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草鮮

【關鍵詞】呂大臨;《考古圖》;青銅器;定名
【摘 要】呂大臨《考古圖》中共著錄先秦青銅器計148件,除11件因無器物圖或僅存器蓋而無法判斷其定名正誤之外,定名準確的有82件,定名欠妥的有55件。其定名欠妥的原因主要有三:其一,呂氏占有的先秦青銅器材料有限;其二,銘文誤釋;其三,泥于自名原則,將大共名作為類名。
成書于元祐七年(1092)的呂大臨的《考古圖》,是宋代一部集大成的金石學著作,是中國現存最早、又較有系統的古器物圖錄。關于《考古圖》,前賢已從版本[1]、圖譜[2]、繪畫[3]等角度做了系統的探討,但關于《考古圖》中先秦青銅器的定名問題尚無具體系統的研究。雖然時至今日該書中相關先秦青銅器的定名仍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但其中個別器物的定名及所進行的考證尚有可商榷之處。 據筆者統計,《考古圖》中著錄先秦青銅器共計148件,除11件因無器物圖或僅存器蓋而無法判斷其定名正誤之外,定名準確的有82件,定名欠妥的有55件(表一)。
一、呂氏對先秦青銅器的定名
《春秋經》桓公二年:“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谷梁傳》引孔子之語曰:“名從主人,物從中國,故曰郜大鼎也。”[4]這則傳文提到的對某件特定青銅器定名的基本原則至今仍被沿用,即器物之名由兩部分構成:一是器物的所有者,二是器物的類名。呂氏《考古圖》對先秦青銅器的定名基本遵循了這個原則。由于器物所有者的名號往往可以從銘文中尋得,不大容易引起歧義,所以本文在討論《考古圖》對先秦青銅器的定名時,僅考慮該書所確定的青銅器類名的定名。
通觀整部《考古圖》可知,呂大臨將先秦青銅器分為鼎、鬲、甗、鬶、簋、敦、、、、鋪、彝、卣、尊、罍、壺、爵、觚、豆、鐙、盉、、瓿、盤、匜、盂、弩機、戈、削、鐘、磬、共31個器類名。其定名主要遵循以下兩大原則:其一,器物有銘文自名者,基本遵循其自名定名;其二,器物無自名者,根據其器形并結合相關文獻記載定名。下文擬就此兩大原則在《考古圖》一書中的具體實踐加以闡述。
(一)據器物銘文自名定名
《考古圖》中依據其銘文自名來定名的青銅器類有鼎、鬲、甗、敦、彝、尊、壺、豆、盉、盤、匜、盂、鐘、磬14類器物。所謂銘文自名,是指青銅器上有明確指明該器物名稱的銘文,這種定名方法較為科學,一些青銅器類名至今仍在沿用。
但呂氏在具體操作過程中還有一種特殊情況:雖認為有疑義,仍從其銘文自名者。如孔文父飲鼎,所刻銘文為“三月孔文父乍(飲)鼎子孫寶用”,呂氏稱:“右銘十四字,余未考。按此器銘謂之鼎,而制度乃類尊壺之屬。疑古人制器規模亦有出入不一者。不然則或文同而音異,皆未可考。”[5]呂氏猜測出現這種銘文自名與器類不符的原因有二:其一,可能是因為古人制作器物的形制、規模也有出入不一、不相符合的情況,意即鼎類器物的形制或許不只人所共知的那一種;其二,可能該器銘文中的“鼎”字別有音讀。雖有猜疑,且“皆未可考”,但在定名時呂氏仍遵循了銘文的自名而定為“孔文父飲鼎”。
(二)據器形或相關文獻記載定名
器物無自名者,呂氏則根據器形或依據相關文獻記載定名。此種定名方法又可分為以下三種情況:
1.依據器物自身形制特征
此類定名的先秦青銅器主要有卷二的庚甗、卷四的圓孔方文尊和足跡罍等。
對于庚甗,呂氏定名的原因是“古甗皆下體連鬲”[6],即根據該器物下半部分是“鬲”,與“古甗”的形制相同而定名的;圓孔方文尊的定名原因是“此器形制與彝相似而無耳,蓋尊屬”[7];足跡罍的定名是因為“彝為上尊,罍為下尊,上者宜小,下者宜大,此器形制與師艅彝略相似而容受加大,蓋罍屬也”[8]。
2.依據有銘文自名的相似器形
如卷二的圓篆甗和圜甗,卷三的螭耳敦和篆口耳足敦,卷四的祖丁彝、主父己足跡彝、田卣和龍文三耳卣等。
圓篆甗的定名原因是該器上下都有耳,“形制與圜旅甗相似”[9];圜甗是因為“此器與伯勛父圜旅甗相似”[10];螭耳敦和篆口耳足敦則“與散敦、 敦相似”[11];祖丁彝和主父己足跡彝 “與二癸彝、父辛彝相類”[12],故名;田卣“紋飾與樂司徒卣相似而有提梁”[13],龍文三耳卣“此器亦三耳,與樂司徒卣相類,但文縟而煩”[14],均是因為其形制特征(紋飾、器耳)與樂司徒卣相類似而定名。
上述器物定名所參照的圜旅甗、伯勛父圜旅甗、散敦和敦、二癸彝和父辛彝、樂司徒卣等皆是以自名而定名的器物,因此,呂氏這種類比的定名方法也是非常科學的。但其前提是對那些自名器物的銘文釋讀必須準確,否則被參照器物的定名已有訛誤,那么據此類比而定名的器物其定名也必然是錯誤的。
3.既參考器物形制又結合文獻記載
以此方法定名的器物主要有卷二的丁父鬲、卷四的三件獸環細文壺和卷五的龍文瓿等。
丁父鬲,呂氏將該器形制與《爾雅》中對鬲的描述“款足曰鬲”[15]相印證,從而將其定名為鬲。卷四收錄的三件獸環細文壺,呂氏認為:“此三器形制紋飾全相似,但大小精粗有差,古文壺字作,象形,此器類之當名為壺。”[16]對于龍文瓿的定名緣由,呂氏稱:“此器文銘有圜乳、龍文、獸面,與孔文父飲鼎似,內有二鼻,必以貫提梁,不知何器。說文云:瓿,甌也,大口而卑,用食。疑為此器,姑以瓿名之。”[17]
要之,呂氏《考古圖》對先秦青銅器定名的兩大原則是較為科學的。對于有銘文自名者遵從其自名定名,既能保有器物本身的名稱,又便于我們了解器物產生的時代、背景與作器緣由;對于無銘文自名者,從器物的形制特征與相關文獻記載入手,采用類比、分析、綜合等多種方法確定器物的名稱,不僅反映了呂氏廣博的學識與嚴謹的治學態度,也使得器物的定名在很大程度上較為準確。在上述原則的指導下,《考古圖》對鼎、鬲、甗、、爵、豆、盤、匜類器物和部分簋、彝、卣、鐘類器物等的定名都很準確。對此馬承源先生給予了高度認可:“每器都有一個符合統一規格的定名,這是青銅器研究中的一件創造性的工作。雖然有一些誤定的器名,但多數定名是正確的。對于一些至今不見自名的青銅器,如方彝、卣、斝、觚等,皆為此書所初名,經千年沿用至今,未能改易。”[18]
二、呂氏《考古圖》中相關器物
定名不甚妥當者
《考古圖》中個別器類的定名有不甚妥當之處。例如,《考古圖》中較多地出現了將簋類器物誤認為敦,將彝類器物的范圍擴大到包含簋、觚、盉、甗、尊、卣等器類,將、類器物籠統地定名為簋,此外,還有將定名為卣,將镈定名為鐘等情況。關于這一點,馬承源先生在其《中國青銅器》一書中指出:“自宋代以降,皆將‘釋為敦,將敦稱為彝,而將盨稱為簋。”[19]杜迺松先生在《談銅器定名中的一些問題》一文中也曾提到:“宋呂大臨著《考古圖》一書, 所定銅器器名多誤, 如對很容易區別的鼎與鬲就分辨不開……古字書與古文獻對鼎與鬲的區別本來已經說得非常明白了, 但《考古圖》對它們的區別還有錯誤,并把作為器物共名的彝( 此處不是指專門的盛酒器方彝)作為器名。”[20]由此可見,宋代對于先秦青銅器物的定名具有一定的時代性。因此,呂氏對個別先秦青銅器的定名有不當之處也是在所難免的,我們大可不必妄加指責。
究其定名不妥當的緣由,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占有的先秦青銅器材料的有限性
《考古圖》對先秦青銅器的定名原則如今我們仍在沿用,然而,為何同樣的研究方法卻出現了不同的定名結果呢?這個問題值得我們深思。張光直先生在《古代中國考古學》一書的序言中提到:“宋代的金石學家開創了將古文獻中現成的術語用于銅器著錄的方法,但從那以后的金石學者卻留給我們一份主觀臆斷色彩濃厚、十分混亂的術語學遺產。當代考古學家付出了巨大努力,將古文獻中現成的術語與現代類型學結合起來,以區分古代青銅器類別。”[21]在我們看來,《考古圖》對部分青銅器定名失當的最重要原因,主要不是研究范式的問題,而是由呂氏當時占有的先秦青銅器材料的有限性造成的。如今,正是基于現代考古學所提供的青銅器資料的豐富性,以及類型學研究方法對器物研究的裨益,我們才能夠賦予《考古圖》中定名失當的青銅器以更加貼切的類名。茲舉一例,予以說明。
卷四的樂司徒從卣[22],其殘缺的銘文自名文字為“”,在該器物圖錄后的說明中,呂氏將此字考釋為“”,將該器定名為“卣”。其定名原因是:“” 字“從卣從比,未知何字,推其義當作從卣,所加于比未詳,樂氏宋大夫,則宋器也。《詩》《書》所稱卣,所以盛賜鬯也。《爾雅》曰:‘卣,中尊也。其制大于彝,彝亦盛鬯,如癸彝、父辛彝之類,皆與卣相似。”對于該器的定名,呂氏先是推定該器的銘文自名文字“其義當從卣”,繼而又將該器與《詩》《書》與《爾雅》等文獻所載的“卣”的功用與特征相比附。其實,此字應當被考釋為“”。關于“”字的字形隸定及其與具體器形的對應,朱鳳瀚先生有過詳細的考證[23]。呂氏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定名錯誤,不只是由于對器物自名文字考釋的錯誤,更重要的是由于其時尚未有諸多相似的青銅器材料可供參照。是一種盛酒器,東周時期(多見于春秋時期)的青銅器中即有自名為“”者。此類器物的共同形制特征是:多直口,頸較長,直口沿或微侈,頸下有雙環耳,腹部橫截面作橢圓形或長方形,最大徑在腹中部,平底無圈足。朱鳳瀚先生曾根據類型學的方法將從器形上分為A、B二型,其中A型為扁圓,根據腹壁的圓曲或斜直形制,又可將A型具體分為Aa、Ab和Ac三個亞型;B型為方,即腹部與口部橫截面作長方形,或兩邊微鼓,四壁圓曲,根據腹壁圓曲或斜直形制可分為Ba、Bb兩個亞型[24]。《考古圖》中的樂司徒從卣被朱鳳瀚先生更名為“弘”,將出土于蔡侯墓的蔡侯[25]與樂司徒從卣(即“弘”)相比對,可以發現二者形制十分相似,同屬于腹壁圓曲內收成底的Ba型。
(二)銘文誤釋
《考古圖》中由于對銘文文字的誤釋,造成定名不當的先秦青銅器有散季敦、伯庶父敦、應侯敦、虢姜敦、伯百父敦和牧敦(以上6件實為簋)及叔高父旅簋(實為)等。前述6件器物的銘文自名文字分別是“”“”“”“”“”“”,其中,呂氏對伯庶父敦、應侯敦和牧敦的自名釋文為“” [26],而此字即“簋”字的異體字。再參考金文中“簋”字多寫作“” [27],可知這6件敦的銘文自名應當被考釋為“簋”。
事實上,宋代金石學家對青銅器銘文自名為“”者,皆釋為敦。清嘉慶初年錢坫所著《十六長樂堂古器款識考》刊行,始指出此字應讀為“簋”,之后的金石學者多從之 [28]。
叔高父旅簋的銘文自名為“”,而金文中“”字寫作“” [29]。通過對該器殘缺的銘文文字的辨識,結合金文寫法,可知此自名當為“”字,若非呂氏對銘文文字釋讀失誤,叔高父旅簋當定名為“”。
(三)泥于自名原則,將大共名作為類名
《考古圖》卷四中的單從彝二(應為觚)、單從彝三(應為簋)、單從彝四(應為盉)、單從彝五(應為甗)等等,其銘文中自名的文字相同,可釋讀為“彝”。因而呂氏遵循了本文所言的第一個定名原則,將其皆定名為“彝”。其中,單從彝二和單從彝三均只有5字銘文自名為“彝”,呂氏并未對其詳加解釋。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彝是青銅器的大共名,而非類名,呂氏沒有注意到二者之間的區別。對于此種情況,我們只能根據器物的形制特征進行判斷,單從彝二形制同觚,單從彝三形制同簋。
其實呂氏在單從彝四的釋文中也談到:“此器與伯盉全相似。盉,調味器也。”[30]單從彝五的五字銘文為“單囧作從彝”,呂氏加小字注明:“乃甗。鬲中有疏底蔽。”[31]可見,呂氏對該二器的形制特征亦很明了,只是為了忠實于“有銘文自名者根據自名定名”的原則,仍將其定名為彝。
后世學者論及《考古圖》對先秦青銅器的定名時,往往以疏闊多舛目之。筆者在對《考古圖》進行具體分析后認為,呂氏對先秦青銅器的定名固然有其失當之處,但是,造成這些錯誤的原因主要不是研究范式的問題,而是由所據材料有限或對材料理解有誤造成的。容庚曾對《考古圖》盛贊道:“雖定名間有未當,然后之作者大悉遵守此書矩矱而成也。”[32]王國維曾說:“知宋代古器之學,其說雖疏,其識則不可及也。”[33]其言甚是。
本文寫作承蒙楊效雷老師、魯鑫老師指導,特此說明,兼致謝忱!
[1]李玉奇:《〈考古圖〉錢曾藏本非影宋本考》,《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1年5期。
[2]周顥:《〈考古圖〉及其類似古器物圖譜與陳洪綬的繪畫造型》,《國畫家》2006年5期。
[3]李小旋:《呂大臨·考古圖·研究》,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第34—56頁。
[4]《春秋谷梁傳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2373頁。
[5] 呂大臨,趙九成撰:《考古圖·續考古圖·考古圖釋文》,中華書局,1987年,第14頁。按:孔文父飲鼎疑偽。
[6]同[5],第36頁。
[7]同[5],第96頁。
[8]同[5],第97頁。
[9]同[5],第34頁。
[10]同[5],第35頁。
[11]同[5],第52頁。
[12]同[5],第82、84頁。
[13]同[5],第88頁。
[14]同[5],第94頁。
[15]同[5],第23頁。
[16]同[5],第99頁。
[17]同[5],第119頁。
[18]馬承源:《中國青銅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53頁。
[19]同[18],第112頁。
[20]杜迺松:《談銅器定名中的一些問題》,《故宮博物院院刊》1979年1期。
[21]張光直著,印群譯:《古代中國考古學》,遼寧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3頁。
[22]同 [5],第87頁。
[23]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40頁。
[24]同[23],第241頁。
[25]同[23],第242頁。
[26]同 [5],第44、46、51頁。
[27]容庚:《金文編》,中華書局,1985年,第297頁。按:免簋、毳簋、大作大仲簋、休簋之“簋”字皆作此形。
[28]轉引自[23],第124頁。
[29]同[27],第342頁。按:筍伯之“”字即作此形。
[30] [31] 同[5],第72頁。
[32]容庚:《商周彝器通考》,(臺灣)大通書局, 1973年,第258頁。
[33]王國維:《觀堂集林》第1冊卷3《說觥》,中華書局,1959年,第147頁。
〔責任編輯:成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