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泰：建立更好的產業生態是重要課題

百人會的特色

中國電動汽車百人會自成立以來，以其成員背景層次之高、涉及產業領域之廣而難免被一些業內人士寄予極高的期望。百人會成立的初衷究竟是什么？成立半年多來是如何開展工作的？取得了哪些成果？

陳清泰：百人會不是在工商或民政注冊“組織”，更沒有行政權力。他是以促進電動車發展為目標，跨學科、跨行業、跨部門，非官方、非營利性，通過研究和交流推進多領域融合、協同創新的發展論壇。是中國電動汽車領域政府人員、專家、學者和行業人士以個人身份參加的高端交流研討平臺。力爭成為國家電動汽車領域的第三方智庫。百人會接受政府電動車主管部門的指導，獨立開展工作。研究成果既服務于行業和企業，也為政府部門制定政策提供參考。

百人會之所以成立，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電動車的發展已經遠遠超出了傳統汽車的范疇。百人會無論人員構成還是研究的問題都與汽車、能源、交通等行業組織有很大差別，我們更加注重“跨行業”、“跨學科”的問題。多領域專家、企業家的進入，一些跨界的技術部門的進入，有可能會激發出一些火花，產生新的亮點，對電動車的發展起到積極作用。

百人會涉及的主要是技術和政策兩個領域。開展活動最主要的方式就是調查研究，了解產業發展狀況，總結成功經驗，反映各方面的群體性呼聲，抓住影響電動車發展的、各方較為關注的問題，設立研究課題。課題的調查和研究是百人會活動的主要載體。我們的工作力求務實，讓參與者都能有所收獲，讓研究成果有價值。百人會的成員有時會發出不同的聲音，這恰恰是百人會要保持的一個特點，我們希望能夠廣開思路，集思廣益，出現新亮點。

百人會成立后幾經論證我們設立了8個年度課題，包括純電動家用轎車市場化進程跟蹤評價，中國城市客運電動化及智能化策略研究，微型短途電動車有序發展與規范研究，全球主要電動車市場相關政策比較研究等。除百人會的專家、企業家參與外，還邀請了企業、大學、研究機構和政府人員參加課題研究。現在各個課題參與者踴躍，課題進展順利。目前正陸續形成報告。如微型短途電動車相關課題的報告基本完成。有各方專家，特別是企業人員參加到課題中來，使研究活動更加接地氣，與產業、市場等關心的問題結合得更緊密，研究成果更有價值，并可以通過這個渠道反映他們的呼聲。

產業生態的兩層含義

我們注意到，百人會首次年度論壇主題為“產業發展新生態”，為什么選擇這個主題？如何理解“產業發展新生態”的內涵？

陳清泰：百人會根據自身的定位，大型活動一年只有一次，就是“中國電動汽車百人會論壇”，今年的主題是“產業發展新生態”。這個主題有兩個含義：一是，電動車的發展不僅僅是汽車業的問題，汽車能源的結構性變革牽涉面極廣，包括能源的資源和生產、交通模式、商業模式、城市規劃、基礎設施、車聯網、智能交通、智慧城市等，是一個系統性工程，對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都會產生重要影響，也給諸多產業和企業提供了新發展的機會，其中涉及諸多產業和大量跨界技術。如何能使相關方面形成共識，吸引他們施展特長，積極參與？以互聯網思維，圍繞發展電動車構建起一個好的產業生態是非常重要的。其中需要搭建平臺，開展交流，凝聚共識，共同參與。

另一方面，我們講的產業發展生態，就是在實施電動車發展戰略中如何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創造好的發展環境。現階段電動車的發展與其他很多產業有很大的不同，那就是第一推動力實際上是政府。政府的推動不應弱化市場競爭，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如何與市場那只看不見的手有效配合，構成一個好的產業生態，這是一個非常值得討論的現實問題。政府最主要的責任是創造好發展環境，某些干預的最終目的是政府的不干預。因此，該出手時如何出手？在政策設計時如何使受益方不產生政策依賴？如何使政府的政策效應通過市場加以放大，而不是削弱市場的力量？如此等等。這些問題在本次論壇中都會有涉及，但不會完結。更重要的意義是，我們希望通過論壇提出這樣的一個課題，即電動車作為戰略性產業的發展，應當關注如何建立一個好的產業生態，政府的政策支持不可少，但最終要靠市場力量，實現持續發展。

政府“出手”的藝術

如何進一步理解“現階段電動車發展的第一推動力實際上是政府”的含義？

陳清泰：電動車產業具有很強的正外部性。自身可以做到零排放，給城市環境帶來好處，如果做得好，還能與新能源、智能交通、智慧城市、互聯網的發展很好地銜接起來。因此政府成了第一推動力。但這些外部性是對全社會的好處，對于消費者，目前的電動車和燃油車相比，還是不經濟、不方便、不放心，在這時就會出現一個產業化困境，技術發展到現在的情況，面臨產業化的臨門一腳，很多先有雞先有蛋的問題接踵而至，產業化困境如何突破，我想單靠市場力量是解決不了的，需要政府來做。所以在產業化初期，政府出手是必要的，但是政府如何出手是一個很值得研究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課題。

明確導向更重要

近年來，國家為電動車產業的發展推出了不少支持政策，并制定了發展目標。特別是今年以來，我國政府多番“出手”，密集出臺了一系列支持電動車產業發展的相關政策。國家產業政策的相關內容一直是業內人士討論的熱點話題，比如“2015年50萬輛”的目標能否實現等，您個人對此怎么看？

陳清泰：國務院副總理馬凱從去年開始組織政府有關部門對新能源汽車做了多次周密調研，今年7月以后，政府在如此短的時間、針對一個產業出臺了如此密集并有力度的政策，這在我的經歷中幾乎是第一次。它帶來了新能源汽車發展的一個小高潮，一定程度上找到了當前問題的癥結。但是電動車還在快速發展階段，政府還應隨形勢變化滾動、修正相關政策，朝著目標不斷前進。

國家確實出臺了很多政策，也產生了很好的效果，但是電動車市場狀況和預期的目標相比還差得很遠。盡管國家政策如何制定得更加科學有效還有值得研究的地方，但本質問題是電動車技術的成熟度仍然不可與燃油車相比，但并不能說明這是政府對電動車支持不到位造成的，這種問題不僅僅存在于中國。

比如2015年要實現50萬輛的目標，現在看來非常困難，實際上，這樣的情況不僅出現在中國，其他國家幾乎也是如此。比如美國、日本都曾制定過電動車發展的目標，出臺不少相應的支持政策，其電動車產業確實在不斷發展，但當時制定的那些目標都沒有完全實現。所以我們這一輪沒有實現不足為怪，更重要的是它表明了政府發展電動車的態度，為企業和研發機構指出了方向，這是很有價值的。

制定“量”的目標表明了一種指導性意見，不能簡單理解為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剛性任務，因為電動汽車發展最終還是要看市場，在市場接受程度還達不到的時候，政府做不到，也沒有必要過于關注數量目標。重要的是回過頭來看一看，原來的判斷有哪些不妥，比如對技術成熟度的判斷，商業模式上能不能找到更好的方式，市場準入的開放度夠不夠，政府支持政策有沒有產生長期預期等等，這將為我們下一步制定政策提供依據，這是最有價值的。

事實上，在當時制定目標時，我們預判是可以做到的，但現在沒做到，問題到底出現在哪里？找準問題就是一種價值。

加州政策模式的巧心思

在國家對電動車產業的支持政策中，政府補貼成了各方最關心也最擔心的扶持方式，您對此怎么看？在百人會的研究課題中，也有一項是對各國政策的研究，從目前的研究進展來看，您認為國外有哪些可供借鑒的模式？

陳清泰：靠補貼能走多遠？對我們做研究的人來說是個問號，對企業也是個問號。政府的政策要考慮一個組合，其核心問題是政府的政策一定要給全社會一個長期穩定的預期。補貼在短時間內可以，但不可持久，所以提出退坡是正確的，但沒事情沒那么簡單。

補貼的方式問題是可以研究的。我們現在正在研究美國加州對新能源汽車的補貼辦法，也在和財政部同志討論。我認為美國加州的政策思路有重要借鑒意義。政府政策應該是雙向的，兼顧激勵與約束，即“胡蘿卜加大棒”。產業政策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激勵性政策，如補貼，一類是制約性政策，如碳稅；還有支撐性政策，比如關于基礎設施、相關行業的協同，如電動車發展與互聯網、智慧城市等的結合，只有政府能將其動員起來。

其中，激勵性政策應當和約束性政策相結合，加州的所謂零排放法規就是這樣一個原理。它實際上是交叉補貼，規定在本地銷售的汽車當中，到某一年，零排放汽車銷售量必須占百分之多少，如果達不到就要受罰，或者去買指標。現在買指標就是去買特斯拉的指標，特斯拉由此每年得到數億的補貼。也就是說，由燃油車補貼清潔能源車。這就與稅收沒關系，不影響稅收，它還會形成一種很自然的退坡，也就是與政府制定的目標越接近，交叉補貼的力度越小。它的導向作用非常明顯，是可持久的。

我們對新能源汽車第一期財政補貼從2010年開始到2012年，補了三年，新的政策沒接上，產銷量很快掉下來了。新的補上后，又出現了小高潮。這種短期的政策，不足以使生產者和消費者產生足夠的預期，因此消費者謹慎，企業也很難真心實意地干，這是不行的。如果我們用類似加州的政策思路，就會形成一個長期預期，這一點非常重要。但財政補貼往往是當年的計劃，難以做到，我們做出三年的補貼已經相當不易。我們在政策設計上要多動腦筋，思路要巧妙。

加州的交叉補貼的另一個巧妙之處在于，對不同類型的電動車可以采取不同的補貼系數。比如，純電動車的補貼系數是1，假設插電式混合動力車型可以是0.7，深混車型可以是0.4，如此一來，政府的政策原則上是中性的，即不干預技術路線，不介入路線之爭。因為也許有一天，一項創新出來，可能很多現實會被顛覆。

新技術如何依托市場力量運轉

電動車這種新興事物現在看來還不太完美，但它又是未來的發展方向，政策對這種不太成熟的新興產業應該用怎樣的思路去支持？對于現在進入這一領域的企業，如何找到自己的可持續發展的模式？

陳清泰：電動車產業具有很強的正外部性，但是這些都是對全社會的好處。對于消費者而言，與幾乎完美無缺的燃油車相比，目前的電動車還顯得不經濟、不方便、不放心。政府出臺了大力度激勵政策，目的是扶植電動車產業走出產業化困境。但是汽車是一個高價值的產品、汽車行業是一個非常龐大的產業，政府補貼只能推你一把，幫助你邁上依托市場自主發展的臺階，不可能把補貼延續十年、二十年。因此，重要的是找到當期技術能力可以支撐并被市場接受的產品和商業模式，打開市場出口，為技術進一步走向成熟創造條件、留出時間。

北京大學路風教授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很有價值的案例，即平板顯示器對彩色顯像管的替代。美國一家公司在上世紀60年代就發現利用液晶的特性可以開發出替代彩色顯像管的平板顯示器。他們就以“掛在墻上的電視”為目標開展了約十年的研發。最終因距離目標太遠和無力繼續投入而宣告終止。后來日本的企業買回這種技術，降格以求，用做電子表，計算器的顯示，進而做兒童玩具的顯示器、筆記本電腦的顯示，90年代做成了計算機的顯示屏，直到在2005年前后，短短幾年迅速全面替代了彩色顯像管。

美國那家公司先驅成了先烈，是他們在技術達不到時沒有降格以求，及時開發出適宜的產品，把技術研發繼續下去，所以失敗了；日本的企業則在不同階段找到了與技術能力相適應的產品和市場。一邊有營業收入的支持，一邊滾動發展，最終走向了成功。電動車對燃油車替代的過程也是漫長的。現在，電動車在對中等級別主力車型市場艱難開拓的同時，以特斯拉為代表的高端車和以我國中小城市市場悄然興起的低速電動車為代表的短途微型車市場卻異彩紛呈，表現出很強的生命力。替代性技術產業化初期最難突破的瓶頸是市場出口。政府應創造條件釋放這一市場潛力。

給企業一個試錯的機會

近期，國家發改委出臺了《新建純電動乘用車生產企業投資項目和生產準入管理的暫行規定（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電動車準入規定”），被業內視為放開新能源汽車生產資質準入的新進展。此前業內也一直有一種聲音，應當放入幾條鯰魚攪活現在的電動車市場。您對此怎么看？電動車本身也是對傳統燃油車的顛覆和創新，政策上應當為這種創新做些什么？

陳清泰：我認為對于市場準入應該較大力度地有序開放。在一個技術面臨新突破的時候，有大量的投資者、企業家從中發現了機會，他們削尖了腦袋都想進來，這恰恰是技術成熟所必須的。讓新興產業走向成熟，這也是必須的。

新技術的突破面臨很大的不確定性，要把不確定性變成確定性，這就是一個試錯的過程。誰來試錯？是政府出錢來試錯嗎？不可能，要由投資者，要由企業來試錯，因為試錯成功會有回報，所以在這個時候應該歡迎新的進入者。各地政府不去鼓動，也不要過度去限制，只要每一個投資者、企業家的進入都保持理性，就不要怕一下子有較多企業進入，更多企業進入意味著加速試錯的過程。每個企業能走多遠誰也不知道，但是它們的貢獻是完成了一次次試錯。如果僅靠幾家企業參與這個試錯過程，他們在投入很多成本發現沒有成功后，會自動退出不再投入，這一產業便無法再進行下去。但如果有更多企業參與其中，東方不亮西方亮，政府樂得看出在這一競爭中誰會脫穎而出。這將會是競爭的結果，不是政府最初的設計。所以應當給愿意參與者一個試錯的機會。企業做什么還是由企業自主決策、自擔風險，政府該做的事情是創造一個良好的競爭環境，一個平臺。

創新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是一種創造性破壞，它破壞的不僅是原有的技術，還有原有的規則，我們要向創新型國家轉變，游戲規則有時也必須適應新的需要。據媒體報道，現在英美等國對自動駕駛開始放行，他們的制度對創新的寬容就是如此。我國也有好的案例，比如電子商務，它打破了原有的很多規則，政府沒有對它限制而是持寬容態度，這才有了今天的阿里巴巴和全球仰慕的電子商務。要釋放創新的潛能，有時修改游戲規則很有必要。

鏈接

此次論壇由百人會閉門會議、高端論壇、以及六個專題論壇組成，將圍繞中國電動汽車發展的重點、熱點和焦點問題進行研討。此次百人會閉門會議將對百人會成立以來的各項工作進行梳理和總結，就下一步的研究工作和課題形成計劃。

閉門會議之后是以“完善電動汽車產業發展的生態環境”為題的高層論壇，將邀請來自財政部、科技部、工信部、發改委、交通部、公安部等相關部委領導進行演講。隨后將進行電動汽車產業發展趨勢與百人會課題成果發布，包括百人會學術委員會主席徐冠華、百人會理事長陳清泰、北汽集團董事長徐和誼、比亞迪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王傳福等將參加這部分會議。

六個專題論壇將圍繞“電動汽車大規模進入家庭、動力電池的現狀與發展、低速電動汽車發展方向、新能源公交車產業化、電動汽車基礎設施、電動交通一體化與互聯網”六大課題召開。

一、今后中國電動汽車發展的政策走向如何？政府的支持與市場驅動如何有機結合，從而更好地發揮市場的作用；財政的補貼政策如何更好地激勵產業發展；電動汽車領域的投資準入、產品準入政策如何與促進創新相結合。等等。論壇將邀請來自有關部委的領導、專家進行演講。

二、電動汽車基礎設施體系如何構建？這涉及標準、城市規劃、交通管理、電網、電價政策、運營主體等多個方面的內容，把相關方請到一起來討論這個問題，才可能得出更合理的方案。

三、低速電動汽車何去何從？支持者認為這是中國大眾化群體，尤其是農民實現機動化出行的理想選擇，擔憂者認為低速車可能對現有的交通管理提出挑戰。論壇將低速電動車發展作為專題研討，很有可能會對低速電動汽車的下一步發展產生重大影響。

四、如何形成技術先進、適應中國市場特點的電動汽車技術和產業化路線？這涉及純電驅動和插電式的技術比較與各自發展趨勢；不同市場細分領域對電動汽車發展的需求；不同領域電動汽車的商業模式等。來自國內幾十個城市的官員將會與諸多廠家共同分享在這些方面的經驗與體會。

五、如何看待全球電動汽車發展的最新動態及中外政策比較？來自多個國家的廠家和專家將就這個問題展開討論。屆時，百人會將發布由四國研究團隊共同完成的全球電動汽車發展趨勢及政策評估研究成果。

六、互聯網與信息技術將對電動汽車產業產生何種影響？作為百人會推動跨領域、跨學科、跨部門交流的一項重要工作，論壇將邀請國內外互聯網巨頭、信息技術公司、新興的電動汽車公司、零部件企業、通信公司、交通部門、能源公司等共同研究工業4.0時代的電動汽車的技術突破、產業形態和商業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