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東部的菲沙河谷地區爆發了麻疹疫情。在此之前,維多利亞·李醫生和她的同事已經預見到了這次疫情。麻疹病毒就像一列失控的火車,沿著鐵道猛沖下來,站在鐵道兩旁的人們卻根本不知避讓:在這里的鄉村地區,散落著許多宗教社區——這一地帶也因此被稱作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的“圣經地帶”——當地居民多對接種疫苗持反對態度。總體上說,菲沙河谷地區70%的兩歲兒童注射了政府推薦的所有疫苗,但在一些地方,疫苗的注射近乎為零。更棘手的是,按照荷蘭歸正會的傳統,一些教堂的神職人員不時地往返于加拿大、荷蘭兩地。而當時在荷蘭,麻疹疫情已經肆虐數月之久,2600人被感染,182人因此住院,還有一名兒童死亡。未接種疫苗的旅客將這種病毒帶回加拿大只是時間問題。“我們將密切監控疫情,認真對待每一個病例。”李醫生說道。
然而所有的警覺還不足以讓她應對接下來的各種困難。麻疹是已知的最具傳染性的病毒之一,可通過空氣傳播,即便一個病人離開了房間,這種病毒仍然“陰魂不散”,使感染者出現高熱、體虛、類似流感癥狀及紅疹;一個噴嚏可及的范圍,如果未加防護,被傳染的可能性高達90%;在未接種疫苗的人群中,一個病人平均可使11至18個人受感,這種感染通常發生在病人出現癥狀一到兩周之內。
2014年3月10日,當麻疹疫情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奇利瓦克市的奇姆山基督教學校爆發后,菲沙衛生局的應急小組立即轉入應急模式,該學校主動封閉了校園,將病人隔離,疫苗接種診所也在倉促之中建立起來。一連幾個星期,李醫生每天都和醫生、流行病學家和社區負責人碰頭,對各個病例密切關注,并試圖找出它們之間的關聯。她還給焦慮不安的醫生和護士打了數小時電話,給他們提出建議。他們中的許多人此前從未見過麻疹,不得不翻出老舊的醫學教科書,試圖“按圖索驥”。自菲沙衛生局宣布疫情爆發后的4個星期,共有超過400人受感,很多被感染者是兒童——平均年齡為11歲。雖無一例死亡,但形勢依然不容樂觀,同時還發現了3例肺炎、1例腦炎以及1例發熱性癲癇。從公共衛生的角度來看,防疫之戰,初戰告捷。而在未接種疫苗的社區里,仍有人受到感染。實際上,受感染者中只有4人不是“圣經地帶”的居民,且只有1人注射了醫生開列的所有藥品。
一個半世紀以前,麻疹還是一種同傷寒一樣可怕而常見的疾病,每年有大約30萬至40萬加拿大人受感。雖然大多數病人能夠很快康復,但這種病從來不會“心慈手軟”:平均每年,它會將5000人“送”入醫院,制造出400例腦炎病例,并可能使50至75人死亡。時至今日,全球每年仍有2000萬人會染上這種病,其中多數來自發展中國家。在失明和失聰的病因中,麻疹居于前列。每年它還會奪去14萬人的生命,大多數是不滿5歲的兒童。
在發達國家,麻疹本不應該成為一個問題。兩劑量的MMR(麻疹、流行性腮腺炎和風疹)混合疫苗就可近乎百分之百地預防該種疾病,1990年代中期以前,兒童只在1歲之前接受1劑量的注射,但這起不到全面預防的效果。如今的兒童要在7歲時注射第二劑量。2002年,世界衛生組織宣布,全美洲已經連續12個月沒有一例新發麻疹病例,麻疹已被完全根除。
然而,令人擔憂的是,這種疾病眼下正在卷土重來。此外,近年來美洲爆發的每一次麻疹疫情,都是由外來輸入造成的。2011年,加拿大魁北克省出現了776例麻疹病例,85%的病人被送入醫院接受治療,其中有60人發生了“嚴重的并發癥”。2014年,美國爆發了近20年來最嚴重的麻疹疫情,27個州共計有644例病例。幾乎所有病例都擁有相同的病因:病人要么未接種疫苗,要么注射的疫苗劑量不夠。
類似于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圣經地帶”這種反免疫接種的“禁地”,是使加拿大免遭毀滅性流行病打擊的防疫裝甲上的裂縫,但至少發現并隔離它們并不那么費事。然而隨著疫苗的一些不太確定的缺陷被曝光,在好萊塢名人、陰謀論者以及另類醫療從業者的推波助瀾下,主流人群開始對疫苗產生憂慮,加拿大只有安大略和新不倫瑞克兩個省在法律上要求父母為孩子接種疫苗,否則學校將不予接納入學。然而這兩個省在查驗父母是否遵從這一法律要求方面做得還遠遠不夠。
加拿大14個省、區及聯邦的衛生主管機構官僚作風嚴重,甚至不清楚人們接種了什么疫苗,孩子們在哪里接受注射、由誰注射。一般來說,公共衛生機構、校園診所或家庭醫生都可提供疫苗接種服務。盡管經過10年嘗試,投入了數億美元,這個國家仍沒有建成切實可行的、全國范圍的疫苗電子注冊系統。
就這樣,于1970年至1992年出生的數百萬加拿大成年人,進入了“不完全預防”的雷區。他們早過了注射第二劑量MMR混合疫苗的年齡,卻并未獲得天然免疫能力——在沒有注射疫苗的情況下,暴露在疾病中的人們可獲得這種能力。由于接種的效果相對較小,反疫苗人士的反對運動愈演愈烈。這些人要么太懶不愿接種,要么是對自己擁有的免疫力頗具自信。他們不知道的是,一些人類早已征服的疾病,如腮腺炎、百日咳等,正在死灰復燃。皇后大學醫學院傳染病部門的主管杰拉德·埃文斯表示:反接種運動可能是人類健康的最大威脅之一。而要應對這一威脅,需要每個人的努力。“如果爆發一場疫情,感染者達500到1000人,最終會發生什么呢?你將看到有人死去,也會看到一些不太常見的并發癥。”埃文斯將此歸咎于人們對疾病的蓄意無視。
故意使人體接觸病毒,從而獲得免疫力的實踐至少已經有1000年的歷史。現代疫苗的起源可追溯到愛德華·詹納。1796年,這位英國醫生開始用牛痘——一種擠奶女工與受感染的牛乳房接觸后得的疾病——來預防致命的天花。不過,“邀請”一種小的疾病“進駐”人體,從而抵御一種更大疾病的理念,從未被完全認可。人們對于瘟疫充滿了恐懼與疑惑,歷史上不乏此類例子。以1885年的蒙特利爾為例,當時的一批劣質天花疫苗引起了一系列過敏反應,從而點燃了當地法裔具有民族主義色彩的反接種運動之火,人們覺得這是英裔打算毒害他們。接踵而至的是一場發病兩萬例的天花疫情,2700人死亡,超過85%的受害者不到10歲。
今天的反接種運動似乎在重演歷史。1998年的一項研究認為MMR疫苗與孤獨癥存在關聯,可后來沒有人能夠證實這一結果,但此時,謊言已甚囂塵上,并在與其他疫苗相關聯的許多傳言和陰謀中被夸大,但這些謊言沒有絲毫的科學依據。
在美國,反接種觀點的傳播極具戲劇性。盡管各州都要求兒童入學前就要接種MMR疫苗及其他疫苗,以預防常見的兒童疾病,可各州又賦予人們因醫學或宗教原因而免于接種的權利,如今有20個州允許家長僅僅以“個人信仰”為理由不給孩子接種疫苗。美國疾控中心報告稱,在過去的4年里,提出免于接種申請的家長飆升了37%,在密歇根、佛蒙特、俄勒岡和愛達荷等州,有超過6%的幼兒園兒童目前沒有接種疫苗。新澤西州州長克里斯·克里斯蒂近來也鼓吹,“父母們需要具有在各種事物之間做出抉擇的能力。”

對于上述數字以及政客的言論,加拿大人可能不屑理會,只把它們看作美國人可以擁有荒唐個人權利的一種證據——就像美國法律允許持槍者攜帶突擊步槍進餐館一樣。不過加拿大人沒有理由嘲笑美國人,安大略省和新不倫瑞克省雖然“強制”父母給孩子接種疫苗,但又給他們提供了同美國類似的“豁免權”,且取得這種權利同樣簡單。在多倫多,自愿退出接種MMR疫苗和DTP(白喉、破傷風、百日咳三合一)疫苗的學生比例達兩位數的公立學校達十幾所。其中一所小學的比例高達39.5%——根據加拿大公共衛生局發布的數據,2012年有4500個加拿大人感染百日咳,其中多為兒童。
民調機構MainstreetTechnologies今年2月公布的一系列調查結果顯示,安大略省和薩斯喀切溫省20%的受訪者、阿爾伯塔省21%的受訪者認為MMR疫苗會導致孤獨癥——這是一種被研究者屢次徹底否定的觀點。盡管上述三省的大多數受訪者認為,學校和幼托機構應該拒絕接收未接種疫苗的學生,可人們對于“家長對孩子接種疫苗與否有最終決定權”持強烈支持態度——阿爾伯塔省為56%、薩斯喀切溫省為55%、安大略省為30%。
但是對于那些相信接種疫苗具有無可爭辯的好處的人——這部分人事實上包括所有的衛生專業人員和大部分普通民眾——很難理解為什么連這樣的問題也需要爭辯。因此便出現了一種將反對接種疫苗的人描繪成宗教人士或反對科學的邊緣群體的傾向。然而對兒童接種持敵視態度的人也只是極少數。一項新研究發現,對反對接種者進行歸類并不恰當:他們沒有相同的人口特征、政治信仰、宗教或文化觀。
對反接種者進行研究時,媒體的作用也受到了關注。媒體報道和公眾教育會讓人們高估獲準不接種疫苗者的人數,實際卻是在破壞防疫事業。接受免疫注射被視為一種低風險的社會公益行為。但當人們意識到有人不肯做出貢獻時,他們為公眾利益做貢獻的動力也會降低。
研究人員稱反對接種疫苗的中堅分子的數量沒有多少變化,倒是那些被他歸入“輕度猶豫”之列者的數量在增加。“更多的人不知該如何是好,網上駭人聽聞的信息太多了。”兒科教授、疫苗學專家斯考特·霍爾珀林如是說。對付這類人的主要方法是聆聽,而非說教。“人們猶豫是有原因的,”他說,“你必須弄懂他們的憂慮所在。”他見到的“猶豫者”中,有大約一半的人同意對他們的孩子立刻注射疫苗,剩下的人則需要更多時間來考慮是否讓孩子接種疫苗。霍爾珀林表示,重要的是醫學界不要放棄他們。“這些人不是反對疫苗,他們只是認為自己不需要疫苗,我們必須要讓這些人明白這樣一個事實:與這些疾病不‘見面’是件好事情。你為房子投了火險,但并不意味著要放一把火。”
大衛·洛佩克是一位定居華盛頓的咨詢顧問,專攻風險溝通。他說衛生行政機構在兩個主要方面做得很失敗:一是沒有在10年前疫苗導致孤獨癥的論調剛出現時,就對其進行嚴詞反駁;二是近些年來對于人們對疫苗的擔心不甚關注。洛佩克強調,在一個政府丑聞和公司違法行為頻出的時代,公眾的不信任感并非毫無根據。衛生官員應該低調、迅速且客觀地對各種質疑進行辯駁,并贏取信任。“這么做的目的不是為了改變每個人的思想,而是為了改變足夠多的頭腦,從而提升群體免疫水平。”洛佩克說。
10多年前的一份關于免疫的聯邦報告顯示,加拿大只有79%的7歲兒童注射了兩劑量MMR混合疫苗。在擁有最為復雜的跟蹤系統的馬尼托巴省,2013年的數據僅有76%。在安大略省和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該數據最近只統計到2012年,據說有88%的同齡兒童接受了充分防護。
建立一個全國性的公共衛生監測系統,包括一個疫苗電子注冊系統,是加拿大人在2003年的SARS危機中提出的最為重要的建議之一。廣泛的免疫監控已在一些富裕國家實施,其中包括澳大利亞和新加坡。2004年3月,聯邦政府指定由政府出資的非營利組織加拿大醫療資訊網,開發一套全國性的疾病監測系統。根據正在從事此項目的IBM加拿大分公司的說法,這一項目意味著衛生官員可以“查看個人和全體居民的防疫歷史,以及適合或未接種疫苗的客戶名單”。自那時起,聯邦財政已經在這個項目上花了1.35億美元。但全加拿大范圍的數據庫依然是鏡花水月,個別省份采用此技術搭建了它們的電力記錄系統,阿爾伯塔省以及4個瀕臨大西洋的省份甚至對此不聞不問。在這個國家的許多地方,人們依然采用數10年前的方法來跟蹤接種疫苗的情況——通過由醫生填寫的黃色紙質卡片,然而是否將信息發送給當地的衛生機構完全取決于父母們。
建立全國性數據庫的承諾遲遲不能兌現,也使得整個系統的其他問題更突出。城市及社區的疫苗接種覆蓋范圍之低令人咋舌,但沒有辦法去確切了解它。數據庫的信息不完善,防疫機構也沒有權限去采集信息。
那些當初被建議注射兩劑量的MMR混合疫苗,最終卻只注射了1劑量的成年人,是加拿大防疫系統中的一大軟肋。皇后大學的埃文斯估計,全加拿大可能感染麻疹的人數占總人口的10%到15%,約為300萬至500萬人,從而留下了疫情大爆發的潛在可能性——因為他們不到1歲,或者因為他們不能或不愿接種疫苗,又或者因為他們只注射了一劑量的疫苗,未能做到完全預防。光是找出這些年輕的成人并讓他們注射疫苗就是一項極為艱巨的工作。因為年輕的、身體健康的成年人不會有規律地去看醫生,無法同他們取得聯絡。對于這一防疫軟肋,棒球迷們已經不再陌生。本賽季到目前為止,已經有20多名美國曲棍球聯合會(NHL)的球員感染了腮腺炎,他們中的多數人沒有注射第二劑量的MMR混合疫苗。

加拿大沒有制定全國性的免疫戰略——所有省份都會針對各種常見的兒童疾病進行疫苗接種工作,但在哪些疫苗可免費接種以及何時接種何種疫苗方面,各省不盡相同。這是免疫工作的另一處明顯不足,因為病毒傳播不具邊界,一個周圍有少數“不完全預防”者的社區,如果群體免疫工作做得不夠好,就有可能爆發大規模疫情。
如今,人們已開始著手處理上述問題。渥太華醫學研究所已經開發出了一款免費的智能手機APP——ImmunizeCA,這款APP可儲存接種信息,提醒家長何時該帶孩子去接種疫苗,并對其所在區域的疫情做出預警。更新的版本還可掃描疫苗藥瓶上的條形碼,并方便父母們將信息發送至公共衛生機構。此前政府似乎沒辦法采集到的疫苗接種信息,現在這款APP可以以很低的成本搞定。
如果沒有疫苗,我們在抵御21世紀的疫情時,第一道防線仍將是19世紀時采用的隔離感染者及接觸者追蹤等做法。維多利亞·李醫生和她的團隊都清楚,在菲沙河谷,疾病再次來襲只是時間問題。“遺憾的是,由于沒有接種疫苗,易感人數非常之多,下一次疫情可能比這次更加兇險。”
2014年麻疹疫情爆發期間,因為擔心激怒人們,李醫生的團隊決定不去強力推廣疫苗接種。一位有荷蘭歸正會背景的醫學專業人士被指定為中間人,同當地的宗教社區取得聯系。疫情平息后,醫學官員甚至出席了在奇姆山舉行的一次科學展覽。展覽會上有疫苗接種歷史以及根除天花的展示,但沒有一條從正面描述當下疫苗的內容。即便親身經歷了嚴重的麻疹疫情,也不足以使那些對疫苗持懷疑態度的中堅分子轉變立場。

只要反接種運動依然強勁,而集體反應依然軟弱無力,加拿大面對的另一次疫情大爆發的悲哀現實就不會改變。歷史證明,流行病確實能解決一部分問題,催促那些對是否接種疫苗猶豫不決的人,以及習慣性懶惰的人到最近的診所接種疫苗。“恐懼不是一個好的激勵因子,但有時候確實管用。”達爾豪斯大學的斯考特·霍爾珀林說道。然而這是以破壞、損傷,有時甚至是奪去兒童或成年人性命為代價的。“我們需要做點兒什么,讓接種疫苗成為人們的DNA,”霍爾珀林說,“疫苗是人們所需要的,是他們的權利之一。”而現在,太多的家長拋棄了孩子們擁有的這項權利。
[譯自加拿大《麥考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