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貴州遵義海龍囤與湖南永順老司城、唐崖土司城一起作為土司遺址,申請世界文化遺產成功,成為貴州首個世遺項目。
提到貴州的景點,耳熟能詳的有黃果樹瀑布、遵義會址,但海龍囤,這是什么地方?連貴州一些當地朋友聽說這處新晉世遺景區時,都是一臉茫然表情。
一個對大眾而言寂寂無名的囤子究竟有何重大歷史文化價值,以至于能和長城、故宮、絲綢之路一樣躋身世遺之列,成為中國第48個入選世界遺產的景區?
承載楊氏王國的興衰
三年前,貴州省考古研究院副所長李飛受命來海龍囤主持考古工作,為申遺提供支持。上囤之前,他內心就已十分清楚海龍囤在歷史上的重要地位。
海龍囤是土司制度的代表性遺存。所謂土司制度,是古代中央政府采取的一種“以夷制夷”的地方管理方式。具體來說就是朝廷授予少數民族首領官職,令其“齊政修教、因俗而治”,有資格世襲統治當地。這一制度始于唐代的“羈縻制度”,完善于宋,繁榮于明,崩潰于清,結束于20世紀初,維系長達一千多年。“土司制度是我國古代‘一國多制的方式。”李飛解釋說。
海龍囤還曾是宋代為“抗擊蒙軍”修筑的軍事堡壘,也是明代著名戰事“平播戰役”的主戰場,這場打得曠日持久的戰役加快了明朝走向覆亡的步伐。
楊氏一族崛起是從唐朝末年的楊端開始。876年,南詔侵占播州,楊端請命前往播州,打敗南詔,就此定居下來。之后,楊氏一族繁衍壯大,世襲統治播州,歷唐宋元明四朝,經29世725年。直到1600年土司楊應龍叛明被鎮壓,楊氏才喪失了對播州的控制權。如果按史地學家譚其驤先生所說,長期被楊氏管轄的播州算一“獨立之國”的話,海龍囤就是守護楊氏王國最后的壁壘。
海龍囤始建于南宋末的1257年,當時蒙古侵宋,大軍由云南揮師東進,直逼播州。宋理宗派官員呂文德去播州協助當地土官楊文為抗蒙做準備。呂、楊二人見面后商議“置一城以為播州根本”,“于是筑龍巖新城”,這龍巖新城就是后來的海龍囤。朝廷撥了白銀萬兩作為建囤經費。
海龍囤修好后,蒙軍的鐵騎尚未踏及此地,宋朝江山便已易主,它也就閑置下來。
歷史的吊詭之處在于,343年后,這個當初中央和地方合力修建抵御外敵的囤子成為了地方對抗中央,繼而和中央勢力決一死戰的戰場。
彼時,控制播州的是楊氏第29世土司楊應龍。史書記載他驕橫嗜殺,“倔強偏陲,不知漢大”。萬歷十八年(1590),貴州巡撫葉夢熊彈劾楊應龍二十四條罪狀,次年,又建議朝廷收回楊應龍對播州部分地區的管轄權。萬歷二十年,楊應龍表示愿意派兵幫明廷征討倭寇,將功贖罪。但后來明廷取消了征倭計劃,楊應龍的贖罪方案也就不了了之。這之后的三年多,楊應龍一直對明廷忽從忽叛。
楊應龍正式和明廷決裂是在萬歷二十三年(1595),那年他的兒子楊可棟在重慶做人質時被殺。他傷痛震怒,立誓復仇,起兵叛明,一邊重建海龍囤諸關以為屏障,一邊入侵周圍地區。重慶綦江一役,他率軍殺官兵五千,投尸江中,江水盡紅。
公元1600年的春天,明軍二十四萬大軍兵分八路,進討播州,以圖剿滅楊應龍,這便是史稱“萬歷三大征”之一的“平播之役”。楊應龍的播軍節節敗退,最后退守海龍囤。明軍追至,合而圍之,從正面往囤上沖鋒,久攻不下。
一場大火燒走400年
四百多年后,如果親自在海龍囤走一遭,你會發現,當年明軍無法從正面攻破,實在太正常不過。
海龍囤因山取勢,南、北環水,下臨深淵,僅東、西兩側有仄徑可供上下,地勢陡絕。《明史》稱其為“飛鳥騰猿不能逾者”。
爬海龍囤的過程就是一個關接著一個關,銅柱關、鐵柱關、飛虎關、飛龍關、朝天關、飛鳳關……這些關是當年楊應龍反叛后征集工匠所修,最為兇險的當屬飛虎關前被今人稱為“天梯”的三十六級巨型臺階。天梯至今保存完好,仰頭觀之,氣勢撼人心魂——每級臺階高約半米,階面呈45度角往下傾斜,需要俯身于地、手腳并用才能爬上去。臺階從上到下,坡度越來越陡。據考古隊員猜測,如此設計是為了從關上往下推滾石時,能對敵兵造成更大的殺傷力,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平播之戰打得慘烈異常,山谷之中,尸橫遍野,血光漫天。
戰爭的膠著狀態一直持續到了1600年的6月4日,播軍叛將引官軍從后山小路攻入海龍囤。據史書記載,6月5日當晚,楊應龍散千金招募敢死之士,但面對圍困大軍,人皆駭散,無人敢應。楊應龍提刀巡壘,見四面火光沖天,彷徨長嘆,淚眼對妻子兒女說:我沒法再照顧你們了。他用釘子把臥室的門釘死,之后點火燒房,和寵妾一起自縊而死。
一代梟雄就此身滅。
明朝軍隊有戰后放火燒城的慣例。楊應龍寄望賴以保住“楊氏王國”千年不朽的海龍囤也因此毀于大火。民間傳說,415年前的這把火,燒了數十天之久,濃煙遮天,猶如長時間的日蝕。
史書記載,楊應龍的尸體后來被明軍剁碎,他的兒子楊朝棟也被活活肢解于集市。昔日權傾一時的殘暴者最終被殘暴吞噬。而摧毀了楊氏的明朝也因這場戰役,大傷元氣,44年后滅亡。
海龍囤,這處曾經的土司宮殿,在時光中慢慢頹圮,原貌漸不為人所知。
李飛所主持的始于2012年的海龍囤考古,是海龍囤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科學發掘。
正因為明了海龍囤在歷史上的沉沉分量,李飛對于此番考古能否在廢墟中打撈出昔日文明的碎片,還原出一個人們所不知道的海龍囤,感到不小壓力。
“只能像盲人摸象,在一點點接觸中,尋找、感受海龍囤一個又一個細節,再將它們拼湊成整體。”
在囤上考古的日子里,總有人問李飛:“你們挖到寶沒有?”最讓李飛哭笑不得的是有人傳言“考古隊挖到了金娃娃”。
在李飛和他同事眼里,考古中發現的最大寶貝當屬建筑基址。李飛說,通過這些基址,考古隊員可以還原出整個土司宮殿的平面分布格局,厘清建筑的性質。
“新王宮”整體格局遵循了當時官式建筑“前朝后寢”的普遍布局,在文獻里也被稱為“衙宇”。李飛據此判斷,新王宮是楊應龍的土司衙署。其中新王宮的儀門三開間,大堂、二堂均是五開間,整個宮殿里沒有過五間的房屋,這也與明代禮儀規定的土司房屋建筑應有規模相符。
但這些地基給我們展示了史書中沒有提及的楊應龍的另一面:從建筑規格來看,他聽了中央政府的話,并無任何僭越之處。這反映了楊應龍作為土司曾對國家有過認同,也曾服從過明朝管理。
爾曹身與名俱滅
400年后的海龍囤上,山水樹木依然秀美:千峰爭高,寒樹軒邈;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夏日林中,疏條交映,在晝猶昏。
若爬到平坦山巔,你在新王宮遺址上會看到一處形態完整的建筑,那是海潮寺的主殿。
平播之役后,海龍囤成為“腥血之野”,明廷派去管理播州的官員傅光宅為超度無數亡魂,1601年在新王宮的廢墟上建了此寺,后屢經毀損,多次修葺。現在的海潮寺是民國十八年(1929年)所建。
海龍囤上,寺廟之外的地方后來都被農人填土開墾成了農田。到上世紀70年代,大搞“一人一豬,一畝一豬”運動時,寺前的一塊石碑還被村民用作建豬圈的石材,打碎后推入寺前的池中,做了“底子”。考古隊雇了六名壯勞力遍掘池底,最后從中找出四段殘碑,與之前棄置于坑外的一塊恰能拼合,躺在池中近40年的古碑得以重見天日。
這塊碑上,記載了一位名叫王鳴鶴的將領的事跡。他在明軍攻屯時最先率兵登頂,戰功不可謂不大。但史書上無一筆提及此人。
無數人做著建功立業、千古留名的夢,但歷史的真相往往是:爾曹身與名俱滅。考古的意義或許就在于趕在昔日消逝無痕之前,搶救出一點吉光片羽,讓今人有所感懷思考、有所憑吊敬畏。
回望夕陽下的海龍囤,碧草青苔在斷殘基座上蔓延,綠樹凄迷,暮鴉回翔。
七百年間,它從青山變為軍事堡壘和土司宮殿,又變成修羅地獄一般的戰場。后來廢墟上又建起了寺廟,還種上了莊稼。到如今,又成了被保護的世界文化遺產。
這一切就像一個寓言:生有時,死有時;建造有時,毀壞有時;和平有時,爭戰有時;天下萬物,皆有定時。
(《看天下》2015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