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會存在的照片
那個當街眺望、目光有些倔強的女人:她是誰,來自哪里,想到哪里去?她剛購物完嗎?穿著時髦的皮毛披肩大衣的她,是正在等待富裕老爸的嬌生慣養的女兒,還是等待愛人接她共赴約會的自信女人?
咔嚓,禁止——故事結束。如果是在2014年,美國攝影師沃克·埃文斯根本不能拍下這張照片,更別說不先詢問這個女人是否反對自己成為一個時代的象征——20年代末處于繁榮和蕭條之間的紐約——就公開發表它了。
或者是1962年的這一歷史性場景:幾個孩子在隔離東西德的柏林墻邊玩耍,人物和時代緊密相連,出色地反映了德國分裂和冷戰時期的政治環境。
然而如果是現在,拍下這張照片的法國著名攝影家亨利·卡蒂埃-布列松也可能遭到指控,因為他并沒有向孩子父母征求同意,而他們可能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和一段滿布陰影的世界歷史扯上關系,在這張照片的負面影響中長大。他們可能會要求賠償,絲毫不管卡蒂埃-布列松多有名,或是這張照片反映出的信息有多么重要的意義。
還有法國攝影大師羅伯特·杜瓦諾攝于1987年巴黎市郊圣但尼鎮的孩子玩水的照片:抱歉,這張照片絕對不可以流入戀童癖、兒童販子之類的壞人手里。這位母親或者不管是孩子的誰,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孩子可能掉入水中淹死,她瘋了嗎?2014年,這張照片無法逃脫刪除、消失的命運,一個時代的全景將落入律師的電郵垃圾箱里。
藝術自由和個人隱私的矛盾
街道攝影是對人們街上生活的記錄,城市空間成為舞臺。它常常含有幽默因素,但絕不能侮辱個人,而是展示未經美化的生活。圖片常常是經典的黑白色,色差對比強烈,含有瞬時美學,這種瞬時性也是它和其他攝影形式(例如擺拍)的區別所在。街道攝影有點聽天由命、等待巧合的味道,圖片效果不是計劃好的,就像生命不可預見。
在美國,只要不觸犯公眾安全利益,對所有人的拍攝及圖片發表都是被允許的。而在德國,不經被拍照人同意就拍攝別人照片是違法的,更別說公開發表利用圖片了。在德國,個人肖像權非常重要有其歷史原因。曾有兩位攝影師非法潛入漢堡近郊的弗里德里希魯宮,拍攝了一張“鐵血宰相”俾斯麥在病床上逝世的照片。俾斯麥的家人可以阻止照片發布,卻沒有法律基礎起訴偷拍行為,最后兩人因非法侵入私人住宅罪獲刑。1907年,作為新形式法律問題的回應,相關法律得以通過:直到一個人死亡10年之內其肖像權都受到法律保護,公民是自身肖像的作者和所有者,攝影師只是完成其復制。
因此街道攝影藝術一直處于一種兩難的境地。要比較保險就得先取得書面同意,要想保留其藝術價值就只能未經同意拍攝,因為一旦提前打招呼,街道攝影的靈魂——瞬時性也就不復存在了。就算是拍完之后再和被拍照者協商,補上書面同意書,法律上也并不總是讓人放心。唯一的出路是——拍出的照片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因為德國《基本法》規定了藝術自由,即照片可以以藝術的形式得到拍攝和傳播。然而這一標準仍然是模棱兩可的,如果沒有被拍攝者的同意,攝影師仍然處于法律灰色地帶。
引人犯罪的時代照
最大的問題在于,攝影師沃克·埃文斯、亨利·卡蒂埃-布列松和羅伯特·杜瓦諾用來反映他們的時代的圖像,只是掛在博物館里供人參觀,而我們的時代照卻有引人犯罪的危險。
德聯邦司法部長海科·馬斯想修正刑法,作為在私人電腦上存儲孩子裸照的社民黨政治家塞巴斯提安·伊達西丑聞的回應,目的是遏止兒童色情圖片的傳播和性虐待,但他同時也試圖從根本上限制藝術和新聞自由。
德國攝影師、律師和新聞協會擔心,馬斯的法律草案不僅準備倉促、內容糟糕,還可能宣告馬上就要有百年歷史的德國街頭攝影藝術的終結。按照馬斯的提案,德國《刑法典》第201a條將補上一句話:“未經授權就拍攝他人照片,明顯損害被拍照者的形象時,或是拍攝和發表未穿衣服的人的照片,都要受到法律懲罰。”
然而什么是“明顯”損害了形象,誰說了算?臉上的糟糕情緒,一件裁剪得不好的長裙,寧愿不被看見的某個場景,參加德國國家民主黨(NPD,極右翼民族主義黨派)游行的中學老師,或是在狂歡節上親錯了男人的女人,是不是就夠得上“明顯”損害了?
這也意味著,群眾被當成了嫌疑犯的集體,每個手拿相機的人都可能成為潛在的罪犯。不少律師認為,這是對新聞自由尤其是圖片自由的攻擊,就像完全禁止照相的塔利班,或是那些害怕拍照勾走自己靈魂的原始民族一樣。
擴張的隱私版圖
律師賽巴斯提安·哥拉爾弗斯認為,我們必須保護攝影師,防止他們有天為了安全起見寧愿把相機扔在家里。
哥拉爾弗斯為柏林“東交叉路口”攝影工作室(Ostkreuz)的一名攝影師辯護。在這個案子中,一個柏林女人認為她的隱私權因一張照片受到了侵犯。在這張照片上,她正穿過柏林夏洛滕堡區的一條街道,背景可以看到一個典當行。原告方認為,別人可能揣測,這個女人剛剛在那里典當了什么,再加上她悶悶不樂的面部表情、腹部裙子令人產生糟糕印象的褶皺,這張照片反映出的全是負面信息。
這個女人因為“東交叉路口”攝影工作室的攝影師艾斯朋·艾希霍福爾而成為“毫無遮掩的展覽品”。這張照片被放成大尺寸,出現在C/O柏林攝影畫廊的展出上,因此這個女人不只是“讓成百上千過路人觀看了幾周”,而且可能遭到“不可計數的人的口頭攻擊”。此外,原告律師認定,這張照片不是藝術,而是一張“快照”,在數碼攝影時代不可過高評價它的藝術價值。
如果仔細觀察判決中各方的意見,就會發現這個案例非常具有代表性:對藝術的敵意,被扭曲和誤解的照片,擴張到街道最后一個角落的隱私版圖。反映日常生活和社會現實,承載歷史、集體記憶和藝術使命的街道和城市空間,都已消失不見。
2014年6月,柏林地方法院對這張典當行前的女人照片作出的判決也模棱兩可:沒有嚴重的隱私侵犯,這張照片只是展示“一個普通的日常場景”,原告穿著“正常的服裝”,并沒有因此產生負面印象,因此她不能獲得賠償。同時法院還強調了藝術和新聞自由,可以說是完全駁回了她的起訴。盡管如此,那位攝影師和C/O柏林攝影畫廊還是必須支付原告的律師費,因為她的一次“明顯純個人的不具有社會性的生命活動”被人參觀,而且她沒有預料到自己“不得不處于媒體的觀察之下”。
因特網時代的藝術自由
但是藝術不等同于媒體。藝術遵循自己的規則,沒有既定目的,是自由的。柏林地方法院在一定程度上重復了慕尼黑地方法院在2003年犯下的思維錯誤。當時是關于禁止德國作家馬克西姆·畢勒(Maxim Biller)的小說《艾絲拉》(Esra)出版的案子:畢勒的前女友在小說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控告畢勒誹謗并侵犯其名譽權。相比藝術自由,法院給了個人隱私優先權,禁止了該書的出版。這引發了很多作家的不安,他們認為這是對創作自由的嚴重限制和干涉。如今他們會比以前花更多時間思考,他們所寫的東西,尤其是人物,會不會被人認出原型。
越來越多的生活領域法律化,我們生活在一個禁令社會。肖像權出現于1907年,遠早于現代大眾媒體,早于電視和網絡,它是公民社會的一個成就,包括德國人在內的歐洲人比美國人更加看重對個人隱私權的保護。不僅法律使得街道攝影處境艱難,很大一部分公眾也都拒絕這種攝影,至少在關乎自己的照片時是這樣。我們贊美畫廊、雜志和博客中的街道攝影藝術,卻無比害怕自己在公共場合被拍攝。有趣的是,對街道攝影普遍不信任的人們,卻又會在臉譜網或是圖片分享軟件Instagram等社交網絡上主動放棄自己的隱私權,簡單讓渡出自己的肖像權,用圖片講述自己的全部生活,每天都有上百萬的圖片上傳到網上,每個人都可以看到。人們比以往更易給出自己的個人信息,同時也更易埋怨自己的隱私權受到侵犯。這一切和一種失控感聯系在一起,表現在對街道攝影藝術的爭論中,也表現在“世界記憶體”谷歌應該扮演怎樣的角色這個問題上。谷歌被描述為邪惡帝國,想要知道一切的數據怪物。2014年5月,歐洲法院裁定公民有“被遺忘權”。然而這難道不是對新聞自由的限制?如果每個人的記憶都是私人所有,這個世界沒有公眾圖像,我們的社會又將陷入怎樣可怕的境地?
公眾圖片的未來
媒體和因特網的發展使得當今攝影界一直處于風口浪尖。在這個所有人都持續拍攝照片、擺姿勢、分享,PS軟件廣泛流行,照片的流傳根本無法遏制的時代,在這個就連好萊塢女星們的私人裸照都被黑客竊取并違背她們的意愿流傳開來的時代,人們對攝影作品可能帶來的損害的擔憂日益增長:它們隨時可以調用,永不消失,不是掛在一面墻上給100個人看,也不是洗出來給某本雜志的幾百幾千讀者看,理論上,它們的觀眾是幾十億人類,以及將來出生的所有人。然而,因為這種擔憂,藝術自由就該完全讓位于個人隱私嗎?
圖像是怎樣產生的?一個時代的圖像是怎樣產生的?它們屬于誰?藝術在這個過程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如果藝術不再能夠自由地做它想做的、能做的,會發生什么?一個不再給自己照相的社會會變成怎樣?此外,我們想如何保存和留傳記憶?
法律要解決“我們想在怎樣的世界中生活”這個問題,是一個可能社會的藍圖,而藝術要解決“我們目前生活的是怎樣一個時代”這個問題,是我們現實社會的影像,存儲我們的群體記憶。困難的法律地位和公眾的拒絕導致街頭攝影藝術處境艱難。攝影作為記錄、整理、評價我們周圍世界的媒體,展示著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在社會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它們是我們和過去時代必不可少的紐帶,如果沒有這些時代的見證,20、30或40年后我們會很難理解我們當時的生活。因此不管是在論壇、博客還是在大街上,我們都應給予街道攝影師更多理解,這樣將來的我們能夠更好地知道今天的我們是如何生活的。
[編譯自德國《明鏡周刊》]