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珠海從前的知青、同事多次邀約,“出來看看”,他都一一謝絕。“我這個年紀,不是創業的年齡了。廠里如果覺得我還有用,就干下去吧。”語含無比的滄桑。
1964年至1980年的三線建設,在中國當代史上,是一個規模空前的重大經濟建設戰略。幾百萬工人、干部、知識分子、解放軍官兵和上千萬人次的建設者,來到大西南、大西北的深山峽谷、大漠荒野,建起了1100多個大中型工礦企業、科研單位和大專院校。形成了中國可靠的西部后方科技工業基地,初步改變了中國東西部經濟發展不平衡的布局,帶動了中國內地和邊陲地區的社會進步。
好人好馬上“三線”
1969年的珍寶島中蘇武裝沖突,將中國推向緊張的戰備狀態,因“文革”而癱瘓半癱瘓的三線建設掀起了第二個高潮。王廣芝一家就是這一年來到貴州。
王廣芝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兩個兒子,一個女兒。50年前他們住沈陽大東區,王廣芝在黎明廠工作——這是張作霖建的一個兵工廠,后來成了新中國第一家兵工廠,第一臺發動機和第一架飛機都是從這里出廠的。5歲喪母,“戰爭,饑餓,動亂,一個不落,全趕上了。”
王廣芝1951年進廠做工,修理發動機;妻子高桂清1955年進廠當會計;1957年大兒子王敏華出生,1959年生女兒王麗華,1963年有了老三,兒子王敏瑞。
王廣芝先家人3年來到三線,之前搞了兩年“四清”,“文革”參加工作隊,及后響應毛主席號召,“好人好馬上三線”。老人說,凡四清工作組成員都來了,被分散在011基地(黎陽廠屬011)各個企業,“像他媽拉屎一樣!”到了山里,瞅著全是一人多高的荒草,常有狼豺虎豹出沒,還有猴和獐子,“心中裝著樸素的情感,所以從未叫過苦”。整個黎陽廠前期的水、電、風,都是王廣芝帶領著建設的。1966年9月,廠房建了幾棟,但幾十個建設者,仍然住在牛棚里。
給妻子高桂清的信里,王廣芝寫道:“冬不冷,夏不熱,民風淳樸,這邊風景獨好。”揣著對新生活的憧憬,1969年3月,高桂清帶著王廣芝的父母(繼母)、4個孩子(其中有王廣芝5歲的妹妹),來到貴州。
“一片荒山啊,”高桂清說,來了就后悔了,“抬頭看不出幾里地,全是山,憋屈啊。”
一家人開始了艱辛的生活:一家8口住一間房,晚上睡覺8個人躺在一張大床鋪上。在廠房外的空地臨時搭個小灶臺做飯,只有一個公用自來水管,一逢雨天,水里全是黃泥,接到盆里要用白礬過濾,很難喝。沒菜場,得騎自行車到20多里外的縣城去買菜。
令她后悔的真正原因倒不是生活的艱難,二兒子王敏瑞因醫療條件有限而落下的永久殘疾讓她抱恨終生。
革命時期的青春
1969年隨母親來貴州時王敏華只有12歲,到貴州后,重讀4年級。沒想到重讀這一年,竟錯過了1972年的招工和技校招考,在他之前的同齡人,都進廠當了工人,王敏華1973年初中畢業,卻趕上了“上山下鄉”。
那時候,子弟們唯一的出路,就是進廠當工人。
王敏華1974年11月下鄉,插隊的地方是個農場,山包包上蓋了幾間房子,成立了一個知青隊。他是抓生產的副隊長,凡事都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王敏華說,“我是頭,個個方面都得帶頭,那時的思想是,不能落后。”
在母親高桂清眼里,她這個大兒子實在是敦厚老實,任勞任怨,“一心撲在工作上,完不成任務不回家”。別人開始戀愛,他的心思全部都在儀表里。1982年別人介紹第三次時,終于成了,第二年便結了婚。父親王廣芝說他這兒子古板,不太想這方面的事情,心里只有工作,“他受我的影響大”。
因學歷低,他盡管干活比別人都勤力,分房子、評職稱、提干、調資,處處都落人后。1985年以后身邊很多人脫產上了電大,車間卻一直不放他。他是業務骨干,領導說脫產學習耽誤工作,就是不簽字。王敏華爭取了幾次,也吵了幾次,一次回家竟哭了,還是走不成。“現在想來,真是耽誤人。”
長期從事軍工產品的測試,磨煉了王敏華認真負責品格的同時,卻也令他從此沉默寡言,以至于不善結交,不好吃喝,朋友自然不多。1979年,三中全會開過,三線企業紛紛在深圳、珠海設置窗口。父親王廣芝領著3個人去了珠海,任分公司經理(正科級),“那時珠海不及黎陽廠一半大”。廠房建了起來,開始生產,王廣芝卻回來了,“兒子有殘疾,父親‘文革中留下了精神后遺癥”,王廣芝丟不下貴州山里的一家子。
“那時借著父親的勢頭出去的話,很容易,但我沒想過。”王敏華說,我是長子,奶奶身體不好,弟弟有問題,萬一有什么事,身邊沒人怎么辦?
深圳珠海從前的知青、同事多次邀約,“出來看看”,一一謝絕。“我這個年紀,不是創業的年齡了。廠里如果覺得我還有用,就干下去吧。”語含無比的滄桑。
注定的命運
王麗華在黎陽廠(公司)社區工作部工作,類似于居委會的職能。同哥哥王敏華一樣,當過知青,吃過苦,因而備加珍惜這份工作。其實青年王麗華有自己的理想,她想從醫——下鄉前在廠里醫務室學了4個月的醫術,插隊后在農村當赤腳醫生派上了用場,給知青們處理一些小傷患,為老鄉看病,足夠用。
進廠時麗華想繼續到廠醫院工作,不愿干打字,請求中層中部的父親走走關系。父親嚴厲地拒絕了,斥責她:無數人羨慕你這份工作,還不知足?
16歲下鄉,18歲進廠,這份“不喜歡的工作”一干就是十多年。她也動過換崗位的念頭,領導唬了幾句,就不敢再吱聲了。“現在想來,當時如果主意正一點,堅持一點,是可以改變命運的。”
“那時想法單純啊,把工廠看得很重——不夸張講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把工廠看得很有前途,希望廠子好,廠也是我們全部的希望和夢想。一家人都在廠里,靠廠活著,感覺誰也離不開誰。”王麗華說。
她其后的丈夫,李曉云,1977年知青返城后考了技校,進廠,念了電大——“屬于那一批知青里的高材生”的李曉云,最后還是離廠“下海”。
丈夫離廠的好處,很容易在她們家里體現出來——三房一廳,裝修華麗,家具時尚,有3臺空調,是我(記者)本次采訪走過的七八個家庭里條件最好的一家;丈夫離廠的壞處,也很容易在王麗華身上找到——她看上去比現在的年齡顯老,不自信,謹慎猶豫。拿8崗工資,接近1000塊錢,“工作了一輩子,才掙這么點錢,挺窩囊的。” 她甚至開始自我總結這一生,說,“太老實不好”。
殘缺的愛情
有點脾氣辦事踏實的王敏瑞是母親高桂清心里永遠的痛。他的工作,他的愛情,甚至他的愛好,他們為此操碎了心,卻都沒有善果。“我們曾經想過辦法,還是解決不了進廠指標,只能到服務公司,修汽車,修鍋爐,什么都干。”
沒進過聾啞學校,王敏瑞不會手語,與他交流,要朝他耳邊大聲喊:“吃飯啦!買菜去!上貴陽去!”他能聽到一點兒。但王敏瑞人緣好,朋友也多,有求必應,小哥們兒常在一起,買包煙大家一起抽,吃頓飯他搶著付賬。尤其喜歡車,修車一看就會,就愛。
1978年開始修車,直到2004年,服務公司不景氣,修車業務撤了,合并到鍋爐安裝隊,維修、安裝鍋爐,做一些簡單的工程。高桂清說兒子對他們的埋怨有二,一是沒有正式工作,二是沒有駕駛執照(擔心出事,不讓他考)。“所以我們對他很內疚,總覺得對不住他。家里人都讓著他,他心情好一點,我們也會好一點。婚姻失敗對他也有些影響。他這人啊,心高命薄,以正常人自居,比如‘誰誰開車沒我開得好啊。”
王敏瑞41歲時,還住在爺爺原先一房一廳的房子里,孤獨而淡然。“不想再娶”的他曾經也有個貌似幸福的小家庭——1996年與一位聾啞女青年小紅結了婚,后有一子。甜蜜的愛情稍縱即逝。倆人開始吵架,怒目相向,1998年8月離婚。此后高桂清就再也沒見過孫子。
平日里,王敏瑞在母親這里吃完晚飯,便回去睡覺。“哪家都有難唱的曲兒。”高桂清感嘆,“他一個月300塊錢的工資,夠他零花,抽煙喝酒,不夠時我會給他一些。再給他找媳婦,他心氣高,我們看好的他說不行,一般的人還看不上,算了算了。”
從王敏瑞哥姐那里我得到證實:想找個健全人,有一個健全的婚姻,這是王敏瑞一直的夢想。家人后來也慢慢理解了他對婚姻不滿的根由。
(《南方人物周刊》 2005年9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