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迪尼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烏黑的發辮滑過脊背,傍晚的微風吹皺她長長的裙裾,年輕女子和著贊美神靈的圣歌緩緩走入山巔那被夕陽余暉染紅的云中。山下的河岸邊擠滿了歡樂的人群,聽到圣歌聲響起,信眾們紛紛加入合唱的隊伍。領唱的是圣人普嘉·薩拉斯瓦提。只見圣人抬起手掌,指向由喜馬拉雅山巔一瀉而下的黃褐色恒河河水。半島的夏季季風在迎風的山坡前團聚,形成強大的氣流推動河水奔涌向前。
阿爾蒂儀式時間到。信眾們面向恒河,輕輕舞動手中燃著火焰的銀杯。在瑜伽圣城瑞斯凱斯,阿爾蒂儀式的火光是獻給恒河的,因為這里的人們相信,恒河就是濕婆神。傳說恒河女神從天而降時,是濕婆神用發髻擋住了過于兇猛的水流,使得大地生靈免遭一劫。
南迪尼重新睜開眼睛,嘴角露出似有還無的微笑。她用手指撫過依舊燃著火焰的銀杯,借此獲得濕婆神的恩典。南迪尼是一位正在苦行修煉的虔誠的印度教徒,也許將來會成為一位女修士,放下一切塵世雜念,一心交給純粹的靈魂追求。26歲的年輕女子,恒河邊香氣繚繞的靜修院,對南迪尼稍有了解的人很難把這兩者聯系在一起。南迪尼是印度著名生物學家之女,在美國舊金山出生、長大,作為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畢業的醫學高材生,前方等待她的難道不是體面的工作和富裕的生活嗎?“我曾經也有過和父親一樣成為科學家的夢想。”南迪尼回憶說。但是最終,她放棄了,放棄了世俗社會許給她的璀璨人生,來到恒河哺育的這片神圣山谷,飲粗茶淡飯,終日沉思悟道。
美國西海岸混亂的生存狀態擾亂了南迪尼的精神,回歸本源的苦行靜修將南迪尼從困頓中解救出來。“我猛然意識到,美國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要的。”南迪尼坐在靜修院的扶手椅上,鮮花盛開的庭院中回響著贊美神靈的圣歌。南迪尼是在上瑜伽課的時候得到了神的默啟。那天,她剛剛走出伯克利的實驗室,無意之中看到了古儒吉大師《生活的藝術》宣傳海報。
那時的南迪尼經常失眠,“精神總是處于極度焦慮的狀態,學業、工作、社交活動的壓力簡直要把我逼到崩潰的邊緣。”困頓之中的南迪尼接觸到了瑜伽,瑜伽猶如一股清風,吹醒了她窒息的頭腦。“簡單的呼吸就能改變我們的生活。”研究東方醫學的她忽然看到了新的希望。“西方醫學關注的始終是病癥,”南迪尼解釋說,“它不會從整體著眼對待病患,這點與印度的阿育吠陀完全不同。”在疑惑和好奇的驅使下,這位印裔年輕女醫生決心回到不為西方所了解的故土汲取養分。和很多人一樣,南迪尼的回歸之旅也是從恒河朝圣開始。當她在瑞斯凱斯參加阿爾蒂儀式,置身于暮色下跳動的火苗間時,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將她緊緊攫住,內心有個聲音在呼喊:“留下來!”
南迪尼是近年來印度半島新潮流中的代表人物:越來越多在印度國內外獲得高級文憑的年輕知識分子,或者說是象征“印度崛起”的未來精英選擇放棄令世人艷羨的工作,來到靜修院,過起苦行僧人的生活。按照古老的吠陀傳統,苦行僧人不剃發,赤裸上身,靠流浪行乞維生,在四海云游的過程中弘揚教義。所以苦行僧人可以分為截然不同的兩大類:一類是因出身貧寒或受家人虐待而離家出走的孩子在流浪過程中經由圣人點化皈依的僧人;另一類就是出身高貴,一心探索生命真諦的修行者。
顯然,第一類僧人的數量長期占據著絕對的優勢。但是隨著經濟騰飛帶來的由封閉到開放的轉型巨痛,大批出身精英階層的苦行僧人開始涌入靜修院。他們是有雄心和朝氣的年輕人才,可是他們拒絕接受世俗社會為他們鋪好的光輝道路,他們是覺醒的一代,與19世紀六七十年代那些為反抗物質主義前來印度朝圣的西方年輕人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只不過因為根在印度,在本土文化中與世俗決裂,去探尋精神上的自由,所以他們的行為顯得不是那么激進。另外,這些年輕人都曾是社會精英,所以還免不了時常被拿來當作文化復興的典范頌揚一番。
印度半島的雨季剛剛來臨,從海上飄來的水汽在喜馬拉雅山前聚集,形成陣雨,在瑞斯凱斯上空灑落,打濕了干涸的土地,澆熄了炙熱的空氣。兩場陣雨的間隙,天空得以暫時放晴,樹木繁茂的山丘像一張綠毯,緊緊包裹著河岸邊的古城。伴隨雨季的來臨,印度教的諸多節日也接踵而至。印度教的信徒們紛紛朝喜馬拉雅山麓行進,開啟新一年的朝圣之旅。古城瑞斯凱斯又要迎來一年中規模最大的一次人口聚集。朝圣者不遠萬里,徒步來到恒河河畔,只為舀一瓢神圣的恒河水,參加一次獻祭儀式。為數眾多的少年朝圣者手持拐杖,身穿象征吉祥的橘紅色短褲和T恤,一邊前行,一邊和著尖銳的哨聲發出虔誠的呼喊。長途跋涉早已令這些孩子筋疲力盡,然而他們不在乎,因為內心是興奮、是享受。少年們步履凌亂地走過連接恒河兩岸的索橋,每邁一步,索橋都搖曳不止,橋下,是湍急的黃褐色恒河河水。
這就是瑞斯凱斯古城,它是古老、令人敬畏的印度的縮影,又是怪誕、雜亂無章的印度的寫照。寺廟里傳出鐘鼓鐃鈸奏鳴下令人頭暈的誦經聲。河岸邊被雨水沖刷一新的石板上站著一位赤裸上身、腰間纏著橘紅色布帶的信徒,他面朝河水,雙手合十,嘴唇微微顫動,應該是在贊美濕婆神。剛剛在河水中沐浴過的信徒身上還淌著水,洗去塵世的污泥,現在的他已經重獲新生。在恒河中沐浴,是每一個印度教徒必做的功課。矮墻邊的猴子們旁若無人地啃著玉米,穿戴奇特的苦行僧人從猴子們跟前走過,陡峭的山路穿過一個小的集市,集市上混雜著咖喱、香料、油炸食物、牛糞、露天公廁的味道和朝圣者身上酸臭的汗味兒。象頭神迦尼薩的畫像被釘在路邊一棵老榕樹的瘤節上。在這里,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樹洞,也可以成為祭神的神龕。這就是印度,神秘又臟亂的印度。
我們來自很遠的地方,為的是在瑞斯凱斯“療傷”。西方年輕人來瑞斯凱斯朝圣的動因源自披頭士當年的印度之行。1968年,4個利物浦人來到瑞斯凱斯,在圣賢馬赫什的靜修院度過了一段接受印度教義、靜修冥想的時光,這段經歷蘊育出了后來那張銷量傲人的白金唱片《披頭士》。披頭士當年駐足的那間靜修院如今已被棄置,沙徑上散落著殘磚斷瓦,任由樹木和野草侵襲。不過爬滿青苔的廢墟倒是為云游的苦行僧人提供了一處躲風避雨的庇護之所。
瑞斯凱斯永遠不缺少虔誠的信徒。西荷·馬手心里捧著一截蠟燭,蠟燭的底座是蓮葉和金盞花的花瓣。村民們從她的手里引過火種,點燃篝火。西荷·馬身披橘紅色羊毛披肩,禁食期間剃光的頭發剛剛長出灰白的一層。她躬下身,將手中的蠟盞放入河中,蠟盞很快就隨河水漂向了遠方。夜幕降臨后,恒河河面上盡是星星點點的燭光,它們像一首無聲的樂曲,傳遞著信眾們對神靈的祈求和贊美。西荷·馬說:“恒河是母親,她哺育著我們,在我們受傷時為我們療傷,在我們陷入黑暗時為我們照亮前方的路,在我們被束縛時幫助我們掙脫牢籠、獲得自由。”
若論修行,西荷·馬是南迪尼的長輩。和南迪尼一樣,當年擺在西荷·馬面前的也是一份令人羨慕的職業,然而她還是選擇了清苦的靜修生活。西荷·馬曾是伯克利大學的社會學博士,如今年過六旬的她本應是大學講臺上德高望重的教授。可是她聽從了內心的召喚,踏上了苦行之路。苦行僧人的生活是“美妙又迷人的”,西荷·馬說。
現在西荷·馬身上已經完全找不出上世紀七十年代知識分子的痕跡,如今在精神上指引她的早已不是馬克思主義或是女性主義,而是3位靈魂導師,其中一位已經800多歲。“他是一位無形的引路者,像一顆始終照耀在我自由靈魂上空的明星,日日給我教誨,讓我在獲得超越永世輪回的智慧之路上步步前行。”西荷·馬是法國貴族后裔,曾是英國駐印度的公職人員,而現在,她只有一個身份——恒河的女兒。面對質疑,她只有一句話回應:“放下那套讓自己變成機器的邏輯,經歷孤獨的靈魂之旅,我們才能獲得信仰帶來的自由!”
南迪尼、西荷·馬,在瑞斯凱斯的暮靄中,我們總是能遇到許多像這兩位一樣自愿選擇而非出于無奈的隱士。他們的“前生”都是衣食無憂的社會精英,然而精英的生活卻讓他們痛苦、憂傷和迷惘。最后,是苦行靜修讓他們重生。一襲醬紫色長袍,一串念珠,圣人普雷姆·恰坦尼亞曾是印度北方邦家族產業的繼承人。早年間,一位摯友的離世讓他“陷入憂郁”,他感覺“整個人生都變得毫無意義”。后來他接受了冥思,終于看到了曙光。
飛行員巴巴的故事又是什么樣呢?記者是在距離瑞斯凱斯南部30公里的古城哈爾杜拉遇見的飛行員巴巴。之所以叫“飛行員巴巴”,是因為他之前曾是印度空軍飛行員,而且已經得到上校頭銜,1965年和1971年的兩次對巴基斯坦戰爭他一次也沒有缺席。不過這都已經是過去,現在的他是一位一心弘揚愛與和平的圣人。
飛行員巴巴的靜修院里擺滿了各種雕像:神的、動物的、印度獨立運動偉人的……而且個個色彩艷麗,使得靜修院有一種迪斯尼樂園的味道。光頭頂、黑胡須、橘紅色長袍,飛行員巴巴坐在一把緞面扶手椅上,周圍坐著幾個俄羅斯弟子,弟子們也都剃著光頭,嘴角掛著心醉神迷的微笑。一對夫婦將懷中乳兒放在圣人膝下,圣人伸出雙手輕撫乳兒,靜修院中瞬間充滿了溫暖的愛意。
“人生在何處轉折我們控制不了,它需要一個事件來觸發。那時,我坐在米格—31的駕駛艙里,突然,飛機出現故障,馬上就要從尼泊爾上空墜落。就在這時,圣人哈里·巴巴來到我身旁,他阻止了災難,護我平穩著陸。在停機坪上,他還遞給驚魂未定的我一支雪茄。所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默啟。”飛行員巴巴接著說,“那些前來靜修院的人們在塵世的生活并不幸福,他們因身處牢籠、不得自由而痛苦。”說到這兒,熱愛自由的大師不得不對如今的宗教腐敗發起抨擊:越來越多的偽善者正在打著精神的旗號利用人們的不幸!魚目混雜的精神市場上,誰都難逃質疑,飛行員巴巴當然也不例外。但是這仍阻止不了慕名而來的信眾涌進靜修院。
當我們品嘗過恒河佳釀——瑜伽的滋味,受過神像前的香熏,聽過風琴伴奏下的圣歌,我們的理性就會變得遲鈍。再加上半島的季風以及陣雨拂過恒河河岸和山間松林的聲音,結果可想而知……
[譯自法國《世界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