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手記之審訊
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
——崔健歌詞
1
馬六來訪的黃昏,天上飄著蒙蒙細雨。此人通過報社新聞熱線找到了我——我名記嘛,找我還不簡單?
“你敢報道嗎?”他一屁股坐下,挑釁似的打量我。
“那得看你給我什么料啦。”
“你是不敢報。”他搖搖頭。
“那你何必找我?”
屋里光線黯淡(我一個月沒交電費的后果是慘遭停電),幻影般的雨水讓我覺得消瘦的馬六先生是我虛構出來的。他的態度漸漸緩和,一氣講了兩小時(我早就看出他憋壞了);偶爾捧起茶杯,我趕緊續上熱水,可他每次都忘了喝。這類采訪對象我見多了,他們內心藏著驚人的風暴,必須傾瀉干凈才能重獲安寧。他十點一刻才起身告辭,我將他送到樓下。雨停了,路燈濕漉漉的。他蒼白的臉微暗發亮。
“謝謝,李記者,”他說,“如果見報,請通知我。”
“放心吧。”
以下是他的全部敘述,我將以第一人稱方式記錄下來,不做任何刪改。我相信這個故事的震撼力絕不亞于此前任何一篇報道。
好吧,我們開始。
2
下午5點27分,我被帶走了。是的我對時間天生敏感。那是一座市中心的破敗小院,提前出現的星光照亮黑洞洞的門。空氣中有霉臭味嘔吐味啤酒味。年輕時我也算夜場常客,對這些氣味再熟悉不過;原以為對它們關乎青春,早就耗盡了。兩個男人來到走廊盡頭,一人打開房門,另一人將我搡進去,無論態度和力道都很粗野,像對待一條狗。不知誰開了燈。是間空屋子。像廢棄的倉庫。或者說,從前就是倉庫。
我立即發現對面墻上掛著《嚎叫》,蒙克1893年的杰作。下方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這頭有另外兩把椅子。他們命令我坐過去,背靠著墻。兩人一左一右坐下來。奇特的是,即便換了方位,穿灰夾克的小伙子仍在我左手,右邊還是那個像皮箱一樣沉默的老家伙,一身灰西裝非常得體。
喝水?灰夾克小子示意屋角有飲水機,我表示不渴,也不餓。灰夾克說,我們開始吧。灰西裝點點頭。氣氛沉悶壓抑。大約半分鐘后,灰夾克望著我說,你說吧。說什么?說你該說的。什么是我該說的?灰夾克微微一笑,像個稅務專管員。你該說什么你還不清楚?抱歉,能提醒一下嗎?灰夾克的微笑變成冷笑,他和灰西裝手中忽然多了紙筆。他們像兩個審訊者。我一陣哆嗦。他們低頭寫著什么。還沒說呢,有什么好寫?
說吧。灰夾克催促我。
到底說什么?
隨便。
隨便?我從沒見過兩位,還不知道為什么把我帶走——
注意你的用詞。灰夾克說。他掏出一支香煙點上;沒問我是否也來一支,或者至少征求一下我的意見能不能抽煙。不是帶,是請。他說,這有本質區別。
我向后靠去,脊梁陣陣發冷。我想倚住點東西,但身后只有雪白的墻和墻上那幅大大的《嚎叫》。屋內光線隨著灰西裝吞吐的煙霧暗下來。我最討厭的事情莫過于有人在封閉的房間抽煙。現在,香煙也給了他們某種特權。好吧,我說,我犯了法?還是,我認識的人犯了法?
灰西裝笑了。我跟著傻笑。
嚴肅點!灰夾克說。
我不笑了。
獅子……我說。
什么?
我朋友小丁,正趕往動物園,看一頭新來的獅子。
我操,我喜歡老虎。獅子,我操,沒有母獅子幫忙,它們什么也不是。
可獅子畢竟是獅子。有人做過實驗,把獅子和老虎關在一起,結果——
灰夾克狠狠盯著我。
我妥協了。糾纏這些無聊東西干什么呢?好的,好的。你問吧,如果你們提問,會容易一些。
提問?你搞錯了。是被審訊對象主動交代。
我在接受審訊?
你說呢?

插圖:楊平凡
我是嫌疑人?我大聲說,以便掩飾害怕。我犯了什么罪,為什么審訊我?
灰夾克冷笑,不要激動,激動解決不了問題。這是例行審訊。
例行審訊?
我們隨機抽取審訊對象。你撞大運了。
隨機抽取審訊對象……我似乎聽說過,似乎沒有。
機會均等。懂我意思?凡是這個城市的公民——
我打斷他,然后呢,會審判嗎?
這個嘛,就取決于你說了什么和怎么說了。
我口渴難耐,于是起身走向那臺老掉牙的飲水機,從它下面找到紙杯——軟綿綿的,像一攤鼻涕。我硬著頭皮喝下去。廁所在小隔間,發出陣陣尿臊味。我走回來,坐好。這一次灰夾克換了一種更加厭惡的眼神打量我,好像我渾身上下都變臭了。
你仔細聽好。灰西裝總算開口了,他嗓音厚重,聲線悅耳,聽起來像個訓練有素的電臺播音員。我的心臟怦怦跳。他身體前傾,一張虛腫的臉更顯蒼白,似乎經常熬夜。電腦不會平白無故抽到你的,我們確實掌握了一些證據。接下來,你必須坦白,告訴我們你干的那些——怎么說呢,與你有關的一切。聽明白了?
坦白?我腦子里嗡嗡響。坦白什么呢?如果你們已經掌握了干嗎還要審訊——話一出口我就后怕啦。審訊。我自己說出了審訊。這變相承認了對方行為的合法性,還是主動承認的。我有些憤怒,也后悔不已,如果今天一大早就答應小丁前往動物園而不是賴在床上該多好,就可以躲開這些人了。沒準,到了最后,他們會殺了我?……反抗?沖出去?雙拳難敵四手,那時候連說話機會都不給你了。當務之急是聽話,馴順,別激怒他們。開始吧。灰夾克大聲說,神情很不耐煩。
請提示一下——
先說說你自己。
嗯,我,馬六,今年三十九歲……我住得挺遠,金色小區,這個你們知道。我每天坐三十八路公交,百貨大樓下車,然后步行,穿過五一路、國防路,在環城西路橋邊休息幾分鐘,然后,上路邊一家米線館吃一碗酸辣米線。小碗的,不放蔥花。吃完差不多九點,我一路小跑,穿過西苑路……
兩人的目光緩下來,甚至不乏贊許。
嗯,我辦公室是大平面,我那個小角落像個小包廂。還好,沒人注意我,我也用不著注意別人。我桌上有一盆劍蘭,不用澆水也活得很好。我埋頭苦干,中午11點45下班,幾十個人涌向食堂。公司飯菜還行。吃飯的時候女同事總躲著我,好像我有狐臭一樣。吃完飯12點10分,我上樓,回辦公室,靠在椅子上,很快睡著了。一覺睡到下午兩點。又上班啦。我趴在電腦上,一直干到六點,下班鈴叮鈴鈴響。我們嘩地站起來,各自收拾東西,涌出去,在大門口分開。我重新回到西苑路,經環西橋,再到國防路、五一路、百貨大樓,等6點30分的38路車。也有不太準點的時候,有一回差不多等到八點,它才吭哧吭哧開過來了。站臺上一大堆人,呼啦一下撲進車廂……人真多。到處是汗臭味,腳丫子味。要命的是你餓了,只能忍著。天越來越黑。回到金沙路的時候,天黑透啦。我下車,去街邊小餐館要一份蓋飯。要么剁椒牛肉飯,要么青椒豬肉飯。
你就吃蓋飯?
單身漢都吃蓋飯。
然后呢?
然后回家,躺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看看這樣,看看那樣。再然后,我洗個澡,上床,翻翻雜志,睡覺。一覺睡到早上七點,洗臉漱口,穿衣服出門。
我深呼吸,搞不明白什么東西觸動了自己。
我一直走到金沙路邊,等8點鐘的38路車。
就這些?
就這些。
他們盯著我看。仿佛有水聲。滴答。滴答。滴答。
哎,我挺身望著他們。別繞圈子了吧?
兩人互相看著。
你們不就想知道馬云彪的事情?我說。
馬云彪?
我父親馬云彪。靠,有什么父子仇恨還得在他死后延續下去?他操蛋,我也操蛋。我們都很操蛋。馬云彪死了。
啊哈,一條人命!灰夾克輕聲叫出來。
灰西裝遺憾地搖搖頭。
死了,早死了。
說吧。都說出來。你最好把我們當朋友。灰西裝又開口了。煙霧產生了催眠效果,我昏昏欲睡卻又相當害怕,越來越搞不清楚這到底是一出游戲還是一場審訊,為什么選在這種破地方?一些驚悚鏡頭劃過腦海,他們會割我的喉嚨放我的血,或者把我釘在桌上,將我的指甲一片片拔掉的。我小腹酸脹,胃部痙攣,我說我能上個廁所嗎?當然。我去了衛生間,撒了一泡長長的尿,回來時那幅巨大的《嚎叫》正對著我。現在看它的目光完全不一樣了,捂著耳朵的光頭佬像爬出墳墓的木乃伊,不知為何嚎叫。我突然理解了蒙克:揭示恐怖。畫中人因恐怖而嚎叫,觀看者也因為恐怖而嚎叫。雙重嚎叫。要命的是,你并不清楚恐怖到底來自哪里。來自隨隨便便的闖入和審訊,再隨隨便便拖出去槍決?
快說,灰西裝也在催促,沒時間了。
沒時間的意思是?
快說!
我心里蹦出恐怖的答案:再過不久,他們將毫不客氣地殺了我。
小丁已經是一抹淡淡的影子。他們不讓帶手機,可以想象我的不接聽狀態一定把她氣瘋了。頭一次約會就毫無誠意,今后還怎么推進?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為什么就不能給她打個電話?這念頭一閃即逝——灰西裝向我投來冰錐似的目光。我嚇一跳。暫且忘掉她吧。忘掉性感的小丁吧。
不,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是意外,純屬意外,我父親馬云彪我母親張琴死于意外。或者說,他們自己害了自己,跟我沒關系……
灰夾克困惑地搖頭。
……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九月的最后一個星期天,我們小區被數千農民工包圍,這些家伙不讓任何人進出。馬云彪試了很多方法:求饒、禱告、裝可憐、交朋友。沒用。民工頭子說,小區是他們一手建造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心血,憑什么重返小區草坪舒舒服服躺下拽起衣服亮出肚皮曬曬太陽、來一回假想中的海灘日光浴、把一年多的疲憊勞累曬個干干凈凈都不被允許?聲勢浩大的對壘很快白熱化,他們干脆放棄了“曬肚皮”,轉而將小區徹底封鎖。很快,網絡、電話、水電氣全斷了,男人們(包括馬云彪)只能扛著鏟子在花園里挖井取水。隨著物資斷絕,小區商業街、菜市場統統關閉,一片爛菜葉子都有幾十人哄搶;打砸事件層出不窮;越來越多的人活活餓死,家人把尸體偷偷運到小花園就地掩埋,深夜就被餓鬼們挖出來瓜分、吃掉。
必須走。馬云彪望著我說。
我因為偷竊一只胡蘿卜被人打斷七根肋骨,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能吃的東西就剩幾片白菜幫子,那是我冒著生命危險從菜市場門口搶來的,才三天工夫,它們已經發臭,整個家——八十平方米,坐南朝北,通風很好,采光優良,可還有什么用呢?——飄蕩著難聞的臭氣;病床上的我不停夢見天上飄來的面包和雞腿,我狼吞虎咽,絕不給馬云彪和張琴吃上一口。
咋走?
帶著你媽,走。
你有種。
我想飛出去。你看——
馬云彪強打精神,推開小臥室的門。我驚呆了,原來馬云彪和張琴接連二十三天不吃不喝也要干的事情,就是在五根比小手指還小的蠟燭照耀下,縫制了一對巨大的翅膀。馬云彪吞下一片白菜幫子,鼓足氣力演示給我看:背著張琴鉆入繩套,然后,拽著翅膀下面的小把手;無需用力,這對精心研發的大翅膀居然在房間里飛了起來。馬云彪解釋說,當年清華大學核物理系畢業的他利用了風動原理,只要愿意,他們隨時可以飛越小區。
對不起,馬云彪抱歉地說。只能帶你媽走,沒法帶你走。制作翅膀的床單和鴨絨全用上了,再也沒有了。你總不能去偷去搶,你會被打死的,然后被他們活活吃掉。
我說不出話,望向逆光站立的仿佛沾了仙氣酷似天使的父母,他們簡直老得瘦得認不出來啦。雖然十分難過,我還是囁嚅著嘴巴,祝福他們飛行順利,逃出生天。就這樣,馬云彪和張琴流著眼淚向兒子道別,兩人又吃了一片白菜葉,將最后兩片留給了我。他們推開房門,迎著強烈的陽光,扇動著一對由床單和鴨絨制作的大翅膀飛向高空。天吶,它飛得真快,時速至少七十公里。大風吹來,他們像兩只小黃鴨似的劃過一道弧線,消失了。我閉上眼睛,默默祈禱。我相信我的父母已掠過小區圍墻,飛向遠方。
夜里,我吃掉一片腐爛的白菜幫子,剛要忍住劇痛躺下睡覺,房門猛地推開了,我的父母,像兩只破麻袋似的被兩個蒙面大漢扔進來,臉上還沾著一些鴨絨,在門外射入的月光下撲閃著,像地獄來的魔鬼。我以為他們死了。蒙面大漢撂下一句狠話:想跑?要不是看在他們老掉牙的分兒上,早吊起來啦。我警告你們,誰要逃跑,我就用氣槍打死他,再挖出眼珠子喂狗!
還好,馬云彪張琴沒死。他們奄奄一息。我又喊又叫,卻無法幫他們一把。終于,他們蠕動著,喚著我的名字,吃掉最后一片白菜幫子,慶幸撿回一條老命。
啊,我聽說過,灰夾克興奮地說,著名的高天流云小區“曬肚皮”事件,兩年前轟動一時。報紙的統計是——我還記得晨報記者李果的報道——死了一百八十四人。
你和你父母的關系,一直以來——灰西裝說。
還行。
還行?
像所有的兒子和父母,還行。
沒發生過別的意外?灰西裝循循善誘。
沒有。
再想想。
你能想一想嗎?想想你和你的父親——
灰西裝的微笑模棱兩可。
我看著他說,你們會殺了我嗎?
對面的人一聲不吭。
會嗎?
灰西裝搖搖頭。
你們剛才說,“沒時間了”到底什么意思?
你會明白的。灰夾克的嗓音升上去,他很不耐煩。故意偽裝的禮貌漸漸被骨子里的兇殘取代。這瞞不了我。就像我早料到他們遲早會破門而入帶走我的。說下去,把你的故事講完。他說。
包圍戰持續了很長時間,兩個月,還是三個月?我餓壞了,無法計算,沒法思考。斷掉的骨頭疼得要命,根本翻不了身,就連喝點雨水都很疼。為了幫我減輕痛苦,仿佛隨時會死的馬云彪拖著可憐的身體挪到我面前,用他有限的口水,象征性地舔一舔我的傷疤——實際上傷口在皮膚下面,在骨頭和骨頭之間,肉眼無法識別,但他的舉動給了我些許安慰,如同當年的他抱著兩個月的我走來走去一樣。現在,馬云彪干燥粗糙的舌頭帶來奇異之感,像一條蜥蜴貼著皮膚爬行,要將它有限的能量貢獻出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舔舐幾次之后,馬云彪氣喘吁吁回到張琴身邊,抱怨說這活計原本是她干的,就像我三歲的時候她把嚼碎的蠶豆吐出來塞我嘴里。奄奄一息的張琴爭辯道,哪有母親舔那么大的兒子的道理呢?哪有?馬云彪喘息著,蜷縮在陰影中說,那就更沒有父親舔兒子的道理啦。
他們說得對。我反駁不了,也無力反駁。每一天似乎都比前一天更漫長,太陽升起又落下,我覺得自己隨時會死。缺少白菜幫子的日子簡直熬不下去,還剩點氣力的馬云彪好歹從門前垃圾桶里找到一只死貓的殘肢——兩條前腿,肉少得可憐。他利用有限的積水熬了一鍋湯,一家三口吃了整整一禮拜,直到鍋底的殘渣散發出刺鼻臭氣,直到張琴開始拉肚子。那天夜里馬云彪長吁短嘆,發誓一定要逃走,必須逃走,否則死路一條。還能有什么辦法呢?張琴建議鉆進垃圾桶等候垃圾車,但這是一個很爛的辦法,很多人試過了,結果被大門口的民工敢死隊員用水潑,用煙熏,一個個逃出垃圾桶,像狗一樣爬回小區。
那就挖地道吧。張琴說。
啊哈,地道,地道!馬云彪喊起來。
說干就干。他找來鏟子,挖開客廳地板,鑿穿地面,向紅色的泥土發起進攻。我差點認不出他了——短短幾個小時,他簡直像奧運選手一樣精神抖擻。為保證體能,張琴厚著臉皮向隔壁鄰居要了一些土豆皮、爛香蕉和豬下水(這家人總有辦法搞到吃的)。半夜,張琴抬著半只像她一樣搖搖欲墜的蠟燭頭照亮了馬云彪持續挖掘的地道;老家伙胡子拉碴,披頭散發,像個倔強的瘋子沿著一手設定的路線持續推進。我覺得他不可能完成這一堪比地道戰的偉業,再說了,這個城市的泥土狀況很糟糕,隨時可能發生坍塌。但馬云彪張琴的求生欲望遠遠超越了天崩地陷的恐慌。一息尚存,便奮戰到底。
然而還是沒我的份兒。某個深夜,馬云彪從百米外的地底返回,明確告訴我說,出于最起碼的安全考慮——我還沒法下床,沒法行走,更別說爬隧道啦,他只能帶張琴先走。反正地道還在,一旦我復原了,可以自行爬出去嘛。不過,馬云彪說,外面的人會徹底排查的,他們會灌水,灌尿,灌毒氣,一旦發現地道立即掩埋。那時候,如果你,兒子,還沒出去的話,你就祈禱上帝吧。
動身之前,張琴用裝死的辦法討來兩只饅頭,掰了拇指那么大的一片放在我枕邊——枕頭散發出陣陣惡臭,張琴捂住鼻子,流著眼淚說對不起呀兒子我們先行一步,去東寺街你三姨夫家等你。如果一個月后你還不來……好的,我說,如果一個月后我還沒出來,你們就當沒生我這個兒子吧。我努力笑出來,讓他們放心。最后,像某種儀式,或出于某種責任,馬云彪和張琴同時跪下,伸出舌頭舔了舔我的傷處。張琴叫出了聲,鹽,哈哈,馬六是咸的呢,鹽,是鹽呀。他們使勁舔了一陣,以便從稀缺的鹽分中獲得能量。最后馬云彪背著她,跳進黑糊糊的地道口。下面吹來涼颼颼的小風,帶著泥巴味、臭味,混合而成某種喜氣洋洋的甜蜜氣味吹向病床上的我。馬云彪最后撂下兩個字:地毯!知道,我會弄好的,放心走吧。接著,馬云彪張琴沉入地洞,再也看不見了。我翻身爬到地上,使出吃奶力氣、忍著鉆心劇痛放下地毯,蓋上直徑五十公分的洞口。一切恢復原樣。家里死氣沉沉,仿佛所有的生機活力全被馬云彪張琴帶走了,留給我的只有末日般的哀傷。連續幾天,我仍然沒法接受父母不在身邊的事實。再也沒人說話了,再也沒人舔傷口了,再也沒人拖著垂死的身體從某個地方搞點吃的。我難過不已。半夜,吃完那一小片饅頭,我忍住劇痛沖地毯下面的洞口喊著:爸——媽——沒有回答。我想下去,卻擔心再也爬不起來。只能等待。很多時候,奇跡不總是在絕望的等待中降臨的嗎?好在我已經被拋棄過一次了。骨頭長好了就能走,就能忘掉這些。當務之急,是找點吃的。
只能在地上爬行,像個腸腔動物,一來沒力氣,二來骨頭疼。這才發現爬行特別費勁,傷口更疼了,被挖過的地板不時出現沙礫,將斷骨劃拉得像再次折斷一樣,唯一的安慰是父母舔過的部位似乎還留有余溫,讓我反思并不光彩的童年——學習成績很糟、留級、被馬云彪吊起來打,被張琴抽耳光、罰跪。有一次家門口來了一個老家伙,讓我趁馬云彪午睡的時候打一碗清水,水里放上鹽,拎著菜刀湊到脖子下面。他說只要一劃拉,你小馬六就能吃上新鮮羊肉啦。三歲的我說哪有新鮮羊肉?老家伙說你爹屬羊,還是大綿羊哩。你快看看你手里的菜刀是不是太鈍了,你得磨一磨才好使吶。我暗暗竊喜,拎著刀直奔磨刀石,鏘鏘的響聲格外響亮,將睡熟的馬云彪驚醒了。老家伙笑得像個傻子,說哈哈哈你兒子真他媽有意思,讓他殺羊他還真殺……老家伙一走,馬云彪一腳將我踹進墻角,也許斷了兩根骨頭,也許沒斷,我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是馬云彪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只臭蟲。我號啕大哭,晚上在馬云彪的飯碗里摻沙子,差點崩斷他三顆大牙。哎,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當務之急不是回首往事,是找點吃的。斷了七根肋骨的我爬呀,爬,在有限的漆黑的房間里,總算發現四只蟑螂,五只老鼠。一切烹調技術都派不上用場,只能忍著驚人的腥臭生吞活剝,總比骨頭斷裂餓著肚皮好多了。
就連這些東西也吃完了。
我想爬出去,爬到小區過道上去,撿點垃圾、菜葉和臭蟲充饑。可更餓更慘的大有人在,我一個斷了七根肋骨的廢人哪干得過他們?再說了,餓鬼們磨刀霍霍,專等著倒霉蛋出門送死呢。
第八天頭上,我快不行了。我深信地道里的父母也快不行了,我估摸兩只小饅頭頂多支撐他們爬出五六百米,別想抵達外面。沒聽見吼聲、叫聲、喊殺聲、口號聲嗎?包圍小區的農民敢死隊叫囂著開發商一日不除,就一天不撤。萬惡的開發商,你們什么時候才露面?大批的人死了,尸體扔在墻角,餓鬼們還沒下手就臭了。氣味刺鼻,像嘔吐物一樣微微泛甜,讓我想起小時候張琴給我的大白兔奶糖。啊,大白兔,現在來一顆大白兔該多好!或者,來一只真正的大白兔,該多好!我趴在冰涼骯臟的地板上,無可奈何地想著自己的死——快了,就看怎么個死法。就在這兒嗎?還是勉強爬到床上?再沒氣力了,一點兒也沒了。我真想把木頭床腿啃下來,填飽空蕩蕩的肚皮。問題是,哪還有氣力啃它?再后來就不那么餓了,強烈的惡心夾雜深深的厭倦,我在各種死亡幻覺中期待靈魂升天,以免拖得太累太久。
那個白得像大白兔的家伙進來的時候,新一輪饑餓正排山倒海。我恨不能撲上去咬他。舔一舔也好啊。
來人說,他是從外面來的。對,外面。你家里人呢?有人舉報說,他們要么被你吃了,要么逃跑了。這人看了看亂糟糟的家。地毯嚴絲合縫。
啊,啊。我囁嚅著說。
你說什么?他趴下來,耳朵湊我嘴邊上。我伸出舌頭舔了舔。他被蜇了一樣跳起來。咸的,是,咸的……來人只花了十分鐘就讓我開了口,他許諾我一鍋海鮮瘦肉粥、半條羊腿、十只雞蛋和一箱娃哈哈礦泉水。為了讓我相信,他抱我起來,用他的小暖杯喂我水喝,讓我痛痛快快舔他,并且掏出一塊香噴噴的瑞士巧克力。我再也招架不住了。當我手里攥著巧克力并使勁舔著他的臉、下巴和耳朵,我嗚嗚痛哭,像個孩子。我在少許鹽分帶來的快感中告訴他,地毯,地毯。
三天后,我拿到了我想要的。我狼吞虎咽,差點撐死。又過十天,小區危機終于解除。我是頭一個來到外面的人——大門口亂糟糟的,除了滿地的垃圾袋、果皮和碎紙,尖尖的旗桿上有一堆破布似的東西迎風晃蕩。我定睛細瞧,天吶,這不是馬云彪和張琴?!破爛的衣服下面露出黑糊糊的骨頭,惡臭招徠成群結隊的蒼蠅和烏鴉——是的,不少人被吊在桿子上、圍欄上、樹杈上,早就死得透透的。沒能逃脫敢死隊的嚴懲,卻僥幸躲過了餓鬼們的餐刀。
長長的沉默。
灰夾克說話了,泥巴,馬云彪挖出來的泥巴呢?
就在小臥室,堆得滿滿的。
你后悔嗎?
后悔?
你懂我的意思。
我搖搖頭。當時我躺在地上,聽見很多奇怪的聲音:哭號,打架,怪笑……
真死了那么多人?
恐怕還要多。
灰夾克搖搖頭。喝水嗎?
我沒吭聲。于是灰夾克破天荒跑到屋角為我接了一杯水。紙杯微微顫動。遠處似乎寂靜無聲又似乎傳來強勁的音樂。我無法猜測這是什么曲子,誰唱的。
這些事情,你們都掌握吧?我是說,你們早就掌握啦。
灰夾克望向灰西裝。
既然早就掌握,干嗎還要問我?
拜托,這是審訊。
該說不該說的我都說啦。
沒有什么不該說的,灰夾克糾正我。除非我們什么也不問。
一陣近似饑渴的虛弱狠狠壓下來,我向后靠去,枕著那面掛有《嚎叫》的墻。此時給我一座棧橋,一整天時間,也無力嚎叫了。
我朋友小丁,還在動物園等我,她一定——
忘了她吧!
我真想大哭一場。外面,遠處,近處,那些音樂和人聲時隱時現。我覺得自己重新躺在地板上,又斷了七根肋骨。你疼得要命。你走不出那道房門。
沒什么要說的了。再也沒有了。
灰西裝凝視著我。你還記得,你和馬云彪張琴的最后一面?
當然記得。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們走向地洞,強烈的光線將他們佝僂衰敗的身體勾勒出來,像一堆狗屎。他們消失在地洞邊緣,帶著滯重的喘息和無處不在的口臭。
你和你的父母,最后一句話是?
地毯。
灰西裝不再說話。
我的淚水汗水同時冒了出來。
判決吧。灰夾克叫道。
灰西裝一聲不吭。
判決吧。灰夾克催促他說。
問題是——灰西裝說。
審判就是審判。好歹,他沒有缺席審判。灰夾克說。
問題是沒有證人,比如那個大白兔一樣的男人以及——灰西裝無奈地說。灰夾克很不甘心。拉倒吧,我們的權利——
你忘了審訊修正案第38條第7款?任何人無權宣判一個缺少證人的被審訊者。
可是——
行啦,到此為止。灰西裝像是累壞了。
灰夾克悻悻起身,將桌子收拾得干干凈凈。
我惶惑而茫然,那感覺與被帶走時一模一樣,但更多的是屈辱和傷心。就像你心愛的玩具被借走了,歸還的時候已經是一堆廢品卻得到對方的真誠道歉。
我抗議!我大喊。深深的悲哀抓住了我。你們憑什么這么對我?憑什么這么對待一個公民?
灰西裝冷冷盯著我。
道歉,你們應該道歉!
道歉?灰夾克揮揮手。我們在例行審訊。沒時間了,我勸你趕緊打個車去動物園,你的朋友還在等你。
判決,必須判決。既然你們代表某個機構,既然我交代了那么多東西,你們必須做出審判。我很想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到底面臨什么樣的判決。
對面像沉默的石頭。
判決吧!
你需要判決?
是。
我斬釘截鐵。
灰夾克望向灰西裝,后者低頭打量自己那雙亮閃閃的皮鞋。
我等著。
判決如下——灰夾克站起來,用一種仿佛外交部發言人的宏大辭令一字一句地說,我們一致判定,你,馬六,死刑。
我驚呆了。死刑?
死刑,立即執行。
我耳朵里嗡嗡響,兩眼似乎急于洞穿兩個灰色審訊者嚴峻疲憊的臉射向虛空。在荒原般的時空之結,我恍惚看見那個餓得快死的馬六拖著七根斷骨在骯臟的大地上爬呀,爬。破布一樣邋遢的馬云彪露出幸災樂禍的微笑,大聲喊道:地毯!
再見。你出了門,可以打一輛出租車。灰夾克又揮了揮手。
兩個男人走向門口的腳步聲虛幻空洞,正如馬云彪消失的地道入口。還沒來得及打開那扇門,驀地傳來一聲巨響,他們立即轉身——我的腦袋從蒙克的嚎叫者身下戳出去了,像鏟子一樣鑿穿薄薄的墻。煙塵彌漫,我動彈不得。只能揮舞兩手。我想退出來,又想捂住冒血的腦袋。兩個審訊者奔向我,大聲問我還活著嗎?能聽見他們說話嗎?
我用沉悶的呼吸作答,像鐵夾上的老鼠。媽的,真黑,星星真亮。我說。此刻早已忘了小丁。現在最擔心的問題是,如何退出來?濕淋淋的雨滴黏著一些不明不白的液體順著腦袋往下淌;遠處,空中,出現一小片破碎的星云,非洲大草原如折刀般打開,一頭剽悍的獅子邁著優雅的步伐,慢慢騰騰向我逼近。
3
現在,請回來,回到記者李的家。馬六走后,我喝下一大碗白酒——你上哪兒找這么精彩的故事啊!但馬六為何要把它公之于眾?他哪來的膽子?除去那段駭人經歷,他就不擔心審訊者再次帶走他并宣判死刑?
正因為這些不可思議的謬誤與矛盾,我反而認定它是真的(憑我多年經驗),何況兩年前的高天流云“曬肚皮”事件報道者正是在下,那場混亂造成一百八十四人死亡,二百三十五人受傷。如此大規模群體性事件一年之后才被公開。物管和業主們拒絕農民工重返小區草坪的理由很簡單:這么多人,會踩壞草坪并且制造數不清的垃圾;黝黑骯臟的肚皮也將污染小區空氣……這篇重量級報道讓我受到報業集團嘉獎,獎金三萬元,我飛去泰國花得分文不剩。
我一氣寫了大半夜。
周一,這篇名為《“高天流云曬肚皮”事件幸存者遭神秘審訊》的長篇通訊正式遞交總編,我相信它將引發不小的轟動并登上各大網站頭條。次日下午,我接到總編電話,他的聲音聽起來疲倦而冰冷,讓我想起馬六故事中那個神秘的灰西裝。
“是你寫的?”
“你以為呢?”
“是新聞,還是小說?”
“我靠,老王,難道我還不清楚——”
“有旁證嗎?”
“暫時沒有。”
“你以為干幾年名記就有膽子信口雌黃了?誰會相信這些鬼東西?誰會相信?被帶走、被審訊、飛上天、挖地道。媽的,你改行寫童話算啦。”
“王總,你聽我說——”
他忽然哈哈大笑,“我可以安排兩個周末版面。不求證就不求證吧,有人打上門來才好。發行量絕對破十萬!”
“二十萬。”
老王重重嘆氣,“但是你,李果,明天把辭職報告交上來。我必須未雨綢繆。”
“慢著慢著老王,我沒聽懂——”
“你當然懂。”
“……”
“你選吧兄弟。發,還是不發?”
我攥著手機,像失語的白癡說不出一個字。
牛 奩
讓人隱約可求
到頭來,美好卻是欺誑
——塞萬提斯
我出門之前,劉鹽躺在沙發上,讓我幫她買一袋大號“天使”(醬肘子),我問是樓下盛興超市?她窩住不動,一面看芒果臺一面啃著“天使”。我發現她越來越大,像一座白色小山,瘋長的贅肉正在吞噬坐墊與坐墊之間的罅隙。從背后看去,她和一頭大白豬、大白熊甚至大白鯊基本沒有區別。她問我準備去哪兒,我說,采訪,還能去哪兒。她說,采訪什么?我說,有人爆料,一個叫牛奩的地方種了大面積罌粟。哦。劉鹽說。拒絕對罌粟種植發表看法。快把“天使”買回來,她說。馬上斷貨啦。我出門下樓,途經花臺、小區物管和三家小吃店(分別是米線店、燒餅店、包子店),盛興超市就在二十米外,玻璃大門洞開著,在太陽下晦暗發亮。一個長發姑娘告訴我,零食全在后面。我穿過一排排鋁合金貨架,半空中飄來周杰倫的《七里香》。長發姑娘在我身后大聲提醒,對,繼續走,往里,靠墻,看見了?我說看見了。但是牌子太多,有子弟、田園、吼叫、怪獸;找到天使之前,還有一種牌子竟然叫“爽啊”。之后,我在最底層找到大號“天使”,一氣拎了十袋。我有些擔心——身體膨脹二十倍不止的劉鹽還要吃它嗎?換言之,她還吃得下嗎?無論如何,我只是來買它的,至于她吃或不吃,就不是我操心的了。我走向收銀臺,滿臉青春痘的小子激動地為我找零,還問我要不要來一只塑料袋,我說不必了。我摟著“天使”,踩著《七里香》一路回家。那之后的事情就更簡單了。劉鹽仍窩在沙發上,盯著芒果臺哈哈大笑。她的身體繼續變大,越來越大。四米多長的沙發已經裝不下了。我將“天使”撂在桌上,打算攙她起來,哪怕是象征性的。但她匪夷所思的表情似乎在打量一只雙頭怪。你怎么回事?哪不舒服?我說應該是我問你呀,劉鹽,作為你的未婚夫,我不得不告訴你,你現在的樣子——話音未落,事情發生了:我們的家,我和劉鹽同居的三室兩廳的房子,突然在她身下,準確說是沙發下面的地板發生坍塌。轟隆一聲巨響,劉鹽和沙發一道向下墜去,猶如好萊塢大片里的定點爆破。我呆站著。只見一個巨大的直徑超過三米的地洞出現在客廳地板上,它吞掉了我的人造革沙發以及大白熊似的劉鹽。下方,洞的深處,傳來劉鹽的慘叫。灰塵追著聲音升騰。我趴在洞口往下看。下面是三樓,一連串噼噼啪啪的聲音接連傳來。沙發和劉鹽一定把樓下鄰居的客廳摧毀了。啊,啊,啊。劉鹽的叫聲充滿歧義。然后是樓下主人的叫喊。最初是驚訝,之后是譴責,隨后是詛咒。看起來劉鹽沒什么問題。樓下的男聲繼續著,抱怨樓上的我們根本沒有盡到鄰居的本分,更缺乏起碼的風險防范意識。我只好用膽怯的聲音勸他上來面談。他同意了,然后告訴我說,劉鹽似乎斷了一條腿。我說,你先上來吧,上來再說。此人大約五十出頭,在我印象里一直鰥居——幸好他沒有女人,否則她極有可能像劉鹽一樣窩在沙發里看電視吃零食;又幸好他去了廁所,否則后果不堪設想。是啊,避免了這些麻煩真是天大的幸事。我問他損失了什么東西,他一一算給我聽:大理石茶幾、南非金魚缸、法國花崗巖雕塑、一大堆水晶餐盤以及一塊正宗埃及地毯。他說,連上他的天花板,也就是我的地板,至少損失二十萬。我說有這么多?他說這已經打了對折,如果按照四年前的原價,至少四十萬。我說天吶天吶。他說好在上過保險,但是,作為鄰居,而且出了這么大事故,你難道不該為此負責?我說我沒錢,我就是個窮記者;要錢沒有,賤命倒有一條。他說你是記者?我說是的。他皺著眉頭說,那你能出多少?我說頂多兩千,你就是報警抓我,我也掏不出更多的錢……我們爭執不下,并未聽到劉鹽殺豬般的哀號,待我們反應過來,她差不多已經暈厥過去。我說她不會死吧?男人說死不了,受傷是肯定的,沒準腿斷了。是嗎?我說。嗯,極有可能。他說。那先躺在你家行嗎?我說,我找120什么的。他說不行,必須扛回你自己家,不然,很多事情就解釋不清了。再說,誰愿意躺在一個陌生的老男人家里?我同意了,只好請他幫忙。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巨大的劉鹽扛上四樓——我背不動,只好勞煩他背著,我在后面托住,總算把她弄進來了。劉鹽昏迷不醒,往她臉上噴水也沒什么用。我說你看我未婚妻都這樣了,你還好意思要我兩千?他說好吧,遠親不如近鄰,你給一千吧。我說好吧,算我倒霉。然后,我們將劉鹽小心翼翼放回床上(我們特地檢查了床腳是否牢靠,以免再次發生坍塌),我搜找了家里僅有的一千塊現金給了他,事情就這么結了。他說,我的地洞也就是他毀掉的天花板,他將約請物管維修人員上門服務。嗯,我完全同意。他帶著錢下去了。事情妥善解決。唯一煩人的是這個巨大的地洞暴露在客廳中部,相當難看,也相當危險。你來回走動時必須小心翼翼繞開它,甚至必須更加小心對付它周圍那些還沒坍塌的犬牙交錯的鋸齒狀邊緣——每次偷偷看它,總讓你毛骨悚然。你說不準什么時候也嘩啦一聲垮下去。至于劉鹽,她總算醒了,躺在床上哼哼著。我檢查了她的小腿,似乎斷了,有些腫脹,皮膚下面大概發生了一場小小的交通事故,脛骨腓骨撞在一起。但只是似乎。我也不太懂,因為從表面上看她好好的,還是那么胖,那么健康,臉上閃爍著營養過剩的胭脂色光澤。我說要不要打120?她說你看著辦。我說那就是不用了?她說你看著辦!她差不多吼出來,像對待一條狗。我說我們再過三個月就結婚啦,你不要這樣。她說你要我哪樣?我死了你才安心嗎?就可以省一大筆錢啦,就可以名正言順找小姑娘啦。我說你這說的哪里話來。我說我有一個緊急采訪,我要趕去牛奩,你聽說過牛奩嗎?沒聽說過吧?我跟你說過了,那地方種了罌粟,我必須趕過去,現在,馬上,因為我是個記者……滾。她說。我走向房門,帶著厭惡與亢奮交織的心情來回掃視著客廳中部的巨大地洞,它像加勒比地圖或者衰敗的紅玫瑰,斷裂錯亂的部位探出生銹的鋼筋和石化纖維,或許還有很大一部分草紙、牛皮紙和廢報紙。令人奇怪的是樓下客廳并不一覽無遺,倒像沉入黃昏的沼澤一般撲朔迷離。我大聲告訴她,我找個人來照料你吧?我知道你會同意的,你總是那么通情達理。我聽見劉鹽發出哀嘆,像快死的狗發出來的。我跑出去。我已經知道我該找誰幫忙了——樓下男人不正好閑著?想必劉鹽也會同意的。我給了他錢,也答應了他所有條件,他自然應該幫忙照料一下我受傷的未婚妻。畢竟我的地板就是他的天花板,這起禍端將我們拴在了一起。我下樓敲他的門,實際上我完全可以站在客廳那個大地洞邊緣沖他喊的,但那樣也太不禮貌了,再說我也莫名地害怕。我啪啪啪的三記敲門聲禮貌了許多。我不想讓他認為我出了錢就有資格找茬。他開了門,滿臉困惑,也有些擔心。我告訴他,我未婚妻的腿似乎真的斷了,你能幫我照看一下她嗎?他撓撓頭,不置可否,似乎我提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建議。為什么不送醫院?他說。我想了想說,她應該沒事,我未婚妻沒什么大事。而且,你也知道,上醫院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再說也太麻煩啦,最最要命的是醫療費,我的錢都給你了,哪還有閑錢為她看病?如果她真的沒病,你說去一趟醫院多他媽折騰,讓你做這樣檢查那樣檢查,掏空腰包不說,很可能沒病還查出了病,癌癥啦,腫瘤啦,心臟病啦……行行行,我去。他讓我別再說了,他頗不耐煩的表情深處又藏著類似于我即將逃離的幸福,就像一條覬覦爛肉的狗——當然啦,那是我的未婚妻,是一個女人,還是個年輕女人。他隨我上樓,劉鹽對我的提議并未反對。男人首先確定她的病情:伸手在她右小腿上摸了摸,說骨頭沒事,肯定沒事。劉鹽叫喚了幾聲,然后咧嘴笑了。你需要的是冰塊,不是醫院。男人說。他問冰箱在哪里,劉鹽和我同時指向廚房。他沒有看我,徑直繞過客廳那個丑陋、猙獰的大地洞靠近冰箱(奇怪的是他始終不拿正眼瞧它,仿佛完全不屑一顧),嫻熟地取出冰塊,走回來,利用一只塑料袋制作了冰敷裝置,將它小心壓在劉鹽小腿上。我回到客廳,在唯一剩下的小沙發里坐下。我的左前方正是地洞,它正沖我張開大口。我不得不閉上眼睛,又急于探究接下去男人會做點什么。我聽見他們正在進行親切友好的對話。男人:冰箱里吃的不少啊,新鮮肘子一級棒。劉鹽:對對,特地上家樂福買的,我昨天就想吃東坡肘子。會做嗎?男人:太會做了。劉鹽:我還想吃麻婆肘子,你也會做?男人:嗨,更簡單。劉鹽:你行啊!男人:我當過兵,當年在老山打過對越自衛還擊。吃吃喝喝的小事根本難不住我。劉鹽:哇塞,你還打過仗?男人:三十七師九兵團。劉鹽:你殺過人嗎?我是說,殺沒殺過越南兵?男人:嗯,七個,也可能十個……不說了,添堵,我們至今沒拿過補助。只有失業低保,每個月幾百塊錢。劉鹽:你就靠這點錢過日子?男人:我在小區開了一家紅酒坊,老兵紅酒坊,去過嗎?劉鹽:哇塞,老兵紅酒坊是你開的?我家老李經常幻想去你店里買智利和澳洲紅酒。男人:你讓他來,我一定八折……我聽不下去了。我站起來,繞開地洞,走向臥室。我看見男人坐在床邊,像一個正牌未婚夫拎著冰袋(相形之下,我就像個冒牌的);劉鹽呢,這個大胖子斜靠床上,臉上帶著十二分的欽慕望著他。我說我走了。誰也沒搭理我。我聽見男人說我給你做一頓東坡肘子吧,再把我珍藏的紅酒貢獻出來。那就可以給你做八分熟的西式肘子了,就不用吃東坡肘子了。你確定你今天很想吃東坡肘子?不不不,劉鹽喊道,我更想嘗嘗你的西式肘子和上好的紅酒。我三年沒吃西餐啦。我家老李剛跟我好的時候還帶我吃過綠茵閣呢,后來,等我們搬到一起,就再也不去啦。他說那種地方除了裝逼還是裝逼,再說,他們不會做肘子。男人大笑起來,嘎嘎笑聲就像一只發情的鴨子。你未婚夫是對的,他說,我在西餐廳干過,知道所有底細。天啊,你還干過西餐大廚?劉鹽夸張得像個小學生。當過兵,殺過人,干過大廚!你還干過什么?說來話長,男人說,廣告公司、地產公司、文化公司、醫藥公司……現在除了老兵紅酒坊,我在網上銷售一種神藥,主要銷往海外,比如美國、俄羅斯、菲律賓和文萊……神藥?劉鹽相當好奇。我縮在門前陰影里,像小偷一樣等他往下說。他們沒發現我,或者說,他們已經忘了我的存在。好吧,男人似乎很不情愿。今年我研制并推出了它,其功效是通過調節副交感神經與荷爾蒙增加二十胞胎的生育機會。哇塞,二十胞胎!劉鹽大叫。對,二十胞胎。問題是,一個女人——不,不是給女人的。他笑了,是專為貓研發的。貓?全世界的貓,各種貓,花貍貓、大白貓、金絲貓、暹羅貓、折耳貓、虎皮貓……他一口氣說了十幾種貓。我瞠目結舌。我從沒想過我樓下的鄰居竟是一位貓科專家。而且,準確說,是育貓專家。賣給誰呢?養貓人?劉鹽說。對,男人說,各種各樣的養貓人以及貓咪繁殖售賣機構。為什么需要二十胞胎?劉鹽說。因為老鼠太多了。男人說。劉鹽的滿臉蠢像一定是我最近幾年見過的最蠢的模樣之一。我也差不離,我望著對面墻上的鏡子和掛鐘噓唏感嘆。是的,世上的老鼠越來越多了。他們吃了糧食不算,還啃噬樓房,據說很多小區就發生了坍塌,專家的鑒定結果并非工程質量問題,而是鼠患。老天,我的客廳地板也是老鼠干的?不,不完全如此。我開始懷疑男人是否不太正常。可是,經過短暫的大約三分鐘的近距離窺視(為了不讓這兩個興致勃勃的男人女人發現,我躲到了門背后,像真正的小偷瞪著他們,偷聽他們的對話。每一個字每一個表情都不放過),我發現男人相當正常,長方臉上帶有久經滄桑的淡定儒雅。如果這種人出了毛病,那全中國都出了毛病。我看見他的手仍極有條理又極為執拗地按住冰袋,另一只手,相當自信地來回比畫,像在進行一場演講,把他的聽眾迷住了。劉鹽的眼神漸漸柔軟。我只在四年前,也就是我們剛上電影院約會她要求我吻她時我才見識過這樣的眼神,此后多年,它像馬航飛機一樣消失了。我們的同居生活越來越接近真正的夫妻生活。我有些難過,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偷窺他們算不算?我真該走了。我躡手躡腳走出陰影,再次躲開地洞走向房門。但我聽見劉鹽開始詢問,說她不知不覺胖成這樣了,他,作為一名研究貓類繁殖的科學家(我的老天!),能不能幫她想想辦法?男人哈哈大笑,這聲音震得我兩耳發燙。我停下來,想弄清楚他如何回答。劉鹽最近胖得太離譜了,尤其今天的無序膨脹是我沒料到的。可她還在一個勁地吃呀,吃呀。男人激動而快樂,像個單純的孩子。他說這是我最擅長的,最最擅長的,減肥,在我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減肥更容易的事情啦,哈哈哈哈……我縮回陰影中,為了避免被他們發現,我干脆鉆入立柜,通過門上的小孔往外偷窺。這樣一來,他們再也發現不了。我決定,偷聽完此番談話馬上就走。男人乒乒乓乓下了樓,又乒乒乓乓上來了。他腳步很重,似乎興奮而慌張。你能聽出這家伙腎功能很好,還沒顯出五十開外的垂垂疲態。不過,誰能保證你看到的全是真的?我聽見他重新返回臥室,告訴劉鹽說他將立即動手為她減肥,否則,她很可能在十二小時之內繼續膨脹,把臥室樓板砸出洞來。誠然,最可怕的還不是向下砸落,而是向上漂去,通常這一類人會像氣球一樣飛出陽臺。劉鹽說,你的意思是,我會從陽臺飄走?會的,如果得不到及時有效的處理。男人說。劉鹽的聲音格外虛幻:飄向哪里呢?飄到天上,然后呢?男人說:那就看你的運氣了。運氣?劉鹽說,會飛到月亮上嗎?這個天真的問題把男人逗樂了,不會的,他說,你飛不到月亮上去。我說的好運氣是,你有可能被高樓或者更高的行道木掛住,那樣你還有獲救希望;如果運氣不好,你會遭遇飛機、雷電和防空導彈,總之你送命的概率遠遠大于存活的概率。你會死得很慘。還有一種命運更慘,你將被降解為粗大的小顆粒和懸浮物,阻礙人們的呼吸。很多城市的霧霾其實就這么來的,跟什么環境污染沒有必然關系。天吶天吶。劉鹽繼續夸張地表達她的驚訝。我努力透過小孔張望,發現男人一只手里攥著一件小東西,他舉起它,說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你沒聽見地板嘎吱嘎吱響?劉鹽側耳傾聽,兩手擱在幾乎和腰、臀連在一起的墻壁一樣巨大的胸前。那就趕緊。她說。男人抬起劉鹽的右腳,舉起手中的小東西刺向她的粗笨丑陋的大腳趾,他說你忍一忍,稍微有點疼,頂多三分鐘。劉鹽使勁點頭。他們,現在真的把我徹底遺忘了。似乎他才是這個家的男主人。而她呢,滿臉虔誠,就像聽命于下凡的神靈。這也怨不得她,哪個女人不崇拜無所不能的男人?讓我吃驚的是,涓涓細血從大腳趾涌出的劉鹽哼都不哼一聲,并且不斷流露出贊許甚至享受的目光。要知道,一只蟑螂從她腳背上路過她都會號啕大哭的,更別說被扎破腳趾了。為了安慰她,男人把她小腿的冰袋往上移動,擱到她肥碩的像棵樹一樣的大腿上。男人說,堅持一下,堅持一下,馬上就好……隨著暗紅色血液不斷流出,滿屋子充滿醬肘子紅燒肘子麻辣肘子東坡肘子的強烈氣味,準確說是油膩膩黏糊糊猶如腐爛面條的餿臭,它們不斷淌入一只他事先放好的盆子里——我看出來了,那是我專用的洗臉盆——劉鹽像漏氣的皮球一點點萎縮消瘦。男人搖晃著腦袋說天啊你吃的肘子實在太多啦而且大多數是樓下小超市的便宜貨,這樣下去,你會得病的。劉鹽說沒錯沒錯,難怪最近胖得這么兇猛……她繼續萎縮,大概用不了一小時就能恢復到四年前我認識的劉鹽了。那時候,她是五一電影院的售票員,蒼白的瓜子臉上經常掛著圓圓的小酒窩。上帝作證,那時候我多么愛她。我經常給她買昂貴的醬肘子并且刻苦學習怎樣做紅燒肘子東坡肘子。但學習勁頭是一回事,學習的結果又是另一回事了。看著她——極其有限的視野之內—— 一點兒點兒癟下去,或者說,一點兒點兒苗條和年輕,我激動得哭啦。我真想沖出立柜沖向臥室擁抱她,再擁抱男人。但我忍住了。我知道我已經成了徹頭徹尾的局外人。我知道我的任何舉動都會讓他們覺得相當別扭,沒準,他們會憤怒地把我趕走。我聽見劉鹽發出陣陣喊叫,像中了大獎。男人默默坐在床頭,臉上帶著自得而溫暖的微笑。我們來一瓶紅酒慶祝吧?男人說。哪能再讓你破費呢?劉鹽說,我有酒,就在柜子下面。男人走向我。他拽開柜門的時候我差點窒息。我們差不多臉貼臉,面對面。他看了看我,目光冷靜,猶如冰碴;然后皺皺眉,撇了撇嘴,從我手里拿過我遞上去的云南紅(很差的酒!口感像石灰)、開瓶器以及兩只高腳酒杯;他搖晃著胳膊,關好柜門,走向臥室,熟練地打開它。我必須走了。我覺得自己屈辱得像條蛆。我悄悄爬出來,艱難地手腳并用著,帶著深深的屈辱繞過這個狗屎般嚇人的惡心的地洞摸向門口。我聽見他們碰杯的聲音,脆生生的,之后傳來劉鹽響亮的仿佛即將暈厥的笑聲。她現在全副身心都被男人俘虜了。她大概在深深慶幸自己居然長這么胖了,以一場意外事故結識了如此驚世駭俗的全能型男人。但我還能聽見她身體里的血不斷流出的聲音,那么細微,那么低沉,像一根繃緊的鋼絲拉抻在他們無所顧忌的笑聲和碰杯聲的背景之上。各種各樣的肘子味越來越濃了。意外總在類似的時刻降臨——我一定走神了,或者說,一定遭受了某種自己都沒料到的精神重創——我從地洞邊緣摔了下去,直直掉下三樓。我一聲慘叫。但正如此前我忽略了劉鹽的慘呼一樣,眼下也無人搭理我。別忘了,這一男一女就待在我的臥室呢。真疼啊,可能摔斷了腿。沒時間了,連環視一下這個平庸的點綴著很多花花草草的客廳的工夫都沒了,我緊咬牙關,一瘸一拐挪到門口,一面慘叫著一面爬出去(今夜回來的時候究竟上四樓,還是三樓?)。必須趕赴一個叫牛奩的山區采訪,那里,應該有一片血紅的罌粟花等著我。當然也可能上當受騙,那地方一無所有、空空蕩蕩,只有白花花的云南罕見的白堊色巨石以及掠過山頭的熱風。沒準,天上還待著一只傻乎乎的老鷹呢。我拖著一條似乎斷了的腿一點兒一點兒爬出小區,我將搭乘公交前往一個陌生之境。這個狗屁的世界,我知道我的宿命,無論怎么慘叫也是無人搭理的;我也知道,我正在喪失屬于我的東西。
作者簡介: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國家足球二級運動員,十七歲開始發表小說,2007年至今在《大家》《邊疆文學》《滇池》《朔方》《十月》《當代》《青年文學》《文學界》《山花》《飛天》《小說林》《北京文學》《長江文藝》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二十余部。作品被多種選刊選載。獲多種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