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尊嚴地死去
我和外婆最后的幾張合照中,有一張是她頭上系著繃帶,正在用拳頭教訓我。這照片是別人在美國喬治亞州的一個療養院中趁我不注意時偷拍的,那時外婆已經91歲了。2013年6月,外婆不小心從輪椅上摔下來,頭撞到地上,這一意外導致她骨盆骨折。而在去世前一年,她又患上了老年癡呆癥,最終嚴重到必須依靠療養院護士的幫助才能行走。雖然外婆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但她一直堅持靠自己起床。護工為避免發生意外為外婆注射了鎮靜劑,可母親對此表示堅決反對。終于,外婆對母親說她不愿意再這樣痛苦地活下去,已經做好了離開這個世界的準備。但在喬治亞州,醫生幫助病人自殺(doctor-assisted suicide,通常稱為“輔助自殺”)是違法的。
去年1月,我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旅行時遇見了65歲的韋利森,她告訴我她絕不會像我的外婆那樣,依靠著別人穿衣、吃飯、走路。即使自己有視覺或聽力障礙、得了癡呆癥,“我還是希望能借自己的力量活下去”,韋利森說道。韋利森是一個和藹、豁達的生物學家。1997年她的丈夫在被診斷為腸癌之后,他們簽署了一份“尊嚴死亡”委任狀。他們并不希望長期以一種不自然、不自由的狀態生活,想要自己決定何時歸去。
雖然韋利森的丈夫沒能挨過兩次腸腫瘤摘除手術,最終于2004年過世,但韋利森卻把他稱為是“幸運兒”,因為他并沒有經歷太多的痛苦。她為了說服醫生放棄搶救丈夫,把“尊嚴死亡”的委任狀交給了醫生。“醫生們都認為‘盡力搶救您的丈夫是我們的義務’,但我和丈夫都并不希望如此。”韋利森說道。
如果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的那一天,韋利森希望可以在醫生的幫助下接受安樂死。如今在荷蘭,安樂死現象十分普遍。最新資料顯示,2013年有4829名荷蘭人在醫生的幫助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每28個過世的荷蘭人中就有一個是安樂死,比2002年增加了3倍。調查數據顯示,有超過90%的荷蘭人支持安樂死。
在荷蘭,當患者選擇輔助自殺時,并不必讓醫生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已進入疾病末期,只要成功說服兩名醫生“自己已病入膏肓”、“無法堅持下去”,就可以接受安樂死。而且“無法堅持下去”所代指的范圍每年也在不斷擴大,目前肌肉萎縮癥、多發性硬化癥、憂郁癥、自閉癥等患者都可以在荷蘭選擇安樂死。
但鮮為人知的是,早些時候,安樂死在荷蘭實屬違法行為,幫助別人實行安樂死將被依法判處4年6個月的有期徒刑。而20世紀70年代以來,荷蘭政府幾乎不處理任何與安樂死、大麻相關的案件。荷蘭人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有掌控自己生死的權利,政府尊重民眾的這一看法,因此默許了安樂死的行為。自2002年起,安樂死正式被劃出需要判刑的名單。
2005年荷蘭議會又細化了安樂死的相關法律條款,允許嬰兒和未成年人實施安樂死。但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孕婦在孕期內就及時進行超聲波測試,查看胎兒的健康狀況,及早做出是否需要流產的決定,所以嬰兒安樂死的事件有所減少。12-15歲的青少年在得到父母的許可后也可以請求輔助自殺。兒科醫生愛德華·沃哈根參與了嬰兒安樂死的法律制定,他認為法律的受眾應該繼續擴大、條款應更加細化,12歲以下青少年都應有權接受安樂死。
目前安樂死合法的國家只有盧森堡、比利時、瑞士,美國的俄勒岡州、華盛頓州和佛蒙特州,以及今年2月才剛剛宣布廢除“安樂死禁令”的加拿大。瑞士早在1942年就允許“輔助自殺”,法國的權威醫療機構正在商議如何制定“輔助自殺法”,美國新墨西哥和蒙大拿州的法律中明文規定允許醫生給病人使用終止生命的藥物。
爭議不斷
如今,隨著越來越多的國家開始重視個人自由,安樂死在全球范圍內的支持者也越來越多。宗教界人士、倫理學者、殘障人士等對這一現象表示擔憂。他們認為雖然在醫生的幫助下,輔助自殺可以減少患者的病痛,但也非常有可能令這些弱勢群體陷入危險的境地,尤其是老人和殘疾人。
荷蘭坎彭神學大學的倫理學教授泰奧·保爾表示:“我也非常贊同自由的重要性,但安樂死忽略了人與人之間的紐帶關系、忍耐力、百分百的努力等和自由有著等同價值的東西,人類應該繼續尋找可以減輕疼痛的方法,自殺直接終結了人的自由。”
大多數醫生認為安樂死違反了醫療倫理道德圣典《希波克拉底誓言》(醫護人員上崗前的宣誓詞),將患者推上了一條不可回頭的路。但是荷蘭醫生貝德蘭·西澤認為,隨著時間的流逝,醫生的這種心理負擔會慢慢減輕。他在33年的從醫生涯中幫助過數十名患者實施安樂死。在一次采訪中他表示,最初幾年一直沉浸在安樂死帶來的負面情緒中,精神壓力非常大。“這些我曾經治療過的病患一旦決定安樂死就再也無法反悔,因此我當時非常害怕,”西澤說,“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隨著時間流逝,他心中的不安和苦惱也慢慢減少。西澤可以越來越平靜地在將致命劑量的靜脈麻醉藥注入到患者體內后,再注入肌肉松弛劑。因為他知道他正在減少患者的痛苦,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西澤總要在患者那兒聽到合理的理由后才會幫助患者執行安樂死。他最后一個輔助自殺的對象是一位在荷蘭生活了15年的美國人。這位美國人已是78歲的高齡,長期飽受著腦溢血的痛苦,幾乎無法行走和說話。他的妻子在一年前離世,因此當第一次向西澤申請安樂死時,西澤以“我不能接受僅因為妻子離世十分悲傷就選擇安樂死”為由拒絕了他的請求。8個月后,這位患者的病情已經嚴重到了無法直立行走,甚至是大小便失禁的程度,康復的希望十分渺茫。當這位病人再次申請安樂死時,西澤認為如今已經有了合理的理由,于是便幫助這位患者實施了安樂死。
在荷蘭,醫生也會碰到后悔實施安樂死的情況。在為一位55歲患有肺癌的男性患者實施安樂死后,西澤感到懊悔不已。在這位患者去世幾年前,其主治醫生勸他不要自殺,然而卻又想不出更好的治療方案。他最終向西澤求助安樂死只是出于對主治醫生的報復。在接受安樂死時,西澤從患者的臉上看不到從容的微笑,只有滿臉的苦澀和憤怒。
2002年荷蘭政府修改完善了安樂死的相關法律。在之后的幾年里,安樂死事件的數量一度激增,從2007年起以每年15%的速率增長。但事實上,安樂死在此前數十年間都是被默認允許實施的,因此荷蘭人選擇安樂死或許另有他因。
倫理學教授泰奧·保爾認為,對安樂死的公開宣傳在安樂死事件數量的增加上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荷蘭記者格伯特·雷歐在過去10年中調查了許多正面報道安樂死的紀錄片,他驚訝地發現,雖然這些紀錄片都提及了安樂死,但卻忽略了安樂死的負面作用。“紀錄片對觀眾的影響是巨大的,人們從安樂死的正面報道中只看到安樂死的好處,卻沒有了解其危險性,這樣的觀點極具傳染性,一傳十,十傳百,整個社會就會改變對安樂死的態度。”保爾教授解釋道。

在荷蘭,安樂死對患者的條件限定越來越寬泛,早期接受安樂死的人多為重癥晚期患者,而現在幾乎是只要病人因為病痛感到精疲力盡,希望通過死亡得以解脫,就可以向醫生請求實施安樂死。保爾教授認為:“如果夫妻中的一方是重癥晚期患者,需要依靠另一方的照顧才能生活下去,在這樣的情況下雙方都不愿意獨自生活下去。”保爾教授在對500件安樂死事件進行調查后發現有10%的人都提到了“孤單”這個詞。數據統計的結果也驗證了保爾教授的想法。在荷蘭,從憂郁癥到精神分裂癥,因各種精神疾病無法堅持生活下去而選擇向醫生請求安樂死的患者在2012年有13名,2013年上升至44名。選擇安樂死的老年癡呆癥患者也從2012年的43名上升至2013年的93名。保爾教授認為這一現象非常可怕,“荷蘭已經進入了不可控制的狀態”。
安樂死的反對者們認為,在安樂死的問題上,如果只考慮到那些決心要實施安樂死的少數人是相當危險的,因為這部分人為了獲得醫生的安樂死許可會冒著巨大的風險。國際安樂死及輔助自殺工作組顧問韋斯利·史密斯認為,最大的風險在于人們試圖忘記痛苦的意義。史密斯在采訪中表示:“現在有一種新的觀點,認為病痛有時是絕對無法承受的,是人生中最糟糕的經歷,因此隨著社會的發展,人類應避免遭受病痛,這和‘緩解痛苦’是完全不一樣的概念,今天的人類不想忍受一絲病痛之苦。”
經濟因素也是安樂死倍受爭議的原因之一。包括荷蘭在內的許多發達國家存在嚴重的老齡化問題,預計在接下來的20年里,全世界老年人數量將會增長30%-40%。安樂死的反對者們認為,安樂死對于老年人是一項非常危險的提案,或將在無意中一點點加快老人的死亡率。
同時,反對者們還提出,輔助自殺的死亡責任歸屬也是個難題。在荷蘭,醫生必須要在安樂死死者的死亡證明上簽字并通報給檢察官,然后由醫生、律師、倫理學家組成地域安樂死審議委員會對此次死亡做出討論。但是這樣的審議是在安樂死對象死后進行的,因此審議委員會難以判斷醫生是否故意殺人。2002年以來,審議委員會共判定了5起非法安樂死的案件,但沒有一位醫生受到處罰。
反對者們認為,選擇安樂死的患者中有很多人是因醫療機構不負責任、自己的負罪感、家人或護工的虐待而被迫選擇安樂死。反對者代表庫爾曼表示:“我們應該積極地去幫助那些想要安樂死的人,幫助他們繼續活下去。每個人都該被溫柔以待。”在《人終有一死:醫學和臨終前重要的事》的作者阿圖·葛文德看來,荷蘭的安樂死模式是失敗的,安樂死的真正目的是“為便于生,而非利于死”,可是荷蘭卻仿佛忘記了這一點。荷蘭在“安寧護理(palliative care,即為重癥晚期患者緩解痛苦和勞累的療法)”項目的開發上落后于其他國家,原因正在于其深入人心的安樂死系統。
庫爾曼58歲時曾兩度住院,病情之重令醫生擔心她會一時想不開,放棄自己的生命。要強的庫爾曼覺得非常不滿,不愿就這樣被看低,在經過治療后,又以正式員工的身份被某公司錄用。庫爾曼強調,比起幫助患者自殺,醫生和護士更應該為患者提供預防自殺的書籍。詢問患者為什么想死時得到的回答總是非常相似的,無非是因為不滿于生活要借他人之手,或是不愿成為親人、朋友的負擔。因此更應該去幫助他們好好生活下去,即使其生命已進入倒計時。
在外婆過世后,我曾一度沉迷于遠足,這會幫我產生一種錯覺,好像外婆在遠方某個地方好好地生活著。而母親與我不同,聽到別人說外婆是做好了離世的準備,安樂死是種解脫時,母親會非常生氣,她說:“你外婆離世前的那段日子對我來說意義非凡,我總會回想起和她一起聽舊唱片的日子,聽她講她過去的故事,那些是我一生都難以忘卻的記憶。”

母親直到最后都沒有想過要給外婆實施安樂死,在外婆生命的最后幾個月里,母親做出過很多艱難的決定,但她堅定地告訴醫生:“我是絕對不會放棄我的媽媽的。”
或許在未來的某天,我也不得不為我的父母做出無可奈何的選擇吧。
[譯自韓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