平凡的生活,肯定是沒有多少吸引力的。只有權力,才能給她的人生注入應有的價值和光彩。這無疑是當今中國社會最通俗流行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因此像艾英這樣的人,就是當今中國人最普通的一個人。換而言之,艾英的人生悲劇,最初的動因,就在于當今中國人骨子里的權力崇拜、官場崇拜基因。對于當今絕大部分中國人而言,尤其是受過一點高等教育的中國人,專業化、職業化的實利教育并未培育出多少科學務實的專業精神、職業精神,只要條件允許,他們的心靈依然被權力吸引著,只不過傳統儒家士人治國平天下的高調理想早已經萎縮為加入既有權力體制謀取實利的卑俗熱望。
其次,對于艾英而言,加入既有的權力體制中,要想獲得權力,就必然面臨著殘酷的競爭,不擇手段地排擠他人,從而讓自己成為所有人的死對頭。小說中曾經寫到艾英在大學畢業找工作時被同學李靜宜利用關系打敗了,從而讓她性情大變:“從今往后,她不打算再同情任何所謂的弱者,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所謂弱者,不過是凍僵的毒蛇,人世間真實存在的、并且永恒存在的,只有殘酷的競爭……她在心里面咬牙切齒地想。”要把艾英的人生畸變歸因于李靜宜的圈套,無疑還是太簡單了??梢哉f,真正讓艾英變成一個冷酷、冷漠、唯權力是從的女強人的,還是她所躋身的那種權力體制。
在這種權力體制中,權力就是一切,有了權力就有尊嚴、有人格,沒有了權力就沒有尊嚴、沒有人格可言;而且權力只來自于上級,因此所有想獲得權力的人只能卑躬屈膝地討好上級,諂媚上級,必須作踐自己的尊嚴、人格,等他擁有了權力之后,也只能再去作踐下級的尊嚴、人格,從而形成一個惡性循環。由于權力具有極度的排他性,所有權力爭奪的游戲都是無效的零和游戲,因此,在這種權力體制中,每一個人都是其他人的敵人,也就是死對頭。
小說寫到艾英躺在病床上想象她的同事們:“李革飛、管艷、劉仲霖(王登科的繼任者)、戚培德,一張張丑陋猙獰的嘴臉從腦海中飄忽而過……他們想看什么,無非想看看她是如何癱在這張床上,從里到外的一點一點爛掉。有人說,癌癥就是一場慢死刑,這可正對了他們的胃口。如果是槍斃,只能供他們看一次,而像她這樣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死掉,他們可以看好多次呢。就像一盤美味,不可狼吞虎咽,而是要細嚼慢咽,細水長流,慢慢品味藏在里面的美好滋味……為什么她會有這么多的仇人?”人的同情心、憐憫心哪里去了?人性為何如此恐怖?當然,這絕非僅僅因艾英的女強人的個性使然,也不是艾英和別人有什么個人恩怨。這實在是她躋身的畸形的權力體制造成的。因此,艾英的人生悲劇就是畸形的權力體制對體制中人的異化悲劇。
再次,就艾英而言,最可怕的異化悲劇無疑是主奴人格的形成。對于她的上級周向南廳長、政治部主任鄒靜江而言,艾英就是屈膝承歡、百般討好、完全沒有個人意志式的奴才;但是一旦她擁有了一點權力,面對她的下屬,如李革飛、戚培德等人時,她就搖身一變,成了頤指氣使、呼三喝四的主人。因此在李革飛看來,“當把艾英研究透徹之后,李革飛感到十分沮喪,因為他永遠也達不到艾英的那個水平。或者換句話說,一旦達到艾英的那個水平,他李革飛也就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名叫李革飛的一個肉體、一個軀殼、一具頗有前途的行尸走肉而已……”的確,艾英就是一個被畸形的權力體制擠干了生命水分的行尸走肉。
于是,艾英患上了癌癥。
癌癥,作為現代人的不治之癥,本身就是該小說最具有啟發性的一個隱喻。本來,在所有人的體內都有癌細胞,但對于健康人而言,癌細胞被控制在適當的范圍內;對于健康受到損害的人而言,癌細胞則不可控制地自我繁殖,終至摧毀整個生命。既如此,像艾英這樣的人,如此耽于權力競爭,放逐了生命的豐富性和多樣性,任由單一的價值不受控制地主宰生命,本身不就是精神的癌癥嗎!這種精神的癌癥,不也在周向南、鄒靜江、王登科、劉仲霖等人身上昭然若揭嗎?
該小說還通過李革飛的視角來寫了省廳機關那些領導整天出席的千篇一律、毫無內容的會議?!袄罡镲w注意到,每次開會,主席臺上的副廳長們常常是陪會的。從頭坐到尾,一言不發。只有偶然地活動一下僵硬的身體,眨動一下眼皮,還能表現出生命的體征。對于這些連發言都沒有的領導,參加這個會議又有什么意義呢?其實你將心比心地去揣摸一下他們在主席臺上一坐一兩個小時的那種感受,真的挺痛苦的,為什么不能發明一種……不知怎么的,出身工廠的李革飛來到廳機關后,看到那種動不動就把幾百人、上千人固定在座位上,百思不得其解的會議,總會不自覺地冒出用機器來代替人、解放生產力的念頭。”這種會議景象,無疑是畸形的權力體制造成的社會癌癥的一種表象。
至于畸形的權力體制按照自己的需要不斷地復制出相同的主奴人格,例如上自周向南廳長、政治部鄒靜江主任,中間的像王登科處長、劉仲霖處長,再到下級的艾英、管艷、李革飛、戚培德,不都是一個模子里雕刻出來一樣的人嗎?這不也是一種癌癥嗎?
而當艾英把李革飛的會議報道中的“廳黨委委員、副廳長王善中、李繼耐、劉國恩、吉思成、紀委書記吳仕成、政治部主任鄒靜江參加會議”一句,改為“廳黨委委員、副廳長王善中,廳黨委委員、副廳長李繼耐,廳黨委委員、副廳長劉國恩,廳黨委委員、副廳長吉思成,廳黨委委員、紀委書記吳仕成,廳黨委委員、政治部主任鄒靜江等領導同志參加會議……”不就是畸形的權力體制主宰下的語言的癌癥嗎?
這是一個被癌癥控制的陰暗角落。
面對致命的癌癥,無人能夠置身事外。艾英的反應,就是恐懼。無法消解恐懼時,她只能想象著所有人都終有一死,并從中尋找解脫:“艾英那空茫的目光,早已穿透了這座小小的病房,穿透了腫瘤醫院,甚至穿透了這座高樓林立,富貴繁華的城市,像一束空靈的光芒,射向遙遠的宇宙和時空,并從中得到了浸入靈魂的安慰,她終于安靜下來了,她已經擺脫了作為人的一切情感和意緒,為那即將到來的莊嚴一刻做好了一切準備?!痹浫绱说⒂跈嗔侵鸬娜?,臨死的目光能夠從空茫變為空靈嗎?也許,這不符合生活邏輯,透顯出來的只是作家的一番善意。
另一個對畸形的權力體制的隱秘有所洞察和疏遠的人,是李革飛。在他身上還保存著一點體制外的良知、獨立和自由精神。他能夠對現實保持一種難能可貴的批判反思意識,例如他對機關里諂上欺下的作風的鄙視,對那些毫無意義的文山會海的譏諷,對所有同事之間的勾心斗角的厭棄,都顯示了難得的清醒。而尤其可貴的是,當他聽聞艾英患癌癥的消息后,曾經流露出一絲陰暗的快樂,但是他馬上能夠自我反省,意識到自己的卑劣和丑陋。他認為同事要去醫院探望患病的艾英,無疑是一種精神上的虐殺:“那奄奄待斃、蜷縮在病床上的軀體,皮包骨頭的臉上,那藏在塌陷的黑眼窩里的大眼睛放射出絕望的、又恨又怕的目光,驚恐無比地在圍成一圈兒的敵人臉上掃來掃去,翕動的嘴唇里指不定嘟囔著什么狠毒的詛咒……簡直就像戰場上虐殺俘虜的丑行,是一種精神上的虐殺。李革飛不敢想像自己對這場虐殺的參與,那種形象……太丑陋了。這是他第一次從另一視角,一種或許是置身事外的第三者視角,審視到自己的丑陋?!蹦軌蛞灾蒙硎峦獾牡谌咭暯莵矸此甲约?,無疑是李革飛的精神覺醒的表現。
最后,李革飛“不由無奈而沮喪地想到一個形而上的問題:在機關里,人與人之間為什么很容易就弄得恨不得食肉寢皮?”這個形而上的問題,無疑是該小說的點睛之筆。畸形的權力體制把體制中人一個個納入到鐵籠般的權力崇拜的狹窄通道中,變成“死對頭”,“食肉寢皮”便是自然而然的無奈結局。要打破這個畸形的權力體制的鐵籠,那種權力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