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維辛：從未離開的夢魘

80歲的弗麗達·特恩鮑姆屬于奧斯維辛集中營幸存者中最年輕的一批，當時她才10歲。她說自己能活下來很幸運，因為孩子一般很快就會被毒死。但是當年的噩夢一直在這位考古學(xué)博士心頭縈繞不去，使得她中年患上抑郁癥，不久婚姻破裂，后來她接受培訓(xùn)成為了一名創(chuàng)傷治療師。今年1月巴黎《查理周刊》襲擊案過后，她又擔憂反猶運動會再次爆發(fā)。

如今，像特恩鮑姆這樣還能述說當年故事的大部分集中營見證者都已90歲左右。他們是這一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謀殺機器的最后證人。作為這場大屠殺的中心“秀場”，奧斯維辛就是希特勒政權(quán)罪行的代名詞。約5萬蘇聯(lián)戰(zhàn)俘中的大部分在運往奧斯維辛的路上就餓死了，抵達這里的是來自全歐洲的猶太人、羅姆人、同性戀和政治犯。年輕人最初免過一死，被派往納粹新工廠的建筑工地上干活，帶著小孩子的母親、孕婦、病人和老人則很快就被送往毒氣室殺害。

囚犯的隨身財物全部被搶劫一空。1945年1月27日，解放奧斯維辛的蘇聯(lián)紅軍在保存完好的儲藏室里發(fā)現(xiàn)了幾千雙鞋，堆成山的眼鏡、修面刷和假牙，348820件男式西裝，836255件裙子和女式大衣。另外，他們還發(fā)現(xiàn)了7噸頭發(fā)，據(jù)估計來自14萬女人。被焚尸體的灰燼被用在道路建設(shè)中。

當時，很多人都是自愿脫下衣服，交出財物，毫不猶豫地走進毒氣室的。毒氣室被偽裝成澡堂的樣子，火葬場周圍種滿了樹，立起錯誤的指示牌。黨衛(wèi)軍首領(lǐng)發(fā)表講話，讓那些瀕死的人安心。而在奧斯維辛生活了很久之后才被送進死亡之室的囚徒們當然清楚地知道，等待著他們的是什么。但那時他們大部分都太過虛弱，根本無力反抗。偶爾有人在進入毒氣室前襲擊黨衛(wèi)軍成員，但總是被鎮(zhèn)壓下來。

只有一次大規(guī)模起義被人們口口相傳。那是1944年10月，一些特遣隊成員（主要是在火葬場工作的囚徒）襲擊了他們的監(jiān)工，導(dǎo)致一個火葬場失火，3個黨衛(wèi)軍軍官喪命，至少12人受傷，但是沒有人可以逃走，幾乎所有起義者都被殺害。

對于謀殺者的心理狀態(tài)，存在很多謎團。那些父親是怎樣做到白天成為染滿鮮血的兇手，晚上又和家人度過正常家庭生活時間的？黨衛(wèi)軍首領(lǐng)海因里?！はＤ啡R宣稱，黨衛(wèi)軍在種族屠殺上始終“道德正派”。這到底意味著什么？歷史學(xué)家敘比爾·施坦因巴赫試圖給出答案：在他們心中，對所謂的“低劣種族”的謀殺在意識形態(tài)上是正確的?！皩h衛(wèi)軍來說，家庭的幸福和殺戮的職場日常并不相矛盾，他們甚至還通過在集中營謀殺來獲得必要的安心感。”

歷史學(xué)家、記者和法官都需要盡可能多的目擊者來澄清事實，奧斯維辛受害者的每段新陳述都能使整張歷史畫卷更加完整，慢慢就能越來越清楚，誰該對此負主要責任。《明鏡周刊》采訪的很多時代證人都說到了當時的黨衛(wèi)軍集中營醫(yī)生約瑟夫·門格勒，他在他們身上做殘忍的實驗，將他們的親人送進墓穴。有些幸存者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聽眾了，有些人至今仍然無法說起當年所受的恥辱，還有些受害者則自愿講述當時的經(jīng)歷，甚至在學(xué)校發(fā)表演講。他們想讓年輕人知道：當時發(fā)生的，以后應(yīng)該永不發(fā)生。

但是如果有一天，這些幸存者中已經(jīng)不再有人能夠開口，會發(fā)生什么？幾年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奧斯維辛幸存者埃利·威塞爾對這個問題給出了這樣的答案：“每個聽到這些見證者述說的故事的人，本身就成為了新的證人?！标P(guān)于奧斯維辛歷史的認知應(yīng)該一代代傳遞下去。

“我不想讓母親獨自面對死亡?！?/p>

德國下薩克森州埃姆斯蘭縣，愛爾納·德·弗里斯，91歲，生活在一棟明亮的磚砌建筑中。一個柜子上擺放著全家福，她一共有3個孩子、6個孫子。1943年，時年19歲的愛爾納·克爾恩說服蓋世太保，將她送入了奧斯維辛集中營。

為何您想進入納粹集中營呢？

原因只有一個，我不想讓我的母親獨自面對死亡。我的父親死于1930年，而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我的母親認為，父親的身份也許能夠給予我們一定的保護，因為他不是猶太人。為了能離她更近一些，我中斷了在科隆的大學(xué)學(xué)業(yè)，回到家鄉(xiāng)凱撒斯勞滕。

一天，一位鄰居來到我工作的鑄造車間告訴我，我們家來了穿制服的人。我回到家時，聽到隔壁屋中有人宣布驅(qū)逐猶太人的規(guī)定。我把箱子拿出來，軍官說：“不，您不需要，只有您的母親！”但是我想和母親在一起，這樣也可以互相有個照應(yīng)。

我想：兩三個月后我也會被送進集中營，甚至可能更早。所以我說：“您讓我和我的母親一起走吧！”他說：“不，不，不，這不行！”最后一刻他才說：“上來吧，但是只能到薩爾布呂肯！”

在前往薩爾布呂肯的途中我一直試圖改變他的主意，坐在我旁邊的母親淚流滿面地說：“停下來！別說了！你知道，在家里待著的每個月都可能救你的命！”在薩爾布呂肯，那位軍官對集中營入口處的看守說：“這是這位母親的入獄證明，她女兒的我明天帶過來?！蔽铱梢院湍赣H待在一起了，可她無比絕望。

第二天，我被叫到一個名叫左勒的蓋世太保那里。他問：“您想和您的母親在一起？”我說：“是的。”他說：“您的母親會進奧斯維辛?！蔽曳浅ｋy過，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奧斯維辛意味著什么。那之前我悄悄收聽BBC廣播，知道原本用來運送牲畜現(xiàn)在卻裝滿猶太人的火車。他再次問我：“所以說，您想和您的母親在一起？”我說：“我的母親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彼f：“如果不這樣，您可不是個好孩子。”這是多么充滿挖苦意味的話語！他明明知道，這可能意味著我們都會失去生命！

在奧斯維辛紋身時，我們還被罵了。我本來應(yīng)該在母親前面紋，也許是因為名字的字母順序，我的母親珍妮特首字母是J，而我是E。這樣我得到了原本屬于我母親的號碼50462，而她得到了我的。今天我已經(jīng)無法直視這些數(shù)字了，它們就像一個巨大的傷疤。有些人會讓人去掉這些傷疤，對此我無法理解。這不是我的恥辱，而是給我紋身的人的恥辱。

一天，一名醫(yī)生進來挑選哪些人能干活，哪些人不能。我的雙腿都化膿了。我們可以穿著套頭衫，其他衣服都必須脫下舉到頭頂，從醫(yī)生面前走過。我的母親在我前面10到15米，沒有注意到我被挑了出來，她必須繼續(xù)往前走。在她轉(zhuǎn)身之時，我已經(jīng)被帶到第25區(qū)——死亡區(qū)了。

我們不再得到食物，也不允許去廁所。我們知道，第二天就是毒氣日了。女人們拉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如果她們還有的話，撓破自己的皮膚，而我在祈禱：“我想活下去，還想再次看到太陽升起，但是我也接受命運的安排！”

第二天，我們?nèi)沓嗦阒?，女人們慘遭毒打。突然我聽到有人叫我的號碼！那個黨衛(wèi)隊軍官將我胳膊上的數(shù)字和卡片上的相對應(yīng)，對我說：“你還真是出奇幸運！”作為“一級雜種”（指其母親為猶太人，父親不是猶太人），我被安排前往拉文斯布呂克集中營，在西門子的電話機和麥克風(fēng)軍備車間工作。

但是我還想和母親道別。她很高興我走出了奧斯維辛。我們站在集中營的一條街道上，她瘦得不成樣子。我們彼此道別，知道以后再也不可能相見了。具體該怎么做？肯定不能說“再見”。我一個字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我們都止不住眼淚，互相擁抱、親吻。最后她和我說：“你會活下來的，你要告訴人們，他們對我們做了什么。”1943年11月8日，我的母親去世了。

幾乎每天，我都會想起在奧斯維辛的那段日子。我的心中并沒有恨，一個有恨的人會毀掉自己。我熱愛生活，它是一份禮物。那時我自愿進入了奧斯維辛，對此我從未后悔。如果當時我讓母親獨自被車運走，我一生都不會安心。

“他站在那里。我想：天哪，你還活著！”

美國牛頓市，安娜·阿柏特爾和伊茨·阿柏特爾，兩人都已89歲，已經(jīng)結(jié)婚68年。他們坐在可以欣賞查爾斯河秀麗風(fēng)光的單戶住宅中。述說的主要是他，因為他的妻子說，他講得更好。他們倆都進過奧斯維辛集中營。

你們是在哪里認識的？

伊茨：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猶太人居住區(qū)里。1942年10月，波蘭城市斯塔拉霍維斯的猶太人居住區(qū)被解散，我們被帶到臨近的一個集中營中。

安娜：我生活在一個關(guān)押女人的集中營中，伊茨在一個男人集中營，兩個集中營中間被柵欄隔開，但是兩邊的人在守衛(wèi)不注意時可以互相傳遞幾句話。當時我正在廚房工作，一個女孩走過來對我說：“柵欄邊有個男人想和你說話?！庇谑俏易吡顺鋈?，那是伊茨的哥哥，他說：“你認識司魯勒克（那時他叫司魯勒克，她叫嘉卡，他們在流亡至美國后才改名為伊茨和安娜）吧？他生病了，也許你可以幫助他。你能從廚房弄點吃的嗎？土豆、面包，什么都可以。”

伊茨：她就真的偷了一些食物，從鐵絲柵欄下推過來。我的哥哥取得了食物。我想，如果沒有這些吃的，我肯定已經(jīng)死了。我欠她的。1944年6月，我被送到奧斯維辛，在那里又遇到了安娜。那時我是下水道清潔工，負責清潔廁所。我們將一個大桶放在一輛車上，桶里有一根長長的木棍。糞便裝入里面后，我們就像馬一樣拉著車，將之作為肥料灑在農(nóng)田上。奧斯維辛到處都有廁所，因此我們在女人營、火葬場、吉普賽營和家庭營來來回回，其他勞動小分隊總是有德國守衛(wèi)盯著，但是我們做的活味兒太難聞了，所以大部分時候我們都無人仔細監(jiān)視?；鹪釄鲇胁簧偈澄?，問題在于：怎樣才能帶出去？我們將一根金屬線綁在桶內(nèi)，在我們計劃帶出點什么時，就把食物掛在這根金屬線上。我們會被監(jiān)視，但是沒有人會往桶內(nèi)看，沒有人會想到我們會在糞桶里藏吃的。雖然食物被我們包得好好的，但是拿出來之后還是會散發(fā)惡臭。在安娜的小分隊集合去工作時，我有時能看到她，甚至互相喊幾句話。有次，當我們來到女人營時，安娜大喊：“我需要一雙鞋。”于是我來到如同房子一樣高的幾座“鞋山”前面，我沒有太多時間慢慢挑選，但是好在它們都是成雙成對的。黨衛(wèi)隊對即將進入毒氣室的猶太人說，他們必須疊好衣服，用鞋帶將兩只鞋綁在一起。我從中為安娜拿出了一雙。

安娜：那是一雙黑色的鞋子，就是我的祖父平時穿的那種。

伊茨：那里都是好鞋子。在被帶走前，人們都穿上了他們最好的鞋子。當我把鞋子帶過來時，安娜沒有說：“咦，它們真臭?。　蔽乙矠樗龓砻姘?。我們的車開過的時候，我會飛快跑到她的木板床邊，把面包放在她的草褥上，然后離開。我當然知道，如果沒人看著，那塊面包在5分鐘之內(nèi)就會被別人吃掉。因此我也得給內(nèi)勤人員帶點什么。

安娜：晚上內(nèi)勤人員對我說：“你的面包又來了?！钡歉匾氖?，鞋子也到了。

伊茨：直到1945年4月，我才再次見到安娜?；謴?fù)自由后，我生活在斯圖加特的一個安置營中。那里的一個女孩問我：“你認識一位來自斯塔拉霍維斯的嘉卡嗎？她還活著，在貝爾根·貝爾森。”我騎著一輛摩托車去了貝爾根·貝爾森安置營，那里曾是一個大集中營。

安娜：那時我們5人住在一個屋，那里曾是納粹士兵住的地方。一天早上，天還沒亮，他敲響我們的房門，看到他時，我想：“天哪，你還活著！”

伊茨：我問她：“你不想和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嗎？”她說：“我想啊，但是我們這里有5個女孩，只有一雙鞋。今天沒有輪到我穿鞋?！彼晕业孟日埱笃渌税研用撓聛恚@樣我就可以騎著摩托車帶著她兜風(fēng)。

安娜：其他幾個女孩對我說：小心一點，他是個浪蕩公子。

伊茨：是的，他們想說服安娜不和我走。“他只會利用你，然后拋棄你?！彼齻冋f。盡管如此，她還是和我一起走了。68年過去了，我們?nèi)匀辉谝黄?，成立了一個四世同堂的家庭。

“我們把尸體拖到焚尸爐邊，然后傾倒下去。”

美國，莫里斯·克塞爾曼，88歲，曾在奧斯維辛的特遣隊工作。它由猶太囚徒構(gòu)成，被迫負責謀殺的準備工作，劫掠并焚燒尸體。直到今天他仍每晚忍受著噩夢的侵襲。他的妻子和幾乎所有朋友都進過集中營。晚上他們坐在一起閑聊時，話題總會落在那段在集中營生活的日子上。他說，他的3個兒子小時候總是用床單罩住頭，不想聽那些悲慘的故事。

您是怎么進入特遣隊的呢？

當有大批匈牙利猶太人開始被運往奧斯維辛之時，特遣隊很快擴充了規(guī)模，從原來的200來人增加到了約800人。我也成為了其中的一員，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選中我的。那是1944年4月，我已在奧斯維辛待了一年。我們隔著柵欄和特遣隊的人說話，因此我們知道他們做的是什么。

但是我沒有很多時間去思考。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將我們帶到一個釋放毒氣的小屋中，讓我們把尸體裝上手推車，步行約400米來到一個焚尸爐邊，將尸體傾倒進去。接連兩天都是如此，毫無中斷。最糟糕的是孩子們，他們根本就沒被送去毒氣室。一旦他們大喊大叫，黨衛(wèi)隊為了“保持安靜”，就直接把他們抓住活生生地扔進了焚尸爐。那時的我根本無法思考，我只是讓自己盡量保持忙碌，腦海中時刻回蕩著同樣的話語：這里，你是永遠也出不去了，永遠。

不久我被劃分到二號火葬場工作。我們就睡在焚尸爐房之上的一個房間里，三四個人睡著上下鋪。領(lǐng)班派我去打掃黨衛(wèi)軍官的辦公室，因為我是年紀最小的，當時才17歲。最后我對那些軍官非常熟悉了，但仍不敢經(jīng)常和他們說話。有次一個軍官問我可否幫他買瓶威士忌——這可以從在奧斯維辛工作的平民處買到。我問他，他的家人是否知道他在這里做的事情?！安?，他們不知道。”他說。

我看到了運輸猶太囚犯的車開來的過程。在匈牙利猶太人到來之前，黨衛(wèi)軍將鐵軌一直修到了火葬場前。由于必須清掃2號和3號兩個火葬場的辦公室，我的手臂上綁了一根紅帶子，以便在這片區(qū)域自由進出。我看到，那些受害者在進入毒氣室之前必須脫掉衣服，不久一輛載重汽車開來運走他們脫下的衣服。我在特遣隊的朋友們必須將尸體裝入電梯，上行送達焚尸爐，將它們按順序4個4個地擺好。大部分工作都沒有明確分工，只有爐子邊始終站著同一個人。我們叫他“牙醫(yī)”，因為他會將尸體嘴中的金牙敲下來，放進黨衛(wèi)軍辦公室窗戶前的大箱子里。

事先，我對特遣隊的起義毫不知情。突然來了一大群黨衛(wèi)軍，將我們趕到地下室中。我們在那里蹲了七八個小時。第二天我們得知，是有人試圖逃走，但是一個都沒有逃掉。這之后，他們將我們中的400多人殺害了，這也是因為運輸車不再駛來，他們不再需要一個多達800人的特遣隊。

慢慢的，特遣隊只剩下200人了，其中一部分人在5號火葬場工作，這也是唯一一個直到最后都在運轉(zhuǎn)的火葬場。后來，黨衛(wèi)軍將我們遷移到比爾克瑙集中營，讓我們每天早上都進火葬場拆焚尸爐的門，但實際上他們并不知道還能使喚我們做些什么。大約有兩個月的時間都是這樣。

一天早上，一名囚徒走了進來，說他擔心黨衛(wèi)軍馬上就要處理掉特遣隊：“你們要爭取和其他人混在一起！”我們也確實這樣做了。領(lǐng)班讓我們回到奧斯維辛主營地，我本該留在比爾克瑙的，這樣俄羅斯人就可以解放我了。但我當時太害怕了。到達主營地后，黨衛(wèi)軍又讓我們長途步行了27天。當我們最終到達毛特豪森集中營時，我在奧斯維辛集中營認識的一個黨衛(wèi)軍軍官說：“你們中有誰在特遣隊工作過？我有好工作給你們做?！睕]有一個人承認。

“早上，一位拉比法師（猶太人中的一個特別階層，是老師也是智者的象征）唱著一曲《卡迪什》，為死者祈禱。”

波蘭華沙，佐菲亞·珀斯麥斯茨，90歲，在講述時總在波蘭語、俄語和德語中切換。在她家的客廳中掛著一張馬希連·國柏神父的畫像，他在奧斯維辛集中營被殺害，此外還掛著約翰·保羅二世教宗和現(xiàn)任教宗方濟各的畫像。她將于一周后謁見方濟各教宗。珀斯麥斯茨是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當時她被送往奧斯維辛，是因為黨衛(wèi)軍認為她是反納粹抵抗分子。

您原諒折磨您的人了嗎？

這個問題很復(fù)雜。我會原諒那些請求原諒、希望被原諒的人，但絕不原諒希特勒和那些強迫別人成為劊子手的人。不久前我參加了奧斯維辛的一次國際青少年見面活動，一個年輕的德國女孩來到我面前，請求我原諒。我說：“謝謝你來到這里，想了解這一切。但是你沒有做錯什么，不需要我的原諒?！彼蟾?8歲，和我被逮捕時一樣大。

1939年德國人進軍波蘭克拉科夫時，關(guān)掉了所有高中，所有波蘭年輕人都必須在勞動局登記。我獲得了在一家德國俱樂部做服務(wù)員的工作。同時我還悄悄去一家私人住宅中上課，那當然是非法的。我班上的幾個男生和反納粹組織有接觸。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他們將無法從官方媒體得知的前線消息告訴我們，而且分發(fā)傳單。

1942年4月15日，我和4個同學(xué)提前到達了上課地點。如果到了上課時間，我們應(yīng)該是20人。蓋世太保來了，我們5個人被捕。我不知道那4個同學(xué)后來怎么樣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1942年6月，我到達奧斯維辛集中營時，心中仍然充滿希望，因為我看到了大門上的題字“勞動使人自由”。我想：如果我好好勞動，就能重獲自由，畢竟我并沒有犯什么大的過錯，比如擁有武器或是收音機，而且之前我在俱樂部工作得很好。

1943年，我成為奧斯維辛?xí)嬏幍某瓕憜T。一天，負責監(jiān)視我的監(jiān)工安麗斯·弗蘭茨讓一個囚徒教我工作流程。他叫塔德伊思茨，對我來說他就像精神導(dǎo)師一樣。塔德伊思茨送了我一塊銀做的雕飾牌，正面是耶穌像，背面寫著“Oswiecim1943”。他在將囚犯身上的金銀回收、為黨衛(wèi)軍進行再加工的一家首飾店里得到了它，那里秘密生產(chǎn)如同這塊雕飾牌一樣的藝術(shù)品。

我一般把它藏在床下，有時也放在鞋子里面。它是我的護身符。后來塔德伊思茨被槍殺了，而我將這塊雕飾牌保留至今。塔德伊思茨死后，監(jiān)工弗蘭茨對我說：“我為這家伙感到遺憾。”她是真心的。

從奧斯維辛出來多年以后，我成為了一名記者。一次我來到游客眾多的巴黎協(xié)和廣場，突然聽到有人喊：“艾麗卡，來！我們要走了！”這熟悉的尖細聲音立即讓我想起了弗蘭茨。但是我害怕看過去。她又叫了一聲，我鼓起勇氣轉(zhuǎn)過身，卻發(fā)現(xiàn)不是她。如果是她，我該做些什么？弗蘭茨從奧斯維辛出來后從沒被逮捕。如果她被捕了，他們讓我做證人，我會重復(fù)她在集中營的話：“我為這家伙感到遺憾。”就為這句話，我愿意為她辯護。

一天晚上，我在一陣歌聲中醒來，它從窗外傳來，我走了出去。一些人躺在草地上好像在睡覺，一個男人正在唱歌。他是一位拉比法師，唱著一曲為死者祈禱的《卡迪什》。我突然淚如雨下。

在奧斯維辛待了兩年半后，我迎來了解放，和20來個女人一起回到家鄉(xiāng)。到家兩個星期后，我和母親又去了一趟奧斯維辛。她想看看我在那里住得怎么樣，“住”這個詞讓我心頭一震。整個營地空空蕩蕩。我的母親問我：“你們就是睡在這些抽屜里面的？”然后她就不想知道其他的細節(jié)了。我們再次回到家中后，她說：“你必須忘掉這一切?！比欢瑠W斯維辛卻成為了我一生的夢魘，從未離開過。

[編譯自德國《明鏡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