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
幾年前,朋友王小山路過開封,興奮地給我發短信:“你知道我正路過哪里嗎?陳留收費站!你們河南太有文化了。”他當然不是為一座收費站開心,而是這位三國迷踏入了曹操起兵之地,也是漢獻帝即位前封王的地方,頓時有時空穿越之感。
中國的歷史文化非常悠久,留下太多典籍和故事,而地名是歷史文化的重要載體。我小時候家住濮陽,這已然是個古老地名,戰國時期就有的名字。濮陽城外有座小村莊叫戚城,多年后我才知道,戚城這個名字,春秋時期是衛國的重要城邑,是孔夫子帶弟子住過的地方。一座小小的村莊,竟然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其名字仍沿用至今,這不是文化是什么?
歷史學者“十年砍柴”曾到濮陽游歷,他對我掉書袋,什么鄭衛之風、桑間濮上、城濮之戰、澶淵之盟、八都牌坊,都娓娓道來,甚至連鄭板橋當過縣令的范縣、孫二娘開過店的十字坡、因柳下惠得名的柳屯、出過戶部尚書的戶部寨等小地名,都能講出個來龍去脈,讓我對家鄉陡生幾分驕傲。這些動輒千百年歷史的地名,并非只是地名那么簡單,其中蘊含著一個國家的傳統基因和文化密碼,使它不因朝代和政權的變遷而割裂,這也是中國之所以為中國,幾千年文明能夠延續的原因之一。
所以,保持地名的延續性,是具有歷史價值的做法。
亂改地名,王莽堪稱鼻祖,這位迷信的僭越者將未央宮改為王路堂,把潁川、河南、洛陽等古雅的地方改為六隊郡,將曲周改為直周,改到最后他都認不出名字了。王莽被推翻之后,那些古怪的地名也恢復了原狀。
在歷史上,地名的更改往往伴隨著避皇帝諱、疆域擴張、行政區劃調整。大規模改地名的時候并不多見,但是也有,建國時有一波,“文革”時有一波,近年來又是一波。地名不是不能改,但要尊重歷史,并改得有文化。比如把汝南郡改成駐馬店,把陜州改成三門峽,舍蘭陵而取棗莊,明明有正定、獲鹿這么好的地名,非要用石家莊,就是沒文化的表現。聽說河南鹿邑還想改名為老子縣,幸虧是個玩笑,否則貽笑大方。
近年來的旅游熱,是各地改名的一大原因。湖南大庸市改張家界市,云南中甸縣改香格里拉,徽州改黃山,襄樊改襄陽,荊沙改荊州,都是這一風潮的產物。改襄陽、荊州尚屬撥亂反正(把荊州、沙市合并成荊沙,襄陽、樊城合成襄樊,改名也真夠敷衍潦草),改香格里拉和張家界未見得佳,把徽州改成黃山,可真是沒文化到了極致,舍朱熹、胡適故里,而取一座山名,遮蔽了名聞天下的徽商文化。
地名的更改,只是時代大變遷的一小部分,大量古地名的消失,更是令人痛心的現實。2014年全國地名普查發布數據,從1986年以來,伴隨城市化這一“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我國約6萬個鄉鎮名字、40多萬個村名被遺棄,永遠地躺在了故紙堆里。而城市的大拆大建“功績”也不小,2013年民政部資料顯示,從1980年到2003年,北京消失的胡同地名近40%,連崇文、宣武這樣古雅的名字,都一夜之間蹤跡不見。空間地理和歷史脈絡,由于地名的消失而中斷,正是文化消亡的一部分。
歷史地理學者葛劍雄很久以前就呼吁慎改地名。他認為,地名是中國的歷史坐標,離開了這些坐標,歷史的空間就無法準確復原,國家民族和家族個人的記憶就會斷裂消失。應該保持地名的相對穩定,改地名需要尊重歷史文脈和民意,行政亂作為將不僅為當下添堵,也會令后人恥笑。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5年第15期 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