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宇
古人講﹁樂合同﹂,一個學校的校歌具有彰顯精神氣質,
體現歷史文化,凝聚校友認同之功能。清華最早的校歌是英文的,由一位美籍女士所作,
這與其最初作為留美預備學校,校園文化具有濃厚的西式氛圍不無關系。
這首Tsing Hua CollegeSong由兩段組成,第一段可見翻譯家方重的遺作《求學年代漫筆》(《清華校友文稿資料選編》第1輯,清華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37頁),其中文全譯本可見《清華周刊》第三次臨時增刊(1917年6月16日)。作為有價值的史料,特并錄于下。
(一)
同學少年肝膽相親,薈萃一堂豪爽。
我歌于斯汝其和予,斯校一時無兩。
廣播令聞樹立榮名,群雄莫與爭衡。
謂予不信請君來臨,會當贊和同聲。
同聲同聲會當贊和同聲。
噫清華嘻清華吾校巋巍。
美哉吾校旗愿日增汝之光輝。
噫清華惟清華真吾校兮。
吾敬之吾愛之長相依兮。
(二)
各種比賽到處競爭,在我權操必勝。
奪得錦標贏得英名,濟濟師師稱盛。
勞燕西東他日相逢,班荊共話離衷。
母校勿替校譽克繼,且繼今而長隆。
長隆長隆且繼今而長隆。
噫清華嘻清華吾校巋巍。
美哉吾校旗愿日增汝之光輝。
噫清華惟清華真吾校兮。
吾敬之吾愛之長相依兮。
“西山蒼蒼,東海茫茫”
校歌作為學校意蒂牢結(ideology)之象征,其選擇可謂一校之“憲法”問題。清華乃由美國退回超收的庚子賠款所設立,位處圓明園畔,其淵源和選址,皆與國恥密切相關,早期培養的學生,則以留美為目標,因此其承載的民族感與西方化之間的關系,尤為復雜糾結。校歌相關問題討論的背后,正是此種情緒之反映。
1923年,清華征求校歌,經在京名流幾經審定,汪鸞翔(字公巖)先生精心撰寫的歌詞最終入選,隨后,延請張麗真女士譜曲,這就是沿用至今的校歌之由來。汪先生是清華學校高等科國文教員,張麗真女士是英文文案處主任何林一先生的夫人。當時《清華周刊》(總第307期,1924年3月28日)刊登的校歌寫的赫然是“何林一夫人作曲”,不了解彼時書寫習慣者往往容易誤會“何林一”是位女士,將其張冠李戴為作曲者。
管中窺豹,可見即便“五四”運動之后,雖在高知階層之間,婦女仍不免作為男性的附庸存在,張女士險些成為歷史上的失蹤者。好在時過境遷,今天清華的校歌上已經鄭重寫上張麗真女士之大名,還其著作權和歷史應有地位。值得一提的是,語言學家趙元任曾為該校歌編了四部合唱。(注:出自《趙元任全集》第11卷,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272頁,標明時間是1930年,另據《趙元任音樂作品全集》,上海音樂出版社1987年版,則標明為1927年)
中文校歌新鮮出爐,頗受好評。《清華周刊》(總第307期,1924年3月28日)專門推出《新校歌之教訓》的社論,開篇伊始即曰:“‘西山蒼蒼,東海茫茫!新歌攸揚,吾聞之而志舒,吾聞之而心怡”,贊美之情溢于言表之余,亦對此前的缺憾加以強烈批判,“若近十年而無中文校歌,事之尤乖謬者,吾聞之而心痛,而心悲,而心恥,恥中國學校而無中文校歌也,恥清華之善忘其國華,而必服膺他人之糟粕也,恥當局學生見義而不能勇為也。”該文作者署名“果”,應即李惟果,其1927年清華畢業,赴美學習西洋史、國際公法,獲加利福尼亞大學學士、碩士學位,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回國任四川大學、武漢大學教授,后活躍于政壇。
賀麟先生認為新校歌“實儒家學說之結晶,可以表示中國文化的精神。而同時又能符合校訓,達出清華教育宗旨。且校歌措詞,亦頗得體”,其還提到中文校歌為同學們所欣賞,在全校大會中演唱,已經取代了英文校歌之地位云云。
對于新校歌的意涵,汪鸞翔先生特別撰文《清華中文校歌之真義》進行解析,賀麟先生《“清華中文校歌之真意義”書后》亦有補充引申。受兩文之支援意識,筆者總結出新校歌的三點特質:格局宏大,眼光獨到。新校歌以學術救國為清華己任,并結合清華特點與世界潮流,提出“融合東西文化”的目標定位,對固有文化和外來文化持一種兼容并蓄、平等視之的立場。
用典雅致,寄望殷殷。“大同”出自《禮記》,寄寓極樂世界理想;“自強”“行健”出自《周易》,契合校訓;“春風化雨”出自《孟子》,以孔孟教學期許師生之間情感融洽。
理念先進,意義雋永。以“致知窮理,學古探微”攬括科學、文學和哲學各類學科,寓意并行不悖,任人選擇,體現自由教育之風;以“器識為先,文藝其從”教誨學生注重內在德性修養,切勿只恃外在技藝和小聰明,造成本末倒置。
凡上種種理念,對于今天努力要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主政者,苦惱于精致利己主義盛行的教育者,或許不無啟發意義。
羅氏校歌難覓
1928年9月18日,31歲的羅家倫挾北伐之威蒞臨清華園,成為國立清華大學的首任校長。這位當年“五四”運動的北大健將雄心勃勃,試圖對清華做出全面徹底的改革。羅氏有大將之才,銳意進取,無論是學校管理上的改隸教育部,廢除清華董事會,師資建設上的延聘名家,提高薪酬,清退冗員,還是學生培養上男女平等招收女生,不拘一格錄取錢鐘書,皆是可圈可點之舉。但其年輕氣盛,也不免干涉過多,試圖另起清華校歌爐灶即是一例。
其在民國十九年(1930年)一月五日(星期日)的日記中寫道:
“一早即為清華擬校歌,原有校歌太不成,(一)無理想;(二)且無意義;(三)即文字亦多不通。另擬校歌一事,蓄意已久,醞釀胸中,至今方下筆。分兩段,上段重學,下段重行。學的方面,注重造成敦樸實在之學風,并冀培養出精深學術的研究;行的方面,在祛偏狹、茍安、自利之澆風,而以為而不有、成而不享為最高原則。詞句幾經斟酌,并示金甫。”(羅久芳、羅久蓉編輯校注:《羅家倫先生文存補遺》,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9年12月,第432頁)
所言“金甫”,也即當時清華大學的教務長、文學院院長楊振聲。羅氏空降清華,帶來三人,除其秘書,另外兩位是馮友蘭先生與楊先生,校歌一事,亦可證羅、楊二人關系密切。
此外,吳宓先生在民國十九年一月六日(星期一)的日記中也有一條記載:
晨十時,羅校長招宓至辦公室,以所作《校歌》相示。(《吳宓日記》第五冊,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5頁)
可見羅氏校歌還曾請吳宓過目,但從吳先生日記中看不到其臧否評價。平允而論,羅家倫才華橫溢,可是其對清華校歌之評價,即便花入各人眼,此種“太不成”“無理想”“無意義”“多不通”的“兩無兩不”之貶損也不免言過其實,過于意氣。以校長身份換校歌之舉,不免有濫用權力之嫌,亦容易激發青年學生的強烈反彈,甚或教授的微詞。政治學系教授浦薛鳳的回憶錄記載道:
“其(指羅家倫)對清華大學之有成績與貢獻,自不待言。惟如自寫一首詩詞,意欲代替原有之清華校歌等項,不無炫耀才華,過露鋒芒之處,此可于當時學生所辦清華周刊幾篇譏諷報導中見之。風潮既起,羅氏住入城內某巷旅社,曾囑其親信,邀予前往一談。伊謂事出無端,甚不合理,盼教授方面主持公道,有所表示。予只能以容加考慮相答。思維再四,實屬無從置喙,蓋清華一般教授只知授課研究,其他不聞不問,根本末由商量,更談不到表示。一九三0年五月二十三日羅校長向教育部辭職,遲至一九三一年三月十七日行政院始決定準辭……”(《萬里江山一夢中》,黃山書社2009年版,第154頁)
歷史系教授蔣廷黻也認為:“他(指羅家倫)是一個在各方面都喜歡展露才華的人,此種個性使他得罪了很多教授。所以當反羅運動一開始,多數教授都袖手旁觀,不支持他。1930年的清華學運,使羅校長離開清華。”(《蔣廷黻回憶錄》,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131頁)
羅家倫主政清華不到兩年,即掛冠而去,其間因果,政治壓力有之,與學生關系交惡有之,教授們態度消極有之,后兩者推究起來,事關“憲法”的校歌問題很可能是導火索之一。羅氏一去,人走茶涼,其撰寫的校歌也無人再提。
晚年時羅家倫曾總結作詞經驗:“因為我曾經作過若干歌詞,流傳頗廣,所以青年們常問到我歌詞寫法的問題。這話卻把我難倒了,我決不敢說我的歌詞可作典型,我只是知道一點作歌詞的甘苦。有些朋友要我為了他們的學校或團體作歌,以為我一揮即就,老天爺!哪有這回事!作詩歌不是像榨油一般可以榨出來的,必須要靠興到神來。但是興到神來還是最后一著,以前還有兩步。第一,要對你所歌詠的對象,有深切的感受和體會;第二,要把你自己的感情放射進去,詩歌才有生命。最后,才等待興到神來。中國小說書上常用兩句道:‘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作詩歌的人,要寫成一首好的詩歌,常常嘗到此中的酸甜苦辣。”(《詩歌和樂譜》,《自由青年》第17卷第6期,1957年3月12日出版)
今日查索《羅家倫先生文存》十二冊和其附編、補編和補遺三冊,惜未能一睹羅氏清華校歌芳容。后來他出任中央大學校長,撰寫中大校歌,或許可以彌補他當年的清華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