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店往事之逝水

周滿珍

梁朝偉一篇《聽見流星的聲音》，將我?guī)霗M店往事。不知道梁影帝借他人的酒杯，澆心中塊壘時，會否想起當年并肩看流星雨的人。

2002—2004年，每到春秋兩季，橫店影視城的通訊員小郎一捎來雞毛信說，大批劇組進駐拍戲啦，我便漏夜起程，趕往橫店“捕”明星去了。緣何選擇春秋兩季，則因位于浙江東陽的影視城，冬夏兩季氣候皆苦，夏天可以把大俠們的座騎—馬匹熱死，冬天冷得呵出來的全是熱氣，鏡頭沒法拍。其時，我和小郎的聯(lián)系主要通過新浪郵箱，今日欲通過郵件搜尋我們鴻雁往來的蛛絲馬跡，以便從日期上準確佐證我和明星們的橫店奇遇記，那些郵件、劇照卻被“上帝之手”清零了。或許，對說故事的人，橫店只是引子，個人記憶難免穿越混雜，但往事并不如煙，我數(shù)度到橫店探班追訪明星的往事，不約而同地與今日種種熱人熱事，形成了奇妙的應(yīng)和，世事如棋，果真如亦舒小說里的老道理。

我好幾回都是在月黑風高之夜抵達橫店。從杭州坐長途車到東陽縣城，沒有公交車，權(quán)宜之計，只好坐的士。車一路往荒涼處開，約一個小時方抵達燈火通明的樓房，正是我投宿所在。2002年的橫店影視城，尚有幾分點像《百年孤獨》外人尚未入侵的馬貢多小鎮(zhèn)，一切嶄新得還沒有命名。影視城只有三個像樣的賓館，從今日的Google地圖看去，我當年住的賓館已找不到，周圍夢幻般地涌現(xiàn)了很多國際化連鎖酒店，若不是幾米之遙的橫店貴賓樓燈火輝煌，我都疑心自己曾在那里苦苦守侯過。貴賓樓是當年橫店最好的賓館，俯仰間盡是影視江湖，三六九等，只安排一線明星和大咖導(dǎo)演入住。我們擇鄰而居，用一個娛記的腔調(diào)說，貪戀的是新聞的源泉，八卦的溫床。

但我作為娛記的探班之旅，并非始于橫店，而是同屬浙江的新昌，這個山青水明的浙東小城，因為張紀中版《射雕英雄傳》暴得大名，所謂影視搭臺，旅游唱戲，張紀中堪稱現(xiàn)象級鼻祖。從《射雕》中嘗到甜頭的新昌市旅游局，干脆將《天龍八部》的開機儀式定在新昌，全國娛記一時云集，圍觀新昌大佛寺、穿巖十九峰、千丈幽谷等，又迅速做鳥獸散，而我在此淹留，是為了一個武漢姑娘。

那一年，年方15的劉亦菲出演了萬眾矚目的王語嫣一角。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穿行在新昌大佛寺、十里潛溪片場的凱迪拉克房車，為無聊的片場時間，增添了不少談資。15歲如何領(lǐng)略金庸“向來癡從此醉”的幽微不明，講真，她當年在片場的表現(xiàn)慘不忍睹，但一向愛在媒體面前大鳴大放的總制片人張紀中，在貼身陪護的劉亦菲母親面前，竟不失恭謹，可見家世是真赫赫。男娛記對新任“神仙姐姐”一力寬容，誰叫人家不負山茶朝露的美名呢。

當年演段譽的是臺灣“過氣”男星林志穎，童顏不改，見人笑得過分熱情，讓我心內(nèi)大呼不值，再不堪也是萬千寵愛過的小旋風啊。等戲空隙，明顯圍繞神仙姐姐轉(zhuǎn)，醉翁之意，我和混片場的記者好友Z一見便了，可惜襄王有意，神女被母親管教過嚴，好讓人擔心她一輩子都不會戀愛（28歲時有韓國明星宋承憲愛她，我和Z亦松了口氣）。

2013年，林志穎憑借《爸爸去哪兒》翻紅，成為夢想家代言人，我和Z還在微信里感嘆了一回，兩個家世優(yōu)渥、少小成名的人，正當好的年紀，本是名當戶對，天作之合，那年那月，他們沒緣。

我真正到橫店探班劉亦菲，她已成為正牌女一號，和胡歌出演《仙劍奇?zhèn)b傳1》。和黃曉明主演的新版《神雕俠侶》也被提上日程，古裝第一美人在江湖上聲名鵲起。演技依舊了了，但演員這個又殘又酷的行業(yè)，全看老天爺賞飯吃否，有人拼演技養(yǎng)家，有人負責貌美如花。

我探班時，他們正在拍客棧吃茶喝酒，當年的胡歌，嫩得能掐出水來，片場無新事，我便和Z，逛橫店去了。橫店斯時最有名的是秦王宮、明清宮苑、清明上河圖、廣州街、明清民居博覽城，今天讓游客趨之若鶩的實景劇《夢幻太極》《暴雨山洪》《龍帝驚臨》，要到高科技3D時代方才誕生。我和Z在秦皇宮消磨了不少時間，張藝謀《英雄》中的重頭戲，李連杰刺秦失敗，萬箭穿心的一幕正攝于秦皇宮。考古癖來橫店肯定失望，此地一切皆假，戲是做的，水是死的，桃花李花是塑膠的，門窗只可遠觀，一座城和池，一樹花和葉，皆為某部影視作品憑空而建，《英雄》中插于城門之上的箭鏃，梁朝偉撫過的一架古琴，稍微入戲，仍能生出如火如荼之感。

斯時橫店亦荒涼，夜晚趕完稿件，天邊一鉤新月如水，只有賓館門前的沙縣小吃還亮著燈，給勞夜的人果腹。這幾年武漢遍布沙縣小吃，革命情感滿腔，腸胃卻拒絕光臨，可見當年吃得多么過度。偶爾我會和Z去東陽鎮(zhèn)上打點牙祭，一個手指可以數(shù)個過來的幾家飯館，遍布八卦。如今孩子已會打醬油的小姑娘小郎，講八卦堪稱一絕，全程不動聲色，無視聽故事的人的野火燒得多旺。某天中午，從她嘴中，我們驚覺所在的小酒館，是梁朝偉和張曼玉兩人無事常相見的地方。兩位主演在電影《英雄》中愛得癡纏，陌生的橫店星空下，他們用粵語在小酒館夜聊、騎著腳踏車去片場，遠在香港的劉嘉玲都感受到了危機，這情感，辟如橫店的朝露，倒是其間的三角糾結(jié)，經(jīng)泰國白龍王秘不示人的絕學點染，比電影更精彩。總之，地母般的包容，戰(zhàn)勝了風一樣的自由。于是，在《聽見流星的聲音》里，令梁影帝沉吟至今的，是橫店突燃的一場煙花、突至的一夜流星雨。梁影帝使得好一手春秋筆法，我和Z都懂，世上何時無煙花，何處無流星，獨少那個陪你一起看流星雨落在肩上，美麗的人。

而我至今尤悔的，是某個下午，我和Z沒去成橫店名震娛樂圈的按摩店。小郎說，店老板的手技宛若神賦，治好了很多明星在拍打戲時落下的各類頑痛。她動用了所有可用的力量，艱難幫我和Z約到了兩個鐘點，不得已爽約，是我在橫店最意外的收獲—偶遇秦漢。

那一程，我本是為蘇有朋而來，他在橫店拍《楊門女將》，合作的有韓星蔡琳、邵氏電影黃金一代狄龍和TVB老花旦趙雅芝。在這里，請允許我盛贊港臺明星的修養(yǎng)，談吐、氣度皆佳，讓人如沐春風。和蘇有朋聊些什么都忘光了，只記得他在助理多方催請下，堅持把我的問題回答完。他后來為主演的《倚天屠龍記》來武漢宣傳，我們?nèi)杂浀谜驹陔s亂的道具堆里，壓低聲音聊人生和未來的往事。狄龍仍舊一身正氣，正能量爆棚，采訪完他后，終于可以體諒亦舒為何在文章里罵他無趣。

從《楊門女將》片場殺去按摩店時，我和Z迷路了。究竟是如何遇上秦漢的，細節(jié)無從可考，我是在一個有穿堂風的回廊里，一眼發(fā)現(xiàn)了他。他靠在椅背上，或許在等戲，或許在享受悠閑的午后時光，是愛屋及烏嗎？記憶中他所立的庭園，是我在橫店見過的最有美感的建筑，綠樹修竹，溫風如酒。身為記者，和偶像搭訕的最好利器自有采訪正途，我至今仍佩服我的職業(yè)操守。賓主相談近兩小時，隱約記得那篇采訪文充滿了嘆息，從此認定娛樂圈真是壽多則辱，不如早早歸去。

以他的年紀，秦漢算保養(yǎng)得宜，只是他主演的電視劇《紫玉金砂》，講的是古董秘辛，那時我太年輕，視男人對花鳥、器物的迷戀為暮氣。他年輕時光華太盛大，訪談時難免做作些非分之想。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美不能停駐。

今日看林青霞借《偶像來了》復(fù)出，又想起我和Z走在橫店艷陽下，心內(nèi)薄而淡的失望。滾滾紅塵東逝水，1990年的秦漢林青霞，真是神仙眷侶啊。再花樣的男子，終將變成爺爺（2014年7月，秦漢錄制真人秀《花樣爺爺》）；美得要命的美人，在世間的幸福美滿之途，除了老大嫁作商人婦，并無第二條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