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鼓

徐后先

一

今夜，我與一只落草為寇的牛皮鼓萍水相逢。

它蓬頭垢面，憔悴不堪，兩只耳朵耷拉著，不知在山中沉睡了多少年。怎么看它，儼然一頭掏空了身子的耕牛！

二

拍拍它的臉，它醒了。

抱它回家，我要拯救它！我的雙手，是最好的鼓槌。

一只鼓，只有回到鼓的位置，找回鼓的精神，才能發出鼓的吼聲。

三

輕輕地敲打（響鼓是不用重敲的）。

第一通鼓，感謝上蒼。

它，制造了煉獄——賜予鼓雷電，又賜予鼓霜雪；賜予鼓黑夜，又賜予鼓黎明；賜予鼓疼痛，又賜予鼓幸?！?/p>

四

第二通鼓，給死去的牛。

你們交出了血肉和骨頭，還交出了皮。

你們自己給自己制造了煉獄——臍帶還拖在身后便要下地，孩子還在吃奶便要從嘴里拽出乳頭；軛勒得再深，鞭子抽得再狠，眼角沒有一滴淚。

五

第三通鼓，給那些牛犢。

你們是父母心中冉冉升起的太陽，要像爹娘一樣——種了一輩子糧食，不取一粒；耕了一輩子土地，不取一寸。有露水止渴，青草充饑，足矣。

六

承受敲打，發出鼓聲。這，就是牛皮鼓。

現在，請鞭打我，我的猶豫、徘徊和膽怯，包括我的懶惰、自私和貪婪。輕輕地敲，敲出臉上火辣辣的感覺；狠狠地打，將我打痛。

我常常陶醉于手掌的老繭，這勞動的勛章。呵，多么渺??！

七

請讓我回到牛群中去。與公牛母牛水牛黃牛老牛牛犢站在一起。

駕上軛頭，牽引犁鏵，腳踏大地蒼茫，肩挑稻浪萬頃。即使口吐白沫，也要昂起頭，向前，向前……

八

請讓我俯下身子，為牛割一次草；請讓我彎下腰，為牛棚補一次漏；請讓我從熱被窩里起身，給牛把一次尿；請讓我用鼻子湊近熱氣騰騰的牛糞……

輕輕地撫摸牛的疼痛，再用雪白的紙拓印大地上的牛蹄花。

九

好鼓，源于一張好牛皮。要放在烈日下烤、暴雨中淋、北風里吹、霜雪里凍。

要擁有青草和水的柔韌，比海綿和絲綢硬，比鋼鐵和石頭軟，經受得住千敲、萬擊！

它。寫滿忠誠，充滿犟勁。有著天地的胸懷、泉水的清純；有著日之芒、月之華、星之光……散發出一陣陣幽蘭之香。

十

一張滴血的牛皮。它，已完成與肉體、骨頭的完美剝離。以另一種方式，活著。

有過切膚之痛，才會發出最悅耳最動聽的聲音。

尾聲

鼓。慢慢地恢復了記憶。

它記起了一場戰爭，鼓聲響處狼煙起；它記起了一條河流，一位懷石而去清瘦白髯的長者；它記起了一座斷橋，一條白蛇和青蛇；它記起了一座紅樓，花開花落紅消香斷……

鼓突然大吼！萬鼓齊和，山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