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講報恩多于復仇,譬如荊軻刺秦王,乃是士為知己者死,并不是出于本人的深仇大恨。中國總覺著自古有恩于日本,日本卻不以為然,這兩個民族恐怕就難以想到一塊兒去。
復仇,日語通常叫“仇討”或“敵討”,這是要殺人的,一命抵一命。不殺人,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充其量是報復罷。
強盜變成武士道
日本歷史上復仇事跡多,報恩故事少。民間傳說有龜報恩、鶴報恩,然而人總是不守信,總是要窺見,結果就不歡而散。人不能像其他動物那樣獨自活,便蒙受太多的恩惠,父母養育之恩,師恩友恩,以及莫須有的比山高比海深的恩。
大唐年間,張審素受賄事發,楊萬頃處理,審素受死,家屬徙邊。開元二十二年(734),審素之子張琇遇赦回京,尚未成年,和弟弟張瑝一起刺殺楊萬頃。皇帝李隆基嘉其孝心,不予法辦,但司法部門不同意,堅持執法。張琇被處死,有人誄之曰:“冒法復仇,信難逃于刑典;忘身徇孝,誠有契于禮經。”
就是這一年,一個叫井真成的日本留學生死在長安,皇上哀之。前一年(733),日本第十次遣使來唐,留唐十八年的玄昉和吉備真備隨船回國,說不定張氏兄弟復仇的故事也傳到日本。復仇冒法與徇孝忘身是復仇的千古矛盾。復仇帶有一個情字,很容易打動人心,況且人們也借以發泄對惡勢力及當權者的怨恨。
復仇或許是人類具有了血族意識以后所形成的本能,而作為倫理思想,日本的復仇思想也可溯源于中國,即《禮記》有云:父仇不共戴天。江戶時代更崇尚朱子學,何止于父,君父之仇不共戴天。
1603年德川家康受封為征夷大將軍,在江戶(今東京)開設幕府,獨霸天下,自此至1867年第十五代將軍把大政奉還天皇家,長達二百六十年,史稱江戶時代。家康百條遺訓有這樣的訓誡:登記在案,可如愿為父母復仇,但不許冤冤相報,沒完沒了。只許子報父仇、弟報兄仇,不許反過來。因受辱而自殺,不可為之雪恨。
日本歷史上有兩個統治者成功地利用漢文改造了日本人的思想,即圣德太子和德川家康。德川家康并不愛學習,但他知道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執掌國柄后重用藤原惺窩、林羅山等儒學家,把注重大義名分的朱子學獨尊為官學。
武士本來是殺人越貨的強盜,也鼓勵他們學習、修養,把自己改造成“士大夫階級”,漸漸產生了武士的倫理道德“武士道”。戰爭年代的問題是如何活下來,而和平時代,人生的問題不是生,而是死。因和平而難得一死,為維護名譽提供了機會。
名譽,面子也,要面子的事隨時隨地都會有,武士以此找死,殺人或自殺。對名譽的維護甚至達到了變態的程度,以名譽的名義,復仇由情誼上升為道德。
要復仇先請假報備
江戶時代各地藩主定期到江戶參覲幕府將軍,駐在江戶,近乎人質,以此明確主從關系,集權于中央。藩主進京(江戶),一路招搖,像巡游一般,以致日本人迄今猶喜愛沿街觀望長跑之類的活動。這樣耗靡,割據一方的藩就沒本錢造反。藩主們帶來大批武士,使江戶滿街單身漢,興隆了吉原等處的煙花巷。留守在家鄉的婆娘或許一時把持不住,給丈夫戴上綠帽子,便惹來殺身之禍。
不僅殺淫婦,還必須殺奸夫,倘若逃走,那就要追殺。這大概是日本獨特而愚昧的通奸處理法。我們的武松打虎是英雄,殺奸夫淫婦為哥哥復仇卻觸犯法網。日本人不追殺就丟了面子,被人笑話,對于武士來說,首先不是倫理問題,而是名譽問題。
武士是上班族,立志復仇,須事先向所在藩府請假:父或兄被誰殺死,若置之不理,就丟盡了武士的面子,所以,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干掉仇家,云云。藩府把材料呈報幕府有司備案,然后停薪留職,藩府還可能給一筆費用,帶上介紹信外出尋仇。
一旦殺死了仇家,有案可查,在江戶也好,在哪個藩也好,不會被當作尋常殺人事件。但申請不是義務,若沒有登記在案,就需要事后審查,屬于復仇則無罪。復仇成功,回鄉復職,還可能得到表彰,增幾石祿米。父親被殺,嫡子若不復仇,則不能世襲其職,繼承家業。復仇之前,仇人一命嗚呼,這可不是惡人有惡報,天助我也,而是復仇之志未酬,回藩也不能復職,不得不另謀出路。
一些美國人認為,1941年日軍偷襲珍珠港就是報復1853年美國用炮艦敲開了日本鎖國的大門。1945年日本戰敗,占領軍擔心被復仇,收繳日本刀,禁演復仇劇目,吉川英治的《宮本武藏》等武士小說一度也被列為禁書。
平均復仇時間需十年
與人結仇,一旦被殺了,也是丟面子,山鹿素行的《武教全書》便教人千方百計地逃匿,哪怕被視為卑怯之徒也無所謂。仇家逃之夭夭,不能像當今在網絡上人肉搜索,尋仇非常難。曾有人統計,復仇所需時間平均約十年零三個月,真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最長的記錄是東北地方有一女,七歲時母親被同村的源八郎殺死,嫁為人婦,知情后決心復仇。由認識仇人的表兄陪伴,四處尋找,意外地發現源八郎竟然就在附近的寺廟當主持,從背后把正在喝茶的源八郎刺殺,這時她已經六十歲。藩主予以嘉獎,賞銀十枚,問她:終遂本愿,今之所感。答曰:唯感謝仇恨。
復仇本來是個人的事情,但一旦得到藩府認可,并呈報江戶幕府,性質就變了,由私變公,此仇非報不可。武士是侍,是家臣,名譽不光是武士個人的事,也事關他所屬的“家”——藩的名譽與秩序。復仇是美德,卻也是責任,復仇者的命運為之一變。早日凱旋,風光無限,不然,這輩子為復仇而生,顛沛流離。時間能消磨一切,當初的激情也日益淡薄,反倒被復仇的義務所折磨,承受孤獨與苦楚。沒有非凡的意志,難免不半途而廢。
1833年,酒井家的家臣山本三右衛門執勤時被盜賊龜藏殺害,女兒麗瑤決心復仇。叔父山本九郎右衛門愿意協助,但勸阻麗瑤同行,約定由弟弟宇兵衛和他,還有家臣文吉,三人外出尋仇,發現了仇家再叫上她。經年累月,走了很多地方,最后卻聽說龜藏又回到江戶。九郎右衛門在神田橋外的護持院原抓住了龜藏。叫來麗瑤,九郎右衛門給龜藏松了綁,麗瑤大喝一聲“替父報仇”,連砍三刀。龜藏血染夏草。
酒井家派來轎子迎接,對女性的義舉大加贊譽。又鑒于宇兵衛中途脫退,沉溺于青樓,未參加復仇行動,決定由麗瑤繼承山本家。九郎右衛門也增加祿米百石。
國家法令也難以禁止
1873年2月,明治政府司法卿發布“敵討禁止令”,嚴禁復仇。令曰:殺人是國家的大禁,處罰殺人者是政府的公權。自古有舊習,把為父兄復仇當作子弟的義務。雖然出于至情而不得已,但畢竟以私憤破大禁,以私事犯公權,因而擅殺之罪不可免。
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1872至76年撰寫《學問之勸》,斷然否定復仇行為,就國法之貴諄諄開啟民智:破國法復仇的赤穗浪人“其形似美,但其實無益于世”,算不上義士。(1701年,赤穗藩主奉命接待天皇使者,然而受使者吉良愚弄而失禮,赤穗憤而傷害吉良,違背了法律,被判剖腹,之后他的家臣四十七人斬殺吉良為其報仇,該事件是日本史上最大的復仇事件。民間也稱這四十七人為“四十七義士”。)
當時日本的政府是德川幕府,淺野和吉良以及淺野家的家臣都是日本國民,契約了遵從政府的法律,受其保護。家臣們認為不公,為何不向政府提訴?即便是暴政,起初不受理,或者抓人殺人,但四十七個人拼命說理,什么樣的壞政府也終將服理,處罰吉良。這才稱得上真正的義士。
過去不知此理,身為國民,卻不顧國法之重,濫殺吉良,這是弄錯了國民的本分,觸犯了政府的權力,私下裁決他人之罪。所幸當時德川政府懲處了這些暴徒,圓滿收場。
但積習難改。1880年7月頒布刑法及治罪法,可復仇討敵仍然被當作美談。這一年11月一個叫川上行義的,二十七歲當兵,得知父親被殺,便擅自離營,割下了仇人的頭顱,仿赤穗故事,供在亡父墓前,翌日自首。報紙大加報道,很快被寫成小說,搬上舞臺。國法卻容不得他,川上被判終身監禁,十五年后遇赦出獄,參加自由民權運動,五十四歲時刺殺政友,以報宿怨,用的是武州名匠鍛造的短刀,長九寸五分。被判刑十五年,出獄后又活了六年,壽終正寢。
(《財經》李長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