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明
幾天前參加一個培訓班,晚上小組討論時的一個場景依然縈繞腦際:當談到中國傳統文化的特征時,一位朋友認為儒學保守,缺乏進取精神,比如孔子說“父母在,不遠游”。有意思的是,他的論述還沒結束,另一位來了電話,于是拿出手機起身,略帶歉意卻分明美滋滋地微笑著,說是孩子從國外打來的。
“父母在,不遠游”這話的確出自孔子。孔子所要表達的意思很明確,就是父母健在時,子女最好不要遠離。一般說來,子女守侯在父母身邊,早晚請安,問寒問暖,盡其孝道,雙親大人含飴弄孫,幸福和諧,其樂融融。尤其父母晚年,特別需要人照顧,如果子女能殷勤侍奉左右,使老人盡享天倫,豈不很美!
“遠游”之“遠”乃相對而言。所謂“遠”,可能不僅僅在于空間或者時間,更有心靈的因素。孔子時代與當今不同,那時通訊交通不便,子女在外,連捎個信兒回家都很困難。試想,如果子女“慆慆不歸”時,肝腸寸斷、哭瞎雙眼的不都是慈愛自己的爹娘嗎?遠離父母,難盡最起碼的孝道,恐怕只能徒留“子欲養而親不待”之類的浩嘆。當然,今天通訊便利、交通便捷,可以經常電話問候父母,父母需要侍奉時子女也能及時出現,可以不用斤斤計較距離的遠近。孔子所說的“不遠游”,基本精神在于為人子女不可不知父母的牽掛,這是一個并不難以理解的道理。
尤其不能忽略的是,在說“父母在,不遠游”之后,孔子緊接著還有一句很關鍵的話,就是“游必有方”。所謂“方”,是指方向、地方或者處所。父母在世,盡量不要遠游,卻不是不可遠游。一方面,父母盼兒女平安,兒女盼父母健康;另一方面,父母期待子女成材,子女也希望自己成材。理解父母的牽掛,知道自己的義務,就不該遠離父母的視野,應當讓父母“知其所之”,不用苦苦掛念和擔憂自己去了哪里。孔子的話符合天理人情,不可拘泥解讀!
當今社會,如果父母約束子女不離左右,子女孝敬父母墨守陳規,不僅落后于時代,也不符合父母、子女任何一方的意愿,更與孔子的本意相互乖離。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子女努力干事創業,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這與“子不遠游”、“游必有方”的美德并不矛盾,《禮記·曲禮》也記載說:“夫為人子者,出必告,反必面,所游必有常,所習必有業。”子女必須更多地關注、理解、尊重父母包括精神情感在內的多方面需求,并以不斷完善自我來寬慰父母。所以,今人應該將“不遠游”與“游有方”統一起來。
孔子一貫主張人立身處世要全面發展,他說:“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又說:“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孔子重視子女奉養并孝順父母,一定不意味著片面強調子女陪伴父母,與父母一起生活。兒女有成就是父母最大的欣慰,孔子也從不反對一個人為了正當明確的目標外出奮斗。如果認為孔子主張子女不可離開父母左右,顯然不對。
從相關文獻看,孔子談“孝”,常常強調應該從具體事情上去深入思考,強調推己及人。當有人向孔子請教“孝”的問題時,他從為政的角度回答說:“父母唯其疾之憂。”在這里,“其”可以指代父母,意思是對于父母,子女最擔心的是他們的病痛;“其”也可以指代子女,意思是父母最擔心子女的病痛。由此,子女知道父母對自己的關懷,從而懂得孝敬父母。
父母精心關懷照料子女,子女應當同樣向父母盡孝,孔子以具體的事情、切身的感受,來表達深奧的道理。孔子說:“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例如,有人與他討論關于喪禮的問題,反對父母去世后守喪三年,孔子就認為應從“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的角度去思考。他認為,聯系身邊的事物,或者以己之心推別人之心,將心比心,這是實現仁德的好方法。因此,他注重人的情感世界,注重人內心的真實體驗,希望在具體行為中培育善念。
不是嗎?子女不論走得多遠,一個問候的電話,就能慰藉父母內心的牽掛,溫暖就能四處洋溢。中國傳統文化歷來重視孝悌之道,注重培養仁愛精神和敬畏觀念。孔子儒家認為孝悌是做人的根本,孔子說“立愛自親始”、“立敬自長始”,又說“愛與敬,其政之本與”。這就像《大學》中所說,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國之根本在于人,人之根本在人性。國民擁有健康的人性,才能有健康的社會、健康的文化。孔子談子不遠游、游必有方,也是從愛與敬、從仁德養成的角度出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