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新時代的玻利維亞門諾教徒

世外桃源的表象

這里沒有汽車、公交車、自行車，沒有報紙、收音機、電視機，也很難看到手機或電腦。如果問這里的居民是否有臉譜網(wǎng)賬號，他們會問：“那是什么？一本書？”

這里的人們不聽音樂，不做運動，甚至連書都不讀。他們的孩子既沒有玩具，也沒有足球，也不接受真正意義上的教育。在玻利維亞東南部的這一荒涼墾殖區(qū)，只能看到成群的奶牛、隨處可見的馬車和紅磚農(nóng)場。

前來采訪的我們一行人踏進赫爾德布蘭特一家的院子。伊薩克·赫爾德布蘭特的歡迎親切而友好，52歲的他用帶著濃重口音的德語問道：

“你來自哪里？”德國。

“噢，德國有奶牛嗎？”是的，我們有奶牛。

“你是坐公交車從德國來到這里的嗎？”不，坐飛機來的。

“噢，歡迎歡迎。”

他的妻子和6個女兒穿著長長的裙子，圍著圍裙，跑進房中躲避著我們。8個兒子穿著工作褲，戴著牛仔帽，悄悄地從屋角看向我們，仿佛看到了外星人。只有一家之主赫爾德布蘭特和“來自世俗世界”的我們對話。當(dāng)他開始用一種幾百年前的低地德語方言講述自己的故事時，我們清楚地看到，他的世界有多小。

對您而言，2014年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我從約瑟·克拉森那里買了一匹馬，他是埃博拉哈姆·克拉森的兒子。”

還有呢？“我從約翰·泰西羅布那里得到一頭牛犢，作為我為他家人拔了24顆臼齒的報酬。”

世界上呢？“我們對世界一無所知。”

烏克蘭和敘利亞的戰(zhàn)爭呢？“戰(zhàn)爭？”他吃驚地說，“我們完全不知道。和我們待在一起，你們就會看到，一無所知有多好。”

因此我們決定在他家待一段時間。這個有著3000居民、無電無街道的杜蘭戈門諾教徒聚居區(qū)，距離最近的城市需6小時車程。當(dāng)時正值干旱時節(jié)，40度的高溫烤得人喉嚨發(fā)干，土地龜裂。這是一塊只能吸引門諾教徒前來居住的土地。

伊薩克·赫爾德布蘭特帶我們參觀他樸素的房子，墻上沒有掛任何圖片和家庭照，只有祖先留下來的幾口古老的掛鐘。他的女兒們低垂著頭，為我們送來自己烘焙的面包、肉干和按照古德國配方腌制而成的黃瓜。這個家唯一帶有一點現(xiàn)代特征的是一口附有全新鋼絲線纜的井。“我打得不深，”赫爾德布蘭特嚴肅地說，“不然俄羅斯人就從井里穿過來了。”

最初幾天，杜蘭戈村讓我們感覺就像世外桃源，是尋找自我和渴求放慢生活節(jié)奏的很多德國人的理想目的地。孩子們和太陽一同起床，赤腳跑來跑去，為奶牛擠奶，幫助母牛生小牛，毫不抱怨工作的辛苦。他們不數(shù)臉譜網(wǎng)上的好友數(shù)，而是天上的星星。他們不發(fā)推特，而是傾聽鳥兒的啁啾叫聲。沒有手機響起，沒有卡車轟隆作響，他們生活的音軌由公雞的打鳴聲和馬蹄的噠噠聲組成。

對于門諾教徒來說，上帝和教區(qū)高于一切。各家各戶一起收獲莊稼，如果有一家陷入危機，其他家庭會為他建立起一個新糧倉。年長一些的孩子在當(dāng)?shù)睾献魃纭患胰橹破忿r(nóng)場里勞動，制作手工奶酪，將每天的10歐元收入上交給父親。當(dāng)?shù)厝撕苌儆矛F(xiàn)金結(jié)賬，而是用小牛犢或是母雞。可以說他們的生活就是實現(xiàn)了的烏托邦，但是很快我的一次偶然發(fā)現(xiàn)引出了這里值得深思的另一面。

暗夜中的秘密

晚上，當(dāng)所有人都入睡后，洗衣間出現(xiàn)了有規(guī)律的步伐和高大的陰影。一個男人旋轉(zhuǎn)著他滿是肌肉的身體，那是40年的日夜田間勞動形成的。他是伊薩克·赫爾德布蘭特，正隨著柴油驅(qū)動的洗衣機發(fā)出的嘎吱聲舞蹈。被我發(fā)現(xiàn)后，他帶著歉意說：“我喜歡聽音樂，這嘎吱聲是我們所擁有的唯一音樂。”為何您不聽真正的音樂呢？“它是被禁止的，音樂讓人快樂。”為何快樂是被禁止的？“因為它不服務(wù)于上帝。主教說，我會在地獄燒死。”

這是一個悲傷的時刻，同時也表現(xiàn)出人類對音樂的本能之愛。赫爾德布蘭特有14個孩子，卻沒有一張CD。他有表演家的喜慶臉龐和歌唱家的聲音，卻沒有實現(xiàn)自己渴望的空間。如果他能選擇其他的生活方式，也許他會成為克里夫·理查德（英國演員、歌手，有“英國貓王”之稱）。

那天晚上我們談了很多。他承認，他的一個兒子曾有一把吉他，被鄰居知道了，告訴了主教。伊薩克·赫爾德布蘭特被請到元老會面前。他們說，他的兒子為教區(qū)帶來了恥辱，必須接受懲罰。“我打了他很久，直到他停止彈吉他。”赫爾德布蘭特說。

這是洗腦和壓迫的第一批痕跡，我們在這里待的時間越長，問題就越多：男孩們?yōu)楹慰偸嵌愣汩W閃，一股酒味？少年們在森林里埋什么？關(guān)于虐待和亂倫的謠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們可以認為，赫爾德布蘭特一家是人類生活形態(tài)中的一個不正常特例，但是住在他們旁邊的克拉森一家、菲爾斯一家以及其他300個杜蘭戈教區(qū)農(nóng)民家庭，甚至旁邊的索美教區(qū)以及在玻利維亞南部查科省發(fā)展起來的其他70個教區(qū)中的人們，也是這樣生活的。門諾教徒開墾的土地面積越來越大，以贏得新的草地，撫育無數(shù)孩子。這可能是世界上人口增長最快的德語區(qū)，出生率之高是德國家庭事務(wù)部部長只能在夢里見到的。“我的父親有100個孫子女。”赫爾德布蘭特說。

大部分門諾教徒都如同赫爾德布蘭特一樣，于20年前來到玻利維亞。這里是他們500年漫長流亡史的最后一站。宗教改革后他們受到天主教堂迫害，從荷蘭北部的弗里斯蘭逃往普魯士，之后又去到俄羅斯和其他國家，尤其是加拿大。當(dāng)那里上英語課成為義務(wù)后，他們又遷往墨西哥。當(dāng)墨西哥的拖拉機有了橡皮輪胎，因此可以抵達附近的城市之后，這些傳統(tǒng)主義者們又逃往巴拉圭。當(dāng)他們在巴拉圭的村莊開始通電，有了街道之后，他們又有了再次逃離的理由。他們早就不再是逃離壓迫和追捕了，而是逃離新時代的誘惑。

因此，玻利維亞東南部那塊干旱的土地是他們在世界上少數(shù)幾個居住地之一，他們?nèi)缤约旱淖嫦纫粯釉谶@里開荒辟地，有按照自己的信仰生活的自由，但同時也有在一個無視法律、遠離任何一種文明的國中之國，建立起專制體系的自由。

“來吧！”一天晚上，赫爾德布蘭特輕聲說。外面已是一片漆黑，他提著煤油燈，走向一個小小的圈棚，這是他的牙科診所。他如同這里的所有門諾教徒一樣是一個農(nóng)民，但此外他還是一位眼科醫(yī)生和牙醫(yī)，盡管他從未接受過相關(guān)教育，學(xué)歷只有小學(xué)畢業(yè)。他為當(dāng)?shù)鼐用癜窝溃活w牙2歐元，病人為一口假牙給他一頭牛犢，在杜蘭戈教區(qū)，30歲的人就已經(jīng)開始戴假牙了。

在他寫字臺最下層的抽屜中，他拿出一本藏得很好的小書。這是他的秘密。他不被允許讀書。他擔(dān)憂地望了望四周，仿佛馬上就會有“緝書警察”出現(xiàn)。這是一本講述希特勒、本拉登等“種族屠殺犯”的書。

“這是真的嗎？”他問，“他開著飛機撞進一棟高樓？”他提出了一大堆這樣的問題，求知的原生渴望如大火一般熊熊燃起。他問道，美國是不是有個黑人總統(tǒng)，是不是真的有妓女，最后說：“你們身體里都有芯片，現(xiàn)在在拍攝我，這樣全世界都能看到，這是真的嗎？他們在學(xué)校是這樣告訴我們的孩子的。”

那一瞬間，他露出害怕的眼神。當(dāng)我否定他的擔(dān)憂時，他看起來并不相信我的話。

不同尋常的學(xué)校

杜蘭戈的學(xué)校位于兩條鋪沙路面的交叉路口。它只有一間房，6-13歲的所有孩子都在這里同時上課。外來人禁止進入這里，但是由于我們是德國人，年輕的老師為我們破例放行了。頭發(fā)嚴格分梳的男孩們坐在右邊，扎著金黃色辮子的女孩們坐在左邊。課堂內(nèi)容包括軍人般地吼出古德語字母，朗誦《圣經(jīng)》段落。

一個面露迷惘的女孩很難跟上老師的教學(xué)速度，她坐在最后一排的最邊上，正在發(fā)抖。老師腳踩她的書桌，大聲說：“她智商有問題。”其他孩子大笑起來，這個瘦弱的女孩眼中噙滿淚水。這一殘暴的侮辱場景進一步證明了，一眼望去浪漫無比的門諾教徒傳統(tǒng)生活中，有非常陰暗的一面。

在學(xué)校，他們既不學(xué)地理、數(shù)學(xué)，也不學(xué)歷史、西班牙語。他們學(xué)習(xí)足夠多的德語以便能夠閱讀《圣經(jīng)》。女孩在六年級后就離開學(xué)校，男孩上到七年級。如果有人想繼續(xù)讀呢？“不允許。”老師說。為什么不行？“一直就是這樣，那您得去問主教。”

在這里，我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個周日，我們陪同當(dāng)?shù)厍嗌倌曜M他們的單駕馬車，他們悄悄聽由一塊汽車蓄電池驅(qū)動的收音機。平時他們將之埋在森林里，以免被父母發(fā)現(xiàn)。傍晚我們發(fā)現(xiàn)沙路邊緣有幾個醉醺醺的年輕人，后來又有人給我們看地方報紙上一篇褪色的文章，里面描述著鄰近墾殖區(qū)的門諾教徒們怎樣將背教者綁在一棵樹上并折磨致死。這似乎是一種呼救，希望我們做點什么。

必然的丑聞

55歲的主教皮特·瓦爾穿著一件黑色馬甲，戴著牛仔帽，看起來就像約翰·韋恩（好萊塢明星，以出演西部片和戰(zhàn)爭片中的硬漢聞名）。他有11個孩子，是少數(shù)說著標準德語的人之一。這位主教認為記者是魔鬼的使者，最初什么都不肯說，但是德語也讓他平靜下來。“我多希望自己有一本德語的贊美詩集啊！”他說，“您不能給我寄一本過來嗎？”我們經(jīng)常遇到這樣的門諾教徒：他們拒絕現(xiàn)代化的東西，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渴望——一本書，一首歌或是一臺收音機。

主教由墾殖區(qū)的男人們選出，女人們沒有選舉權(quán)。他是個集傳道士、法官和村長于一體的人物。“音樂是罪惡，”他說，“就連莫扎特的音樂也不例外，它會讓我們遠離上帝。”中學(xué)畢業(yè)考試和大學(xué)也不服務(wù)于上帝，而是服務(wù)于世俗世界。我們想知道，如果一個門諾教徒，例如一個求知若渴的天才，違反了這些教義該怎么辦呢？“那么他就會受罰，”他嚴厲地回答，“直到被逐出教區(qū)。”

瓦爾主教嘟囔道，他正在處理他墾殖區(qū)內(nèi)的堆積成山的罪惡，干旱就是上帝發(fā)怒的標志。我們想知道：難道不是因為強奸和虐待嗎？瓦爾驚奇地打量了我們半晌，然后幾乎帶著威脅的語氣說：“是發(fā)生過一些糟糕的意外，但是現(xiàn)在閉上你的嘴。”

玻利維亞的門諾教徒多年來為一樁丑聞所困擾。來自馬尼托巴墾殖區(qū)的8個年輕男人四處游蕩，強奸了100多個女人。他們借助用在牛身上的麻醉劑使受害者昏迷，不管是年輕女孩還是已婚女人都不放過。主教們懲罰了作案者，如同他們懲罰愛看書的人和逃學(xué)者一樣：短期逐出教區(qū)，之后寬宥他們。于是玻利維亞政府對此事進行了干涉，在調(diào)查的過程中，其他亂倫和性虐待的故事也被曝光。2011年，犯人被判處25年監(jiān)禁，那是門諾教徒第一次占據(jù)世界報紙頭條。

馬尼托巴墾殖區(qū)的人們不談?wù)撨@些案件，也不送他們的女兒去治療，而是建議她們忘掉這些事。只有幾個離開教區(qū)的人談?wù)摯耸拢热缰Z伊多夫夫婦。他們和8個孩子一起逃離了馬尼托巴。他們不是因為強奸而逃離，而是因為每天必須面對的心理恐怖。“暴力和酗酒是很大的問題。”阿加莎·諾伊多夫說，“當(dāng)一切都被禁止，甚至連體育運動都不例外時，這一切都不足為奇。青少年尋找釋放口，他們常常喝得不省人事，和住在附近的玻利維亞人打架。”

退教者的艱難之路

走到這一步對諾伊多夫夫婦來說非常艱難。像所有的退教者一樣，他們只知道墾殖區(qū)里的生活，對外界一無所知。他們離開了所有的親戚，主教將他們趕出了教會，就連和父母也只能偷偷見面。“主教說，他們哪怕只是和我們一起吃頓晚飯，也將永遠在地獄中受折磨。”

如今諾伊多夫一家生活在門諾居住區(qū)Chihuahua。他們在這里有個簡陋的家，有輛汽車，花園里有個蹦床。他們開始閱讀，開始擁抱他們的孩子。“我必須學(xué)習(xí)擁抱，在那之前，我一輩子都沒被擁抱過。”阿加莎·諾伊多夫說，“對很多老門諾教徒來說，孩子就像家畜一樣。”

在有1200居民的Chihuahua，所有墾殖區(qū)的退教者聚集在一起。這里的女孩們穿著短裙，披著長發(fā)。她們學(xué)習(xí)西班牙語，開車，聽音樂，踢足球。她們像人一樣生活。她們的生活遵循著古老的原則——敬畏上帝和集體觀念，但同時又接受現(xiàn)代化的東西。他們?yōu)樾峦私陶咛峁┳√幒凸ぷ鳎€建起了一個戒毒診所。很多門諾教徒都深受酗酒和依賴藥物的折磨，這是他們?nèi)萑倘粘Ｉ羁嚯y的唯一方式。

Chihuahua的居民向位于首都拉巴斯的玻利維亞政府寄了一封請愿信，希望國家介入干涉，督促門諾教徒的孩子們享有義務(wù)教育，學(xué)習(xí)西班牙語和法律規(guī)定的其他學(xué)科。他們希望讓墾殖區(qū)被納入國家控制的范圍內(nèi)。

“如果他們做到了，我們就會繼續(xù)遷徙。”主教瓦爾回應(yīng)，“我們不容許任何世俗世界的東西存在。”去哪兒呢？他思考了一會兒：“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是不是還有這樣一個地方。非洲？或是回到烏克蘭，我們的祖先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

但是那里正在打仗——我們提出異議。“是嗎？”他問，并帶著懷疑的目光盯了我們好久。

他不相信我們。

[譯自德國《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