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日本社會呈現出的“家庭重視”的特征,是明治以后近代日本的一項全新的“發明”。在近代日本特殊的“家族國家主義”觀念下,將女性塑造為“良妻賢母”成為政治的必然選擇。
“良妻賢母”,意即善良的妻子和賢惠的母親。“良妻賢母觀”是近代日本女性觀的基本內容。“良妻賢母”作為近代日本女性的行為規范,對塑造善良的妻子和賢惠的母親,提高日本婦女的整體素質發揮了重要作用。“良妻賢母觀”盡管存在一定的歷史局限性,并沒有使日本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男女平等,然而它的推行使女子接受更高層次的教育成為可能,其強調女性的教養與知性的理念具有積極意義。
廣受認同的女性說法
在日本近年流行的有關女性的用語中,“敗犬”與“干物女”具有代表性。前者源于日本女性自由作家酒井順子出版的同名文集《敗犬的遠吠》。書名試圖傳達的形象很生動:一只斗輸了的狗躲在遠處吼叫,以此表明自己的不服輸。在文集中,酒井用這個說法自嘲——用于指代同她一樣“三十多歲、未婚、沒有小孩”的女性。
與這個形象濃烈的說法相比,“干物女”的流行則超出了日本自身,遍及東亞大陸,人們對它也更為熟悉。這個新奇的詞語源于女性漫畫作家火浦智的漫畫《螢之光》。漫畫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雨宮螢的27歲的獨身女性。與職場上頗為颯爽的風格相比,她周末在家里的個人生活可謂散漫到了極致,被偶然發現的男主人公一次又一次地訓斥為“邋遢”。由于很享受當下的快樂生活,她放棄了戀愛的想法。
在漫畫中,戀愛狀態被比擬為“活蹦亂跳的魚”,放棄戀愛故被稱為“干魚”(即日文“干物”),女主人公由此獲得了“干物女”的稱號。由于雨宮在職場和個人生活中展現了截然不同的形象,其生活方式在日本年輕女性中引發了很高的人氣。
上述兩個關于女性的說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日本女性的自我認同。事實上,這兩個流行語關涉的女性議題很明確:戀愛、婚姻、工作、家庭,可以說蘊涵著當代日本女性整全的自我意識。這種指向女性自身特定生活方式與狀態說法的流行,其背后有著一個多世紀以來日本女性的歷史。
女性為何不熱衷工作
在進入歷史回望之前,我們有必要先關注一個問題:日本女性的就業率為何偏低?根據日本內閣府的調查,2012年日本女性(15歲以上)的就勞比率為48.2%,遠低于男性的70.8%。在有工作的女性群體中,有三成的女性在結婚時會選擇離職;而當女性孕育第一子時,又有四成的女性放棄工作(2013年數據)。據此,人們或許不難發現:日本社會男女不平等、男尊女卑;男性在社會上居于統治地位,女性則被束縛于家庭當中,處于從屬地位。
然而,根據日本政府發布的白皮書,對于“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2012年“大致贊成”的比率,女性合計為48.4%,男性合計為55.1%,并未顯示較大的分歧。這就是說,無論是作為全體還是性別群體,有大約一半的人群基本贊同日本的性別分工。
依據1986-2011年間的統計數據,女性參與觀賞舞臺藝術(演藝、戲劇、舞蹈、古典與流行音樂會等)的行動比率在保持在10%-20%之間,而男性群體則在穩定在10%以下。據此我們可以推論說,日本女性享受的精神與文化生活,為男性群體的兩倍。換一個角度說,在作為享受經濟成長結果的余暇方面,女性事實上超過了男性。
另一方面,日本女性就業的具體行業也能說明部分問題。事實上,日本女性在藝術、文化相關領域的就業人數,遠高于男性。比如在差距最大的“音樂”領域,女性就業者數為男性的四倍(2005年)。可以說,女性是當代日本藝術與文化活動的主要支柱。這種職業分布,與學生接受教育時選擇的學科有關。在日本大學“家政”、“藝術”、“人文”、“教育”學科,女學生居于壓倒性的比例;比如,女生占藝術類學科的71.5%,人文學科的65.9%(2012年)。這些事實意味著,日本的性別分工有著相對成熟的社會基礎。
讓人矚目的是,最近十數年來日本政府一直在促進提高女性的就業機會。1999年,日本制定《男女共同參加社會基本法》,試圖以法律的形式促進女性進入社會。2013年6月,在日本內閣通過的《日本再興戰略》中,“充分發揮女性中潛在的高度能力、讓女性充分活躍”被置于該戰略的核心地位,并在“女性活躍促進”、“兼顧工作與家庭”、“男女共同參與育兒”等領域設定具體的方案。比如對于女性創業,日本設置了特別的融資渠道。這些法律與戰略,或許會進一步促進日本性別的平等。
不過,女性最終選擇就業與否,或者選擇以何種方式就業,完全是個體的生活方式問題。對于女性個體而言,由于她們正在享受著經濟發達的成果,如何實現個人福利的最大化,就成為她們社會行動的出發點。進一步而言,如果就業無法增進她們目下享受的福利,增進個體的幸福,她們為何又要去額外拼搏呢?這種說法,進一步引出了關乎平等實質的問題。
由此看來,日本女性就業意愿的相對偏低,或者反過來說日本女性與家庭之間較高的關聯,與日本女性個體自身的判斷有緊密的聯系,而并非僅僅是“男性居于統治地位”這一狀況的某種邏輯結果,因而也豐富了人們對性別平等的理解。事實上,日本社會相對穩定的性別分工,有著特定的歷史過程。這是我們在考慮日本女性就業意欲時,不可忽略的要因。
“良妻賢母”的意識形態史
同所有社會一樣,日本女性在近代經歷了被“發現”與“發明”、即女性群體由男權社會所意識并納入政治軌道的歷史進程。不同于一般的觀念,日本女性的上述過程與開啟歷史轉型的明治維新的步伐并不一致。事實上,明治維新二十年后的1887年,一直走在時代之前的日本知識精英才開始全面關注女性問題的存在。
在明治政府大力宣傳的“家族國家觀”中,將女性培養為“良妻賢母”成為必然選擇。比如,1902年,日本文部大臣菊池大麓在“大日本婦人教育會”上發表講演時宣稱:“成為良妻賢母是女子的天職。因此,當家庭主婦,是非常重要的本職工作。若想培育優良的國民,作為其源頭的家庭首先必須優良。優良家庭越多,國家越繁榮;相反,不良家庭占多數的國家,必然要衰落。這就是說,家庭為一國之根本;改善家庭正是當下的要務”。
此后,“良妻賢母”逐步被建構為主流意識形態。比如,《婦女新聞》在1919年宣揚說,“我國正處于作為一等國家進入新世界的時期,家庭改造是我們無法回避的問題”,并具體論及“服飾、飲食與住宅的改造”和“精神與思想改造”;后者進一步涉及到婚姻、婦女婚后的地位、財產關系、家庭教育等。作為更具體的舉措,該文提倡“主婦每日讀書三十分鐘”、“為主婦提供書房”、“為中流家庭提供托兒所”等。
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后,日本的女性與家庭開始被賦予軍國主義的最新意識形態。在1937年發布的《國體本義》中,論述的主旨是對作為妻子或母親的女性進行規訓:育兒是關系國家的公事,而非私事。日本女性就此被塑造為“軍國之母”。同年,日本通過了《母子保護法》,當母親們無法完成其天職時,國家提供資助。1941年,日本政府制定《人口政策確立綱要》;翌年,日本發布《戰時家庭教育指導要綱》,提倡國民致力于創建“健全明朗”的家庭,要求日本的母親們在修習日本婦道的基礎上,進一步“提高科學的教養”、“涵養健全的興趣”并“煉就強健的身體”。
顯然,這一系列有關女性與家庭政策的主旨在于確保戰時人力資源;隨著戰局的日益變化,日本女性被納入戰爭軌道中來。當然,“戰場”仍主要局限于家庭。在這個意義上,戰爭并未給日本女性帶來過于苛刻的負擔;不過,由國家發動的戰爭事實上強化了女性作為“主婦”——作為一家經營管理之主的婦人的地位。簡言之,作為戰爭的結果,女性與家庭的關聯得到強化的同時,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也得到了提高。
如同當代日本著名的女性主義者上野千鶴子指出的一樣,現代日本社會呈現出的“家庭重視”的特征,并非源于日本優良的文化傳統,而是明治以后近代日本的一項全新的“發明”。我們看到,在近代日本特殊的“家族國家主義”觀念下,將女性塑造為“良妻賢母”成為政治的必然選擇。日本女性被限定于家庭內部,正是日本國家權力運作的必然結果。
(澎湃新聞網2015.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