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在短篇小說《秘密空間》和《時間是一條線》中都寫到了沙漠。準確地說,這兩則分別書寫“過去”與“未來”的故事,皆以沙漠為背景,如作者所言,是“任何人、任何生物都無法留下足跡”的“沙漠”,亦是“延續物種”秘密場所之上的“沙漠”。但令人好奇處在于,為何著意于此?
相形于地球上其他人類活動密集的自然環境,“沙漠”意味著社會性的大幅降低。小說借此地域營造情境,可因“境”之簡約,而顯“情”之豐茂。背景留白能突出人物的形象與動作——本為藝術常識。關鍵在于,此種情境中具體的人物,是否真正立住了;或者“情”和“境”是否“交融”(如同樣熟爛的文學概論所言)了。要不,寫那“沙漠”干嗎?
白雪這兩篇短篇小說皆描繪絕境中的男女,舍了沙漠,恐怕他們的情感好戲便無法上演。《時間是一條線》中的一對男女之間有極復雜的“主仆、師生、父女和戀人”四重關系。掙扎求生,茍延殘喘,于“終結的時刻”互相背棄,是借沙漠的兇險,將上述不可思議的復雜男女關系,簡化成了仇敵間的你死我活;《秘密空間》中大禍天降、人類滅絕,延續物種的種子選民“她”,被送往沙漠(“她”是頭號,抵達時身側一時無兩)與自道“濫用職權”,向其示好的“他”相遇。需注意這篇小說標題內的“起初”,暗示了故事兩角色必定有的“其后”。小說分寸感甚強地點到為止,任讀者遐想荒漠中沙丘之下的后續“未來”戀情,也堪稱一處妙筆。兩篇小說行文簡略,勾勒人物形象生動傳神,令人印象頗深。
白雪短篇小說二題中,亦有鮮明的幻想性。分別將《時間是一條線》及《秘密空間》稱為“歷史幻想”和“科學幻想”,似并不牽強。科幻小說的寫作,向來包含有“虛擬歷史”與“末日未來”的兩大主題。《時間是一條線》嚴格地說來,并非反寫演繹一段“建元十八年呂光伐龜茲”的“虛擬歷史”,而是以一種平行的歷史視角,來構建編年史大事記大人物之外的小人物“微歷史”。栩栩如生的愛恨情仇,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秘密空間》內有較多的科幻元素,如外星生物、核爆、末日浩劫、人種篩選……但僅在小說中一筆帶過,并沒有濃墨渲染。其實上述每一元素,都可以構筑一部科幻作品的精彩主干,營造出諸多激動人心的奇觀場面。《秘密空間》無意走科幻路線,手中一把科幻牌不打(首先是不玩設定),那么,諸如“外太空的不明生物”之類云云,在小說中也就空有其名。所以,這篇小說徒有科幻的表皮,它最堅實的幻想性,其實本真得就像童稚獨處時腦海中的一陣天馬行空——如果這個世界只留下我一個人該怎么辦?如果這個世界只剩我和我些許親密的朋伴,將會發生怎樣的故事?
白雪小說中幻想性,都隱蔽地指向了一個異世界——與現實世界有重大區別的虛構世界。在這個異世界中,充滿了真實世界的符碼,也橫亙著人類社會通行的人際關系,但由于作者的寫作在時間上將此世界向前、向后推向久遠(前秦和未定的未來),在空間上將其拋至邊緣與荒涼(沙漠),它便在似真似偽、似夢似幻之間,成為與我們置身的現實世界相對照的詩性想象國度。
我們能夠輕易列舉開辟異世界的文藝傳統:從創造《黑客帝國》的沃卓斯基兄弟,到以《幽靈公主》《千與千尋》聯通兩個世界的宮崎駿。(甚至必須算上王家衛,因他的電影《東邪西毒》正好也是一則以大漠為背景的異世界故事)。顯然,探索異世界的文學傳統比電影方面的更為悠久,僅就地下異世界而言,早在一百五十多年前凡爾納便寫出了《地下之城》,設想過一個女人在洞穴里出生后就從未見過天日,會變成怎樣的情形。其后威爾斯在名著《時間機器》中又描寫了一個地底種族“莫洛克人”。村上春樹的《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以及《1Q84》也是典型的異世界小說,在前者中,“我”甚至跟著胖女郎進入夜鬼叢生的地下世界歷險……
《秘密空間》或可稱為此傳統添上了新的一筆。
在白雪兩個短篇小說中呈現的異世界,與日常現實世界間的關系是對立且又融合的。創造這些異世界,透露了寫作者超越庸凡世界的真實想法,但在今日,它們的更可觀之處似乎在于為逃脫中國式日常生活中承受的無數精神重負,提供了一個象征性的虛擬空間。它既刻意作勢遠離塵囂,沉潛于荒蕪的或封閉的世界,又同時興致勃勃地布設隱喻意象、質疑理性經驗,并無意對此異世界的走向與未來進行預測或闡釋。白雪小說的異世界是一種獨特的文學表達,更是一種廣泛的精神訴求。
作者簡介:海力洪,出版小說《藥片的精神》《左和右》《夜泳》等多部,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執教于同濟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