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杜甫年輕時候的詩作保留下來的不是太多,如一千四百多首之中,到四川之后的就占去了百分之七十,而三十五歲之前的作品數量就更少了。如果將杜甫的詩按照編年體排下來會發現什么?一個顯著的特征是更沉郁了,更懷舊了,更悲愴了;但從詩藝上講卻更周全了,更精致了,更豐腴了。前邊或偶失于青稚,而后邊的稍有雕琢——一個大詩人也不能幸免于人生與藝術的規律和格局。
有人會說杜甫比起李白的詩作來,其年輪的痕跡更為深重。的確是這樣。杜甫在晚年的作品中凄悵濃重,這與早年是大為不同的。“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這樣的著名句子只有后來才能寫得出,也是最為典型的。可是就在這句之前還有一句更有名的,就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是多么開闊遼遠與蕭殺的自然秋象,而詩人在這種天象之下的悲憫與惆悵,又顯得多么茫然無助、孤獨和潦倒。即便是以豪壯之氣見長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也透出了無比的哀傷和悲愁,有著令人痛徹的嘆息:“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頓洞昏王室。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余姿映寒日。”“寂寞”“風塵”“散如煙”“映寒日”,是這些辭與意。
李白的狂放則多少掩去了這種年輪的痕跡,雖然仔細辨析仍然存在。即便痛訴獄中苦情和慘狀的《萬憤詞投魏郎中》,也有豪邁夸張的句子:“蓊胡沙而四塞,始滔天于燕齊。何六龍之浩蕩,遷白日于秦西。”然后才是具體慘況的描述:“戀高堂而掩泣,淚血地而成泥。獄戶春而不草,獨幽怨而沉迷。兄九江兮弟三峽,悲羽化之難齊。”像類似的悲苦之詩在他這兒是比較少的,即便有也透著奇特的豪唱風格。人們會稍有不解:都到了隨時被殺之期了,而李白還有心情起勁地“拽”!這一類詩還有《南奔書懷》《在尋陽非所寄內》《九月十日即事》《臨終歌》等,總讓人感覺顏色還是相對明凈的,調子還是昂起的,喚不起人們對杜甫那樣的憐憫之情。李白性格中的樂觀主義因子,使我們將他的獄中嚎哭讀出了更多的憐愛,而不是同情。但不知為什么,我們會覺得李白比杜甫更孤獨。他一生從前到后的七八百首詩中,前后一致的全是縱情豪歌,是虛無縹緲,是沉迷酒仙。這種風韻基本上是貫徹到底的。
杜甫的《望岳》《畫鷹》《贈李白》等早期詩作,較之后期輕快單純,也有更多的稚趣。“決眥入歸鳥”,眼睛為搜尋歸鳥都快瞪裂了;“側目似愁胡”,鷹的眼神冷峻怪異而又陌生,就像外國人的眼睛似的;“方期拾瑤草”,期待和李白一同尋找長生不老的仙草。越是到后來,這種情趣就越是缺乏了——只是在成都草堂時期才寫出了一些生活的逸情趣味,算是特別的一筆;更多的,仍代之以三十五歲以后的沉重記敘,更有晚年的凄苦哀號。從詩的技巧和氛圍上講,中年豐腴而鋒利的詩多起來了。到了晚年的《秋興八首》,則從各個方面都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有人甚至認為這組詩已經到了“增一字則多,減一字則少”的地步,認為已經是抵達至境的律詩典范。這樣的贊美從方向上看是不錯的,也是對杜甫藝術成就的最高頌揚。不過晚年詩的推敲斟酌與錘煉還是留下了痕跡,好在才華與經驗悉數走到了一個極端的詩人,能夠最大程度地掩去這些痕跡而已。
對比杜甫早期的詩作,那種青蔥氣象已經沒有了。這是生命的必然現象,所謂的得失兼備,誰也沒有辦法。杜甫在早年探父期間寫下的幾首詩,特別是寫岱宗泰山青色無邊,地接齊魯氣勢的那一句“齊魯青未了”,即可用來形容一個大詩人初登詩壇的志向和他的銳利清新和朝氣勃勃。杜甫這個人對山東的貢獻可謂大矣,他的一句“齊魯青未了”成為多么大的廣告,后人真該好好感謝他。
任何一個杰出的寫作者,最初一批作品總是具有極大的預示性,并包容了無限的可能性。僅從他們的人生閱歷、閱讀范圍看也就那么大,直露而出的思想也許并不高明,在技術層面上也多有問題——但為什么早期的文字往往很受重視,有時甚至是傳播最遠、影響最大?就因為它們投入了一個人最飽滿的生命,一些最初的新鮮體驗都匯在其中了。作者個人甚至朋友、家族,他們所有的情感和牽掛也都幫助了他。他個人正處于一個非常強有力的生命階段,正認真而專注地探索問題、思考問題。這種向上的強烈的探索熱情,匯聚到文學寫作中是最了不起的一種力量。所以僅僅從簡單的字面上分析它們,常常還嫌不夠。那一種激越、情感、單純和勇氣,其本身就是深不見底的。這些東西,個別專門的學問家也許會忽略掉,但寫作者應該明白:它恰恰是構成作品價值的最重要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