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海松
[摘要]“普希金演說”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根基主義思想推向了頂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以紀念普希金為契機,重申了普希金及其作品對看待俄國歷史和當下現實的積極意義,“演說”的焦點仍然是關注知識分子與人民的關系及為俄國未來道路的憂思,囊括了其根基主義思想的核心要素?!捌障=鹧菡f”在當時引起了轟動,亦對后世造成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其歷史意義值得重視。
[關鍵詞]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演說”;根基主義思想
[中圖分類號]I512[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15)03-0050-05
The Swan Song of Dostoevskys Pochvennichestvo
——Research on “The Speech on Pushkin”
WAN Hai-song
(Institute of Foreign Literature of CASS, Beijing 100732, China)
Abstract: In “The Speech on Pushkin” by Dostoevsky, the acme of his own idea of pochvennichestvo as well as a tribute to the great poet, Dostoevsky reiterates the relevance of both Pushkin the man and his works to a look at Russias past and present. Focusing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intelligentsia and the common folks, the speech sums up the core of his pochvennichestvo with grave misgivings about Russias future. Quite an event at its debut, “The Speech on Pushkin” is a historic text with far-reaching implications.
Key words:Dostoevsky; “The Speech on Pushkin”; Pochvennichestvo
[收稿日期]2015-02-20
“普希金演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下簡稱陀氏)于1880年6月8日,在俄國語文愛好者協會舉辦的第二次公眾集會上發表的演講,這次集會系6月6日開始的特維爾廣場普希金雕像揭幕典禮和隨之開展的普希金紀念活動的一部分。它在陀氏1880年出版的《作家日記》(8月號,全年唯一一期)的第二章中全文發表,取名為《普希金(綱要)——6月8日在俄國文學愛好者協會大會上的演說》,學術界一般簡稱為“普希金演說”。
普希金雕像在特維爾廣場的揭幕儀式具有深廣的文化意義。設立普希金雕像,最初是由普希金就讀過的皇村中學的校友們在19世紀60年代初提議的。制作雕像的資金由各方募捐,原計劃把雕像設在皇村或者彼得堡,后來,由于校友們發現皇村體現不出偉大詩人的文化價值,以及彼得堡當局對在彼得堡安置普希金雕像的冷漠,大家決定將其安置在詩人的誕生地莫斯科,莫斯科政府對此表示歡迎。為了普希金雕像,還專門在莫斯科和彼得堡成立了兩個委員會,具體負責遴選雕刻家、尋找合適的安放地點等事宜,當然,這一切都是在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和皇族的參與之下進行的。委員會本來決定在5月26日(俄歷)普希金生日那天舉行揭幕儀式,后來由于皇后的突然去世,推遲到6月6日(按公歷算,這一天也可認為是普希金的生日),同時還決定在雕像揭幕儀式后的兩天里舉辦隆重的普希金紀念活動,主要是由俄國文學愛好者協會操辦兩次慶祝大會。1880年4月,陀氏接到俄國語文愛好者協會主席兼《俄國思想》雜志主編謝爾蓋·尤里耶夫的來信,信中邀請他在普希金揭幕典禮后的慶祝大會上發表演講。經過考慮,陀氏回信表示接受邀請,并在5月中下旬開始撰寫這篇演講的草稿。
收到邀請并決定參加這兩次慶祝大會主要是俄國文化界的名流,包括以莫斯科大學教授們為首的自由派或西方派,以及以伊凡·阿克薩科夫(1823—1886年)為首的斯拉夫派。西方派和斯拉夫派齊集于普希金慶祝大會,本身就說明兩派都十分看重普希金的文化價值。兩派都在普希金那里汲取支持自己觀點和立場的養料。在俄國思想史上,對普希金的看法歷來就存在截然相反的結論,尤其體現在這兩派的思想論戰中??偟膩碚f,西方派認為,普希金受到歐洲文學的巨大影響,是一個典型的歐化的知識分子和作家,其作品揭露了俄國的落后和愚昧;斯拉夫派則認為,俄國文化中的一切因素都能在普希金的作品中得到體現,說明普希金是俄國文化的產物,歐洲文學的影響已經被他的獨創性抵銷,普希金的作品中滲透著對俄國和俄國人民的深愛之情。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來自各個思想陣營的文化界人士出席此次聚會,無疑都要借普希金表明自己派別的觀點和立場。
就演講的現場效果和歷史反響而言,陀氏在6月7日的第一次紀念大會上的發言具有最大的現場感染力和最長遠的歷史影響,但也不能忽視另一位著名作家、屬于西方派陣營的屠格涅夫的發言,他的發言在陀氏之前。屠格涅夫在演講中承認普希金是“杰出的俄國藝術家”,然而,對普希金究竟偉大到何種程度心存猶豫,不無質疑:“我們拿不定主意,是否應當把民族性兼世界性詩人的稱號賦予普希金,但我們也不敢取消掉這一稱號?!盵1](p.521)顯然,在這樣一個舉國上下慶祝本國詩人普希金的場合下,說出這樣的疑慮,應該算是對普希金偉大意義的一種溫和的否定。與屠格涅夫等人大會發言中對普希金的含糊其詞、扭扭捏捏的評論相比,陀氏的演講表明了他對普希金的認識具有清晰的思路和明確的論點,不但反映了他對普希金作品的熟稔程度,還說明他善于在普希金的作品里發掘深遠的歷史意義,尋找自己的文化立場。陀氏拉開了他自己所處的時代和普希金所處的時代的距離,在今昔對比中,展現了他看待歷史的現實眼光和看待現實的歷史眼光,陀氏在這樣的歷史觀和現實觀中為自己確立的一個定位,就是下文將要論述的根基主義立場。
應該說,陀氏的這次“普希金演說”的大部分內容,都能在他之前發表的作品中找到原話,因而這次演說不過是他再次表明自己根基主義立場的又一個版本。也正是憑借知識界這次慶祝普希金的盛大活動的影響力,他的根基主義思想才被更多的人知曉和牢記。
陀氏對普希金的評價其實從他的第一部小說《窮人》就已開始。在《窮人》中,涉及普希金的地方有幾處:瓦爾瓦拉給杰烏什金講了關于大學生波克羅夫斯基的父親給兒子買《普希金全集》的故事,杰烏什金本人對《驛站長》的評價,杰烏什金在面臨瓦爾瓦拉不得不離他而去的情況下,請求她把《別爾金小說集》留給他。波克羅夫斯基、杰烏什金、瓦爾瓦拉都是來自底層的小人物,他們為什么如此喜歡普希金呢?杰烏什金的觀點很有代表性:“可是我讀這本書(指《別爾金小說集》里的《驛站長》。——引者注),就是跟我自己寫的一樣;舉個例子來說,仿佛這就是我自己這顆心,按它原來的樣子,在人們面前翻出來,詳詳細細地描寫它;就是這樣!還好像這是樁簡單的事,我的上帝,這是什么樣的事?。≌娴模冶驹撨@么寫的;為什么我就沒寫呢?我本來就有同樣的感覺,完全跟這本書里的一樣,有時候我自己的處境也是這樣,大致跟那個可憐的薩姆松·維林一樣。而且在我們中間有多少跟薩姆松·維林同樣可憐的苦命人啊!這一切寫得多么巧妙!”[2](pp.70-71)可見,陀氏早期對普希金的引用,基本上是贊嘆普希金對小人物的自尊心等美德的歌頌,贊揚普希金對人民的強烈的人道主義態度。陀氏早年對普希金的認識與晚年對普希金的認識,還存在一定的差別。正是隨著對普希金價值的認識的逐漸深入,陀氏的根基主義思想也在慢慢加深,而他晚年的認識,已經到達了一個最高峰。
“普希金演說”涉及陀氏根基主義思想幾個非常關鍵的要素,如根基、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的使命、俄國的使命等??偟膩碚f,在這些要素之中,知識分子和根基是兩個最根本的要素,而知識分子的使命和俄國的使命,則是在這兩個要素的基礎上形成的。
陀氏首先闡述了知識分子和根基(來自人民的普通人)的關系問題,這是陀氏根基主義思想中兩個關系最為密切的要素。
陀氏指出,由于彼得大帝改革的強制性,使得知識分子脫離了人民,所以說,在彼得大帝之后出現脫離根基的知識分子,這種現象具有歷史的必然性。像阿樂哥這樣一個“多余人”,就是這類知識分子的典型?!霸诎犯缟砩?,普希金找到了并富有獨創性地描畫了祖國土地上那個不幸的流浪漢,那個具有歷史意義的俄羅斯受苦人,在我們這個脫離人民的社會里,他的出現是歷史的必然?!盵3](p.210)而且知識分子脫離人民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比如,他們已經美丑不辨,已經認識不清來自根基的“真正的美”。具體來說,普希金筆下的奧涅金就“識別不了這個可憐的女孩子(指塔吉雅娜?!咦ⅲ┥砩夏峭昝罒o缺的美德” [3](p.216)。這一點,幾乎連知識分子自己也感覺到了。“他(指奧涅金?!咦ⅲ┮矏圩约旱泥l土,但不信任它?!盵3](p.215)
陀氏認為,脫離根基的知識分子不是追求“真正的美”,而是在追求一種幻想。這類知識分子,雖然有意或無意地向往歐洲,渴望成為歐洲人,可是,因為堅定的文化之根,他們無論如何也成不了真正的歐洲人。盡管他們是“公認的聰明人和老實人”,可在國外,總覺得自己是“異鄉人”,在國內,總感到自己像“在自己家里做客”。也可以說,他們的追求本身就是虛幻的,因為他們除了想發泄精力之外,什么都不追求。一旦這種幻想輕而易舉地實現了,他們就會立刻變得空虛和失落。“他愛的是幻想,甚至他本人就是一個幻想。”[3](p.221)如果說,陀氏以普希金為例,發現這個幻想就是塔吉雅娜,她是奧涅金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想,那么,我們可以對陀氏做一點補充:在萊蒙托夫的筆下,這個幻想化身為那個被畢巧林始亂終棄的可憐的貝拉。貝拉是高加索山區一個王爺的女兒,畢巧林第一眼看到她后,就想把她占為己有,終于通過為人不齒的手段,把她弄到了手。不用說,貝拉對他也是一見鐘情??墒?,娶貝拉不過是畢巧林發泄精力的一種手段而已,他根本沒有一個具體的目標,一旦得手,他又陷入了空虛。于是,他們相處后不久,畢巧林就厭棄了她,成天出門打獵,把貝拉拋在家中。這種讓貝拉看不到愛情的結合,最終導致了貝拉的死亡。在某種程度上說,跟普希金筆下那個堅守根基立場、毫不動搖的塔吉雅娜相比,萊蒙托夫筆下的貝拉就因為畢巧林而間接地受了異己思想的誘惑,成了脫離根基的人,最終為自己脫離根基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是,她的慘死并沒有促使畢巧林回歸根基,畢巧林仍然處于奧涅金一樣的漂泊狀態。值得注意的是,陀氏還的確在《食古不化與明達事理(論文之二)》和《普希金、萊蒙托夫和涅克拉索夫》兩篇文章中,將萊蒙托夫和普希金作過此類的比較。陀氏指出,普希金的偉大在于既描寫這類苦惱的知識分子,還刻畫具有深刻的人民性的俄國普通人,而萊蒙托夫卻在對正面形象的刻畫方面有所欠缺。
在陀氏對知識分子的批評中,隱約透露著他對知識分子的殷切希望:知識分子要趕快覺醒過來,結束漂泊,回歸根基,獲得自救和新生。因此,他向知識分子發出了遵循俄國人民的信念和本性的呼吁:“順從吧,驕傲的人,首先摧毀你的傲氣吧。順從吧,游手好閑的人,首先在家鄉的田地里勞動吧?!盵3](p.214)陀氏顯然是在模仿普希金的長詩《茨岡人》中那個茨岡老頭的語氣,在向處于漂浮狀態、不肯回歸人民的知識分子發出急切的呼吁。陀氏在對知識分子進行批評的同時,由衷地贊揚人民的品德。在陀氏對《葉甫蓋尼·奧涅金》的解釋中,我們可以看到,陀氏心目中的人民具有以下一些優秀的品質。
首先,人民具有固守傳統美德、不為外來因素所動的堅定立場。陀氏認為,塔吉雅娜就是這樣“一個堅定地站在自己土地上的堅強的典型”。她的立場完全是出于她的本能:“她單憑自己高貴的本能就能預感到真實的本性在什么地方” [3](p.215)。人民不會受到那些外來思想的腐蝕,會把根基的本色完好無缺地保存下來。塔吉雅娜并不因為自己加入了上流社會,她的心靈就開始變得跟上流社會那些受異己思想的誘惑而墮落的人一樣,“她沒有受到腐蝕,相反,彼得堡的這種奢侈的生活使她抑郁不歡,使她消沉、煩惱”[3](p.217)。所以,陀氏指出,塔吉雅娜身上“有一種不可動搖的牢不可破的東西。這里有與祖國、與祖國人民、與人民的最珍貴的東西的聯系”[3](p.211)。
其次,偉大的自我犧牲精神是人民的一種美德。就拿塔吉雅娜來說,“對于這么一個年老的將軍,她是不可能去愛他的,因為她愛的是奧涅金”[3](p.218)。但是,她拒絕了奧涅金的求愛,這完全不是因為她不愛他,而是她內在的自我犧牲精神在告訴她:“幸福并不單純是享受愛情的快樂,而且也表現為精神上高度的和諧?!盵3](p.219)所以,她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和淚水之上。
最后,人民具有非凡的洞察力和理解力,這一點也體現在塔吉雅娜身上。塔吉雅娜早年在鄉下的時候,在奧涅金的書房里曾一度猜測:“他莫非是個偽劣的仿制品?”[3](p.217)也就是說,她隱約感覺到奧涅金跟自己的祖國和人民保持著心理上的距離,不像是真正的俄國人。后來,經過多年的分別之后,他們再度相逢,這更加證實了她原先的猜測:奧涅金的確就是這么一個“終生漂浮不定的人”,因為“他沒有任何根基,他是隨風飄蕩的一根草”[3](p.221)。
在普希金對來自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命運的描寫中,陀氏看到了一種表現人民力量、喚醒自我意識的精神。陀氏指出,普希金對人民性的表現激發了俄羅斯人的自我意識,“他是一個前所未見前所未聞的現象……因為正是在這里表現出了他的最富于民族性的俄羅斯的力量,也就是表現出了他的詩歌的人民性,繼續不斷發展的人民性,孕育在現在之中的我們未來的人民性。這種表現具有啟示的意義。”[3](p.227)正是普希金“確立我們對于俄國的獨立自主精神的信心,我們現在對于人民的力量的自覺的期待,以及由此而來的對我們在歐洲各民族大家庭之中未來獨立自主作用的信心”[3](p.224)。所以,普希金對俄國和俄羅斯人具有先驅式的偉大意義。
在陀氏看來,普希金不但是俄羅斯人民的詩人,也是具有世界性意義的詩人。像莎士比亞那樣的偉大作家,他們所描寫的人物也只具有本國人的特征,因為“歐洲的詩人在對待別的國家人民的民族特點時,常常把它們轉變為自己的民族特點,并按照自覺的想法去理解”[3](p.225)。而普希金卻具有表現世界各國人民民族特點的才能,他具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世界意義:“普希金是全世界詩人中唯一用于充分再現別國民族性的特殊能力的詩人。”[3](p.225)
由普希金的世界意義開始,陀氏隨之推進到俄國和俄羅斯人的世界使命的論述上。陀氏說,普希金喚醒了俄羅斯的自我意識,彼得大帝的改革又從一個相反的方向,促使俄羅斯人產生了促進人類大聯合、爭取世界大同的使命感。彼得一世的改革,最初只是出于急功近利的目的才學習歐洲的,這使得人民更加深刻地認識了自己民族和人民性的力量,后來,隨著彼得大帝思想的發展,改革趨向了一個更為高大和宏偉的目標,那就是“我們對于大雅利安人種各民族的普遍的全人類范圍內的重新聯合的意愿和傾向”。所以說,正是得益于彼得大帝的改革,俄羅斯人才最終意識到“俄羅斯人所肩負的無疑是全歐洲的和全世界的使命” [3](p.228)。進一步說,歐洲和大雅利安民族的命運就是俄羅斯民族的命運。鑒于這一認識,陀氏不客氣地指出,各執一端的斯拉夫派和西方派都是片面的,“在我們這里都只是一種天大的誤會”。陀氏進一步指出,這種使命感是與東正教的博愛精神和團結精神分不開的:使命感是通過“博愛的力量和我們對于人類重新聯合的親善的愿望這種力量獲得的” [3](p.228),而“要做一個真正的俄羅斯人,那就是意味著要徹底地調和歐洲的矛盾,要在俄羅斯人的心中,在‘世界人(всечеловек,又譯‘全人或‘完人)和大聯合的人的心中,為消除對于歐洲的煩惱指明出路,要懷著兄弟般的愛心在內心里記住我們所有的弟兄”[3](p.229)。
從“普希金演說”中,可以歸納出陀氏根基主義思想的幾個要點:
首先,陀氏所說的知識分子已經不僅僅局限于那些迷戀歐洲思想的知識分子,而是包括斯拉夫派在內的知識分子,因為他們都以不同的方式脫離了俄國的根基。正是因為這一點,“普希金演說”常常被看作是一份呼吁兩派和解的聲明。在陀氏看來,像彼得大帝改革這樣強行把知識分子和人民隔離開來的障礙,客觀上已經不復存在了,知識分子完全可以回歸根基,兩派也完全可以攜起手來。正如弗拉基米爾·索洛維約夫在《紀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三篇講話》中所說的:“俄羅斯在同西方和東方斗爭的時候,向它們充分展示了自己的體力,現在,俄羅斯的任務是在和解中向它們展示自己的精神力量?!盵4](pp.240-241)陀氏在講演中提出的兩派和解的呼吁,在俄國思想史上還經常等同于倡導各派思想和解、整個社會和解,乃至階級調和論的思想。
其次,在陀氏看來,彼得大帝及其改革已經不再成為阻撓俄國人全面團結的障礙。因此,陀氏認為,在整個俄國社會,無論是擁護彼得大帝歐化改革的人,還是認為彼得改革使俄國喪失獨特性的人,本質上都是希望俄國的強大,不愿意看到俄國的衰敗和沒落,不愿意看到俄國在歐洲國家中的無權地位。知識分子團體之間,知識分子和人民之間,都應該重新聯合起來,團結一致,為了更崇高的目標而共同努力。
最后,至于什么是更崇高的目標,我們認為,在陀氏那里可以劃分為最近的目標和最遠的目標。最近的目標就是俄羅斯人應該團結起來,將本民族文化,特別是東正教文化發揚光大,給周邊各國的斯拉夫民族做出一個榜樣。因為陀氏發表演說的時候,發生在巴爾干半島的幾場戰爭還硝煙未散。1876年的塞爾維亞—黑山—土耳其戰爭和1877—1878年間的俄土戰爭,牽動了所有俄國知識分子的心,他們甚至成立了專門援助斯拉夫兄弟民族的斯拉夫慈善協會。陀氏參加這次普希金雕像揭幕儀式的身份就是斯拉夫慈善協會的會員。[5](p.156)至于長遠的目標,就是在世界范圍內發揚俄國的東正教文化。如果說,短期的目標還只是一種帶有防御性的口號,那么,長遠的目標就具有了進攻性,聽起來難免刺耳。
應該說,陀氏從認為普希金作為詩人具有世界性的意義,進而擴大到認為俄國人民的使命是拯救全世界,這才是“普希金演說”的新穎之處,因為在這之前,陀氏僅限于論述詩人在全世界的影響和作用,而沒有涉及全體俄羅斯人民在世界上的偉大使命。這是陀氏根基主義思想中一個不可忽略的變化。即使這不足以說明他的立場開始向斯拉夫主義靠近的話,那么起碼可以認為,他對俄國的現狀,特別是知識分子與人民的關系,仍然不是十分滿意,這多少導致了他的急躁情緒。事實上,陀氏的擔心也不是空穴來風,從那些當選為議會議員的知識分子身上,他看到了他們與人民的隔膜:“要知道對這樣的青年,這樣的四體不勤的人來說,要讓他們與大地結合,在這大地上都是些穿粗布無領上衣和草鞋的人,——那么,他們應該放棄什么東西,是否應該放棄對他而言是最神圣的書籍和歐洲的信念?他不會放棄這些東西的,因為他對人民是嫌棄的,對俄羅斯的大地是高傲的,這已經不由自主的了……要知道帶著這樣的情緒,有(甚至是必然地)再次奴役人民,即穿著粗布無領上衣和草鞋的人民的可能,盡管不會用從前的農奴制的途徑,而是用知識分子的監護和知識分子的政治后果,——‘我們還得把人民禁錮起來!”[6](pp.7-8)
陀氏的“普希金演說”,特別是演說中所提到的俄國人民對于歐洲和全世界的偉大意義,在紀念大會的現場當即就引起了一片喝彩聲,本應在陀氏之后發言的斯拉夫派領袖伊凡·阿克薩科夫,折服于陀氏演說的現場效果,竟然宣布取消自己的發言,因為在他看來,陀氏已經把他想說的話都說完了。隨著演講稿的發表,又立刻在俄國文化界引起激烈反響,登載在報刊雜志的評論來自各方各面,褒貶不一。
最早尖銳批評“普希金演說”的格里戈里·格拉多夫斯基(1842—1915),原為陀氏在《公民》雜志當編輯時的同事。格拉多夫斯基的這篇文章發表在1880年8月16日的《傳聞報》上。格拉多夫斯基還是從“環境論”的立場指責陀氏:“普希金及其追隨他的優秀俄國作家的天才,使我們愛上了那些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所唾棄的可惡的人,教會了我們同情他們的苦難,仇恨惡,仇恨迫使他們流浪的環境。難道這不可能嗎?”[7](p.486) 顯然,陀氏號召知識分子順從天性,回歸根基的呼吁,在格拉多夫斯基看來是號召對沙皇政權的妥協。弗拉基米爾·米赫涅維奇在1880年8月19日的《新聞和交易所報》上發文說,陀氏的“普希金演說”讓他無比震驚,不過陀氏的思想他好像似曾相識,他指出,陀氏用“普希金演說”激活了他記憶深刻的果戈理的《與友人書簡選》[7](p.486)。弗拉基米爾·米赫涅維奇在“普希金演說”里分明看出了陀氏與斯拉夫派的相同之處。
在一片指責聲中,來自溫和的自由派的評價就顯得與眾不同。在蘇沃林主辦的《新時代報》(1880年8月15日)上,布列寧撰文肯定了陀氏在“普希金演說”中的立場的獨特性:“他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寫作和思索的,隨便都能指責出他具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是,無論如何,他的思想沒有公式化,他沒有重復別人的觀點。而且,除了偉大天才的素質之外,他還擁有兩項卓越的品質:真誠和信仰的力量……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關于我們的自由派和他們對人民的理解所說的一切都妙不可言?!盵7](p.487)由此看來,陀氏“普希金演說”對俄國的自由派具有一定的親和力。
就陀氏的“普希金演說”,俄國“國家學派”歷史學家、西方派陣營的重要旗手康斯坦丁·卡維林(1818—1885)發表在《歐洲導報》(1880年第11期)上的一篇文章,對任何派別的知識分子都不無啟發作用。他指出:“當可以平心靜氣地拋開個人恩怨、停止相互攻擊的時候,不妨開誠布公和直截了當地詳談一下所有的觀點……我首先要談一談對我國普通百姓和社會有教養階層的相互關系的看法,因為它尖銳而鮮明地反映出了斯拉夫派學說的特色。跟40年代的斯拉夫派一樣,我們也認為,崇高的道德思想活生生地化身為俄國人民即農民的精神品質和精神完善,它并沒有受叛離人民精神的行為的影響,雖然俄國社會的高級階層即知識分子曾一度離經叛道。在斯拉夫派和西方派之間熱烈而又無情地展開的關于此類話題的爭論,在我看來,已屬于過眼云煙……世上的所有人和所有民族,都曾經而且現在還在向其他人和其他民族學習,而且,不光在童年和少年時代,還在成年階段學習。差別就在于,無論是人還是民族,在童年和少年時代,主要還是仿效他者;到達成年階段以后,他們就會帶著思考、分析和批評的態度去利用他者的經驗和知識?!?[7](p.489)
憑借其天鵝之歌——“普希金演說”,陀氏的根基主義思想,在當時的俄國知識界造成了轟動性的歷史影響,引發了熱烈的、持久的、深層次的探討,掀起了新一輪思想論戰的高潮。這表明,不論是引來反對,還是獲得贊同,陀氏的根基主義思想在俄國思想界已經永遠地扎下了根,為俄國思想史留下了獨具特色的一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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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俄]弗拉基米爾·索洛維約夫. 神人類講座[M]. 張百春譯. 北京:華夏出版社, 2000.
[5]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 Т. 30, к. 1[M]. Л.: Наука, Ленинградское отделение, 1988.
[6]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 Т. 27[M]. Л.: Наука, Ленинградское отделение, 1984.
[7]См.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 Т. 26[M]. Л.: Наука, Ленинградское отделение, 1984.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洪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